快步过去,拿过九连环,入手便是一怔,秦长歌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两件东西,不过是孩子玩具罢了,何况素玄送的,他一代大宗师,还会送假冒伪劣产品,然而此刻九连环拿在手中,秦长歌突然发现九连环重量不对。

不是不对,而是不均衡,两边重中间轻,按说既然是玉做的,怎么会有重量不一状况出现?

秦长歌目光在玉环尾端停留了一会,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突出了一小节黑色铁丝般的东西,有小指头粗,从一处玉环孔冒出来,玉孔边缘还有点粘浆状的东西,质地也宛如白玉,大约是包子这个暴力狂玩得太粗暴,生生将一处封好的玉环孔玩裂了,出现了这个东西。秦长歌盯着那截熟悉的黑色粗丝,抿着嘴,慢慢的将那黑色从孔中拉出来,那东西非铁非铜,质地坚硬而又柔韧,套在指上也是一个圆圈。

秦长歌一一将玉环掂过,确定这九连环中,除了中间那个环,其余里面都有这样的东西。

闭了闭眼,秦长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手将要触到自己发的时候,突然放开。

她怔怔的将那环在掌心握紧,握紧更握紧。

包子奇怪的瞪着老娘,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奇怪?那个叫什么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半响后,秦长歌缓缓松手,睁眼一笑,平静的将那黑色粗丝塞了回去,顺手从自己房间暗壁阁里取出一个小瓶,从中倒出一点白色溶液,将那玉环再次封好,和原先一模一样。

她手势快,包子没看清楚瓶子上的字,隐约只看见一个“碧”字。

将九连环恢复原状的秦长歌,神情也恢复如常,拍拍儿子的头,平静的道:“去吧,好好学,素玄肯教你武功,你这一生无论遇见什么都不怕了。”

包子点头去了,秦长歌慢慢踱到窗边,突然一弹指。

身下窗下立即无声无息的出现凰盟隐卫,躬身等候她的指示。

秦长歌却在出神,很久很久以后,当隐卫愕然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她才缓缓的,对着客居的方向指了指。

隐卫领命而去,秦长歌独自站在黑暗中,灯烛不点,沉默肃然如雕像。

身后传来脚步声。

秦长歌并不回头,只是幽幽道:“我突然觉得累了。”

“累了那就歇息吧,”身后萧玦揽住她肩,姿态轻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什么也别操心,有我呢。”

秦长歌无声的笑了笑,没有答话。

“长歌,我以后早点将皇位传给溶儿,然后陪着你五湖四海,逍遥天下好不好?”萧玦轻轻扶着她的肩,目光里满是憧憬,“我想着,给你报了仇,统一了天下,咱们也没别的事可做了,如今我看这两件事也就是一件事,听说北魏和东燕结成同盟蠢蠢欲动,大有叩我西梁边境之心,把这两国解决掉,大家的清净日子也就来了。”

他神往的望着远方,轻轻道:“咱们到处走走,累了就停下来,搭个茅屋住了,我砍柴你织布,不不不要你织布,那太累着你,嗯…不如多带点钱,或者叫那小子在全国各地银号给我存钱,到哪里去就去取用,咱们逍遥的花,心疼死他,你若觉得田园日子好玩,就找片有山有水的地方,开一片地种点菜,养点鸡鸭,新鲜菜下锅热炒,口味可比宫里的温火膳好多了,哈哈…”

秦长歌听着,浮出淡淡笑意。

青山绿水小茅屋,你打渔来我种菜,真好。

他口中的平凡美丽日子,听起来如此真实,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真要到了那一日,该是怎样的红尘幸福呢?

…真好。

这一夜秦长歌失眠了,辗转到半夜依旧目光炯炯,干脆起身打坐练功,忽听得窗棂夺夺声响,过去开了窗,先前派过去的隐卫低眉垂眼道:“主子,有点不对。”

秦长歌目光一凝,“怎么?”

“屋内有异光,属下不敢靠近,还请主子过去看看。”

“楚先生在那里么?”

“在,而且也无异声,属下本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想想还是来通报主子一声。”

秦长歌皱皱眉,本来无论如何,只要非欢在,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想了想还是披衣而起,赶到邵华轩只在刹那间,隔着院墙一看,灯火如常,哪有什么异光?

她身边护卫愕然道:“刚才明明看见的。”

秦长歌问:“什么样的光?”

侍卫想了想道:“也不甚明显,淡蓝色的,边缘上有点金光,远看去只是小小的圆形的一点,象是个小夜明珠的模样。”

秦长歌想了想,挥手示意护卫退下,自己大大方方的去敲门,开门的正是素玄,毫不意外的对她一笑,坦然一让。

秦长歌也非常坦然光明的笑笑,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低声道:“你最喜欢什么地方?你最痛恨什么地方?”

素玄漠然,然而秦长歌就站在院门口,一脚门内一脚门外不肯走,无奈之下素玄只得道:“最喜欢某处深谷,最恨某处雪地。”

秦长歌很缓慢的笑了笑,道:“是吗,我和你正相反呢。”

说完不待回答迈步而入,感觉到身后素玄并没有追上了,他只是沉在黑暗里,目光重重的落在她背后。

秦长歌仰起头,看向北方的方向,露出一丝微凉的笑。

打开门时,房间里一切如常,包子盘膝坐着练琅嬛秘籍上的内功,楚非欢微微俯身看着他。

秦长歌目光飞快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没有发觉任何异常,楚非欢听见门声回首,他神情平静,可秦长歌突然觉得那一刻他眸子看起来特别黑而深,看着她时的目光似乎有些散,然而很快目中神光敛聚,对着她淡淡一笑道:“溶儿根骨很好,不过需要减重,不然轻功只怕难练。”

秦长歌忍不住一笑,答:“他一定会和你说,不吃肉,毋宁死。”

就手在楚非欢身侧坐了,手臂一搭椅背,那么巧的落在楚非欢腕侧,然而还没等她有所动作,楚非欢突然站起,擦着她的手指走了过去倒茶。

秦长歌的手指无力的搭在椅子上,忽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奇异的难以参详却写满神秘的梦,她困在梦里,别人在梦外清醒前行,不容她追赶。

无奈之下只好起身去搭溶儿的脉,除了气息似乎流转得特别顺畅之外,别的也没什么,素玄刚才在这里,一定有给他打通经脉,他气息通畅也是正常。

秦长歌缓缓放开儿子的手,突然不想再试探,霍然回身,正迎上楚非欢递上的茶,秦长歌不接茶,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非欢,你有什么瞒着我?”

烟气袅袅里楚非欢秀丽眉目水波般微微一动,然而那一动只是漾开了一丝平静的笑意,楚非欢目光坦然的看着她,轻轻道:“长歌,此生我从不愿意对你有所隐瞒。”

“不愿意不代表没有。”秦长歌毫不放松,突然伸手抓住了楚非欢的袖子,“非欢,不要隐瞒,不要,这许多年我们风雨共渡直到如今,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一起闯过,你根本没有理由突然抛开我不让我参与。”

她仰起脸,目光直直落进楚非欢瞳眸深处。

楚非欢静静看着她,眼前,他所爱的女子,素来坚韧强势,智慧天纵,如今却第一次在目中露出哀恳的神情,而这哀恳,是因为担心他。

纵使她也许不能给他永生爱恋,也许不能和他共历红尘,也许不能全部给予身心。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所爱的人,亦有关怀回应于他,已经足够。

人生至此,可谓无憾。

楚非欢微笑着,俯下身,唇如蝶翼,落于秦长歌微颤的长睫。

他清淡如佛手柑的气息,如飘落的轻烟悠悠笼罩了女子明丽的容颜,夜风吹起他的发,丝绸般掠过秦长歌肌肤,再掠起秦长歌鬓发,那般缠绵的纠结在一起,悠然飘飞。

明月之下,满室辉光之上,秀丽男子——珍重吻过明艳女子的双眸。

秦长歌闭目,良久,眼角微微浸出湿意。

听到他淡淡道:“重来这一世,你为我流过两次眼泪,我不舍,却也自私的满足,长歌,今生今生但望你不要再为谁流泪。”

秦长歌没有睁眼,手指缓缓抚过他衣角,半响道:“那需要你给我承诺。”

沉默了半响,隐约听得楚非欢笑了笑,道:“我的承诺是,对你,我永不放弃。”

门声微响,他开门出去,秦长歌始终没有睁眼。

就这么先闭着吧。

体验这一刻,黑暗降临。

素玄在府中住了几日,深居简出,竟是专心专意的教包子武功,包子被操得神魂颠倒五内俱焚,时时悲号日日挠墙,太师府后院的那堵墙被他苦大仇深的挠掉了一层墙皮,并且随着他经脉的打通功力的猛进,墙皮越发惨遭荼毒,以至于秦长歌不得不命令将墙壁加厚,比城墙还厚上一块砖,给你挠,你用力挠!

萧玦倒是乐得那小子被支开,整日没事就泡在太师府,一大早报到三更后回宫,恨不得在皇宫和太师府之间也造座飞桥,好让他和长歌“暗通款曲”。

正月十一这日,他来的更早,习惯性的直闯秦长歌闺房,也有点顺便偷香之意,不想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的敲门,门突然哗啦一声拉开,秦长歌衣着整齐神清气爽的出现在门口,笑吟吟的盯着他看,道:“早啊,陛下。”

“早啊,长歌,”萧玦悻悻答,“你今日怎么起这般早?”

“昨夜我接到了边境军报,估计你今日来得一定早,”秦长歌行到楼下书房,那里挂着整幅内川大陆舆图,“北魏和东燕结成同盟,整合兵力号称百万,挥师北下,直压杜城百丈山,扬言要将北魏失去的国土全部夺回,并瓜分西梁,啧啧,多么豪气万丈的口号啊,激动得我一宿没睡着。”

“得了吧你,我看睡不着的是那个吹大气的,”萧玦顺手在舆图上标出黑红两色箭头,冷笑道:“百万雄师?胡扯!北魏剩余兵力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万,东燕能凑出七十万?就算能凑出这么多,以白渊的性子,会以倾国之力为他人做嫁衣?糊弄谁呢?”

“陛下一遇上战事就特别精明,”秦长歌笑,“微臣真是不胜欣喜。”

“你又讽刺饿我”萧玦佯怒,一把扔下笔就来呵秦长歌痒,秦长歌素来怕痒,忍不住笑成一气,她身姿摇晃轻盈娇俏,萧玦呵着呵着忽觉心猿意马,落手便忍不住想有些不老实,秦长歌立即发觉,啪的一声打开他的狼爪,一闪身躲了开去,道:“别闹,严肃点,你也太不把人家两国讨伐大军当回事了,小心骄兵必败。”

“我早已在杜城部署兵力,”萧玦傲然一笑,手指一指杜城百丈山方向,“百丈山筑长围,那里山势险峻,‘断肠崖’尤其一线逼仄,有进无出,我特意命令他们在筑长围时将崖缝填埋了一半,更加成了羊肠道挤身崖,而那里是敌军必经之地,仅是那里,我就能叫他葬数万军!”

“战略重视,战术藐视,你倒深得毛太祖之精髓。”秦长歌微笑,“那么,我们先把眼前事儿解决吧,比如…婚事。”

“啊!”萧玦大喜,呼的一下冲到秦长歌面前,“你愿意再做回我的皇后了?”

“你说什么呢,想到哪里去了?”秦长歌莞尔,“不是你昨天说要和我商量文昌公主下嫁的事么?我说的是文昌的婚事啊。”

“哦…”萧玦宛如被抽了筋般,无限泄气的双肩一垮,怔怔的发了半天呆方懒懒道:“也就是那些事罢了…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了。”

“嗯?”

“文昌下嫁,最近搬回宫休养并等待出阁,她有和我说,明霜的父亲来找过女儿,文昌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人家父亲,先把他安置了,现在还住在上林庵外的一处草堂里。”

秦长歌怔了怔,明霜死了,自己借用她的身体,却让她的身份也早早“死去”,如今她的亲属寻上门来,是残酷的告诉他女儿已死的真相,还是顶着明霜的这个皮囊去安慰下老人?

“你别用明霜的身份去,”萧玦猜出她心中所想,悻悻道:“我听文昌说,明霜父亲提起她在家乡是有未婚夫的,还指望明霜被放出宫回去完婚呢,你去了,万一给绑回去成婚可怎么办?”

“这世上谁绑得了我?”秦长歌一笑,“走,去看看。”

第七十八章 拆墙

秦长歌第一眼看见明霜父亲明宗华的时候,便怔了怔。

这人的脸,怎么看起来隐约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站在厅堂外,隔窗看见那个老者,拉着个男人,谦恭的对文昌道:“公主,听说宫女期满五年是可以放出宫婚配的,霜儿在宫中也满五年了,可否请公主代为幹旋,将霜儿放归?”他指了指身边一个精壮少年,呐呐道:“他也等了五年了…”

文昌抬眼看了那给他请安的少年一眼,露出怜悯的颜色,掉开目光沉吟不语,她身边的嬷嬷却是个知情的,笑道:“明老爷,以往咱们听说过,您费了好大心思才将姑娘送进宫,如今怎么又急着想她出宫?”

“唉…”明宗华叹息,老脸上每条皱纹里都写满懊悔,“是我鬼迷心窍,想着攀龙附凤,现在看来,也没指望了,总不能耽误孩子一辈子。”

他苦笑着道:“当年霜儿出世抓周,有个游方道士上门求乞,拙荆心软,送了些他吃食银子,当时那倒是吃完便指着门内道,你家新添小女,此身贵不可言,原始九霄莲华会,天女掌中花,赴此红尘,只为以身侍主,后面又古古怪怪说了许多,我也不懂得,但是此身贵不可言却是明明白白的,自此便多了份妄想,谁知道士胡言…”

他叹息着不再说,屋外萧玦和秦长歌对望一眼,萧玦突然将秦长歌一拉,拉着秦长歌退后到屋内,低低道:“换回去换回去。”

秦长歌皱眉看他:“干嘛?”

“你这个样子,”萧玦指着今日没有化装的秦长歌,忧心忡忡的道:“你去认了,明霜她爹一定会要你跟着回去成亲,我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秦长歌没好气,“是你自觉不忍心,说还是以本来面目见她爹算了,现在又反悔,世上有你这样的赖皮皇帝?”

“是个男人都要在这事上赖皮,”萧玦振振有词,“我不知道他把那未婚夫也带来了,如今人就在面前,万一今晚就要你们洞房花烛夜怎么办?”

秦长歌忍不住一笑,却也皱起眉,如今却是是个两难的问题,灵魂上,明霜已死,身体上却依旧存在,这样如何向人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