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件百鸾千珠海水江牙纹正红礼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现在就侍候您换上?”

秦长歌停下批阅奏章的手,懒洋洋看了那需要两个人才能捧得动的礼服一眼,挥挥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来,送给太子打弹子玩。”

想了想又道:“顺便把中川刚进贡的千珍膏送到龙章宫,看看祁繁那家伙,这回找的药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个就不错。”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笔,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监和司礼监的大太监面面相觑,欲哭无泪的悲号:“天啊,祭天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啊…”

那个翘班的人却根本不理这些团团乱转的太监,自顾自脚步生风的奔去龙章宫,一边扬着手中的盒子,一边道:“阿玦,又有好东西啦。

还没转过长廊,一团肉球扑过来,扒住她的膝盖便去抢那盒子,“我看看什么好东西。”

“没你的份,”秦长歌夺过来,“去读你的书,你又逃课了是不?”

“喂,难道你不是翘班?”萧太子鄙视的看着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记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现在还穿着常服,要说懒,谁比你懒?”

“我看是你们懒,”秦长歌叹气,“可我有什么办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这身体,我也不敢让他操劳了,你又不肯做,说要去离国,我有什么办法?”

包子扎在她怀里,突然静默下来,轻轻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应过干爹我要去的,我答应过他要给他拿回他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

“对,不能说话不算数,”秦长歌轻轻抚摸儿子光滑的黑发,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经答应过好好陪我一生一样,他差点毁约,还好,还算他记性好,挣扎着活过来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饶不过他。”

晨风清爽的吹过来,吹起母子一般黑亮的长发,吹起御花园里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处花圃里的菜香,那里居然辟成了农家田园模样,池塘田垄,种菜养鱼,一方浓密树荫下,铺了青布毡的木椅上,坐着钓鱼的男子,阳光射在他身上,一个温暖闲适的背影。

秦长歌遥遥看着那个背影,抱着儿子,想着几个月前,赶回宫却发现萧玦未死。原来那日白渊射出的箭,因为被萧玦对射劈成四半,最后射到他要害时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经细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时赶到,使尽了身上的灵丹,又一直给他接续真气,护住了他一口游气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并且确实伤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素玄害怕给了秦长歌希望再让她失望,会使她强撑的一口气彻底崩溃,干脆在萧玦未醒之前,一直隐瞒到底。

秦长歌回宫后,几欲喜极而泣,当下便将释一给的灵丹,和从太微阁里搜罗出来的灵药统统用上,这些绝世之药,终于救回了萧玦一条小命。

释一给的灵丹,秦长歌根本就没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巅,爱人已亡,要那绝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冲进太微阁,却发现师父在答完她的问话后也已羽化,大师兄隋霁云率领众弟子叩别师父,长叹:从此再无千绝。也自断心脉而亡。

秦长歌那时只记得素玄离去时的那句话,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也不想再为难和这事无关的另两个师兄,当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她于半山之腰静静回首,知道从此千绝之门永无开启之日,千绝之名,终将湮于尘土,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师之门,终将成为传说。

也只是传说而已。

正如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连同那些惊才绝艳的男女们,这些深潜的阴谋和久伏的恩仇,这些因为爱与怀念,相思与别离而墨色淋漓走笔于苍茫历史蓝图上的抵死纠缠,在百年之后,也将成为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传说。

故事中那些男女,爱过,恨过,来过,再以不同的方式飘然而去,留给世人一个惊艳的背影。

但是最起码现在,自己终于抓握住了最后一点幸福。

萧玦醒后,因伤重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健康,他是生死关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无心皇权,坚决要退位,秦长歌想让儿子继位,萧太子上蹿下跳,拼死不从。

同时百官上表,请立女帝。

秦长歌无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这个别人趋之若鹜,在她看来“很见鬼”的担子。

…怀里的小身体软软腻腻,秦长歌轻轻抚摸着他,想起回宫不久后那个梦。

梦里,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问她:“灵元,恩怨已了,胡不归?”

她不睬,那声音阴魂不散,声声叹息,“你们本都是九华会上人,何必贪恋红尘烟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恋人间,该死的不肯死,该走的不肯走。”

她问:“非欢是不是在九华会上等我?”

那声音带着笑意,道:“不过人间历劫一场,怎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爱恨生死恩怨纠结,那些横刀向敌拔剑竖天,那些洒出的鲜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过的风烟血火,那些一起渡过的轮回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间一遭遭轮过,不亲历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们这些永远长生,永远餐露卧云,永远超凡脱俗,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悲切的神仙,是不会懂的。”

那声音叹息,突然多了些神往,“听你说的,很有感觉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请非欢多等些日子了,我们要迟点回去,”秦长歌带点怅然的笑了笑,“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而且,溶儿还太小哪,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难,那般百死挣扎才能得来的宝贵温暖,我舍不得立即放手。

红尘多苦,但苦得真实,那些舌尖于刀锋轻尝过的滋味,痛后微甜。

就如此刻,历劫归来,每个人心里都多了几道伤口,在静夜回思时隐隐生痛,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治愈那伤口,等候某一日,云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婵娟。

这样,也很好。

晨风徐徐,前方树下钓鱼的人,仿似心理感应一般,突然转身遥遥看过来。

秦长歌扬起脸,看向那个方向,露出温暖的笑容。

尾声: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萧玦禅位于皇后秦长歌,是年,改元凌霄,国号大秦,制大秦历,以乾元六年为大秦历三七一年。

大秦历三七二年,秦长歌联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计杀魏天祀,随即出兵灭北魏,彻底将内川大陆离海海岸东的大片国土尽归自己掌中。

大秦历三七八年,离国大君楚溶起兵反叛,闻者景从,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离国国君自尽,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两月后楚溶登基,改年号“长欢”。修表与秦通好,约为永世友好邻邦。

两国在秦长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丰,国力强盛。

大秦历三八四年三月壬成,乾元帝萧玦驾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气贯于天地,陆地东南,紫光如练。

龙章宫中,正阅览奏章的凌霄帝忽搁笔于案,默默微笑,然后命宫人备香汤,沐浴更衣。

浴后修书一封,交予亲信宫人,并转至国相文正廷之手,随即遣散宫人,垂幕而坐。

未几,崩,而颜色如生。

大仪殿金钟三十六响,举国缟素,万民齐哀。

有守殿宫人称,曾于帝崩之时,得闻异香,且天际隐隐有人呼喝:灵元灵元,恩怨已解,尘俗终结,胡不归?胡不归?

是以百姓皆以凌霄女帝为天女临凡,家家焚香设灵,颂圣祝祷之声,上冲斗牛。女帝遗诏:江山一统,在吾身后,我子萧溶,天下坐拥。

萧溶数日后赶回,于棺前继位,离国国君,成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两国合并,修筑天堑运河,天下版图一统。

定年号:“灵元”。

(全文完)

第99章 帝凰结局 帝凰番外 包子番外:窃国记(一)

大秦历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别的春天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比如初绽的那春花,抱蕊于枝头,于每日春风的沉寂里,都做着惊世一绽,艳惊天下的梦,又或者那些带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从山间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汇聚入海,给那远隔高山的临海之国,带来属于大秦帝国的更加温软几分的淮南花香。

而某个整装待发的小人儿,大抵也要顺着这水流的方向,去兑现自已当年对那个人的诺言。

所以这个春天还是不同的,因为有了离别。

休养了三年的萧玦,这个春天终于有了起色,亲自来挽阳亭送儿子。

曾经的西梁大帝如同老妈子一般琐琐碎碎扒拉着儿子的包袱,一边检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事一边皱眉,这孩子包袱里都是些什么玩意?比长歌玩过的那些还古怪:短棍子上长角,小弹弓里挖空,钢鞭里生出钩子,链子还可以穿成锤子,还有一个自己会乱滚的软软的管子。萧玦试探着用手去碰,包子立刻杀猪般扑过来将他手拉开——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印象中,混账小子身上掏出来的东西,从来就没正常过。

萧玦抿着唇,将包袱给儿子再打理好,他手势很慢,似是觉得整理得越慢,离别便可以缓上一刻般。

此去漫漫长路,远离大秦双圣的保护伞,干得又是窃国杀头的勾当,萧玦虽说相信儿子混得开,但毕竟才九岁的小人,远去他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冠棠宫将再没有那个打滚撒泼的小主人,等到他摸爬滚打心愿得成,在他国根基稳固再回来时,当初那个爱玩爱闹无耻混账的小子,那个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只怕也永远不见了。

唉,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不过早迟而已,虽然这混账小子也太早了些…

萧玦默默抚过包袱柔软的袱面,怅然想着那个人,一生短暂却影响深远,在这对母子心里永远占着一角不可撼动的重要位置,她为他三日哀哭浑忘世事,他为他远赴异城冒险谋国,他们从不提起他,然而从无一日将他真正忘怀。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起牺牲来说,他值得这样的纪念,若非他后来心知自己时日无多选择放手,长歌未必最后心属于自己呐。

萧现目光抬高,掠过天际悠悠浮云,想起多年前除夕的那个下午,那个太师府暖阁前和自己擦身而过的蓝衣男子,轻轻举杯对他一照,说:“陛下,今日是个好日子,请好自珍惜。”

…如今每日都是好日子,每日我都很珍惜,你放心。

包子才不管老爹的惆怅和回忆,哗哗哗的对着老爹数崭新的银票,得意洋洋吹嘘,“十成新!挺括括!拿来割脖子,嚓!”

萧玦立刻一巴掌拍在他肥屁股上,“出行的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忌讳!”

包子嘿嘿笑着将银票揣怀里,道:“百无禁忌,诸邪退避,敢收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哪!”贼兮兮对老娘一笑,道:“要生也是你生,可是我听说你不肯生三胎?”

秦长歌这几年微微丰腴了些,亲自抱着幼女雪汐立于亭中,微微膘了儿子一眼,肃然道:“一儿一女一枝花,计划生育我来抓,我要再生个弟弟给你,将来双龙夺嫡有得你哭。”

“夺吧,”包子挥挥手,姿势拉风,“夺人者人恒夺之,我想干的就是夺国的活,那么别人来夺我也很正常嘛…不行你就培养下妹妹,再来个女帝算了。”

他笑嘻嘻的上前去扯雪汐粉嫩雪白的小脸蛋,“汐汐…这下我没得陪你玩了,你一定很寂寞,多么悲摧的人生啊…”

秦长歌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什么陪她玩?是你玩她吧?她有你这样的哥哥才叫悲摧。”

包子不理她,继续扯,“汐汐啊,你长大后,记得找的摔锅不能比哥哥丑,否则哥哥见一次揍一次:记得早恋不好影响发育,我看十岁可以谈恋爱了;记得谈恋爱要给我写报告,我不介意你把报告写成三流情色小说;记得没事不要去龙章宫窜门,某些东西见多了会长针眼,见早了会提前性启蒙,哎哟臭娘!”

秦长歌阴恻恻扯着连“最高级别宫闱秘事”都对着妹妹扯了出来的儿子的耳朵,阴恻恻道:“萧溶同学,告别晚宴也吃过了,告别会也开完了,你要的银子人马全部到位了,请问你还在这里干嘛呢?”

“我在联络感情,”包子以耳朵扯斜的姿势顺势斜瞟尊贵的女帝陛下,“我要加深我才一岁的妹妹的记忆,唤醒她内心深处对长兄的孺慕情感,以便于将来我长期不在宫中的时候,不至于出现大秦朝的太平公主…”

“你语文和历史学得越发精通了,”秦长歌微笑着继续扯,“怕你妹妹篡位,你就给我早点搞定早点回来。”

包子谄媚的微笑,腻在老娘腰上,一把将妹妹推开了一点,将自己脸在秦长歌脸上蹭啊蹭,“离国那鬼地方,鸟不生蛋,我干完坏事自然立刻拨腿,你放心。”

秦长歌眨眨眼,诧异的打量他,“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某个人从离国回来后,一个劲的说离国小姑娘新鲜热辣,别有风味?”

“陛下啊,你舍不得我就直说好了,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包子深情的抚摸着老娘,比划着老娘的cup,暗中悲愤的盯了一眼有幸吃到老娘奶水长大的妹妹,不住在她身上挨挨蹭蹭,“我知道你对我有强烈的独占欲,可是老娘,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有了老婆就忘娘的混账,我有了老婆绝不忘娘,我有了一堆老婆也绝不忘娘!我甚至要让我的一堆老婆忘记她的娘!”

我呸呀你,秦长歌一把将儿子推了出去,“去和你的一堆假想中的老婆相见欢吧!九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种马!”

“你在侮辱我,你在严重的侮辱我…”包子最后在妹妹脸上摸了一把,垂泪道:“汐汐,可怜的汐汐,我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不被我娘整治?我上次给你说的白雪公主那个故事还记得不?那个整天对着魔镜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皇后,实际上原型就是你娘…”

“啪!”这回是萧玦忍无可忍的将儿子推了出去,“你这唐僧!”

包子愕然回首,半晌后大怒,“靠!臭娘,睡前故事是我的专利!你为毛说给他听!”

秦长歌毫不脸红的闲闲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嘛,现在你又不跟我睡?”

轰!

可怜的萧皇帝俊脸成了块大红布。

罗嗦萧太子的背影,连同他那浩浩荡荡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将从原先的南闵地界经过,换船过海,去到那个碧海之涯四季温暖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