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休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省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

看我醒来,她欢喜的扑上来,我接住她小而软的身体,突然想起我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我还是个兄长,父母不在了,我还有我需要保护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和顺伯说,我们要离开,顺伯不住拭着老泪,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奴拼死也要将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时病得迷糊,没有听出顺伯说的是,“您”,而不是,“您们”。

第二日顺伯找了马车来,叫我进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马车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着手指看着我笑。

我说,“之沅一起来。”

妹妹去接我递出的手,顺伯却拦了,说,“少爷,城门处查兄妹查得很严,老奴冒充悠是痨病病人,这种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车的,小姐在车内,反而会被查出来。”

我想着有理,便回身去抚之沅的头,“之沅乖乖的,不许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还是笑吟吟的含着手指点头。

我又抚了抚她的脸,转身上车。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血缘亲人。

上了车我就又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里许多光影快速掠过,隐约听见有拦车有呼喝,还有人探头进车查看,我那时病得脸色枯黄,瘦了一大层,眼睛都凹了进去,大抵盘查的人没能看出疑问,顺伯终于安全的将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身边已经没有顺伯,又不见之沅,陪伴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颇有英武之气,他是父亲的朋友,当年曾到京城考过武举,却因为发现官场黑暗而弃官而去,宁做逍遥江湖的游侠,短短的做官时日,却和父亲甚为投缘,听说了羽家惨变,千里迢迢赶到城郊接应。

他却不知道之沅在哪里,因为顺伯和他说,兄妹两人是无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见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处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却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没能等到顺伯,也曾回城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而城中犹自在搜索羽家余孽,他怕将我寄在外面引来祸事,令羽家唯一的后嗣也丧生,无奈之下只得赶回。

他带我去了青玛,拜在了青玛神山无定门下,据说他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定门才收了我这个徒弟,我不肯学,我想去找顺伯和之沅,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了,他后来接到消息,顺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认出来,连同妹妹一起被处死了。

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青玛山脚伏地痛哭,满山飞鸟被我哭声惊起,哀鸣着刺向天空,哭得力尽神疲时我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奇怪曲调,悠远而沉郁,如这苍茫云海之间,有人以青山为鼓长风为槌,敲响了永恒不老的长调。

我在那样的曲调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无定门中。

羽家被灭门,顺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满门血仇,终究要落在我身上来报,我不练好武功,如何报得此仇?

学武第三年,我在青玛神山绝崖上练轻功时,无意中看见一道崖缝里青光一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当即便跟了过去,那青光在一处极其狭窄的细缝里闪烁,我当时缩骨功还未练好,硬是仗着少年的身体柔韧灵活,挤进洞中,将那东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结果的青玛奇宝,非有缘人不得逢。

只是这缘,到底又算是怎样的缘?

学武的最后一年,白渊上山,这个小小的师弟,上山时的年纪和我当年相仿,我却一见他就不甚喜欢,只觉得这个小小孩于眼神里有太多欲望,连微笑都似戴着面具,这样的人这点年纪便如此,将来只怕又是个翻天搅地的主儿,我不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后我回到京城,想着去找顺伯和之沅,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叔叔的话不曾想过去怀疑,然而这些年我时常想,也许那只是叔叔想让我安心学武,所以编出他们两个的死讯,也许,他们还没死?

隔了那么多年,去找一个面貌连我自己都不熟悉,只记得那双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来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顺伯,那比大海捞针还难,我只得一边找,一边试图进皇宫刺杀皇帝,但是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个昏君,宫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闯过六重,最后一次我还受了伤。

因为受伤,也因为全城搜捕刺客,我被迫离开京城,一路流浪到了准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尝试着在各处青楼找妹妹——那样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楼里,这一生里我为此不断逛青楼,博得浪荡王爷称号,然而我终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你的容颜,却在很多次梦里,看见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着我,在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你是真的死了,临死前,你大抵还在恨着弃你而去,令你沦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后,当罗襄袅袅婷婷走到我身前,带点陌生而好奇的清亮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一吟,我对自已说,之沅。

…青石板路悠长,月光下似一匹织锦,无边无际的铺开去,却在某个暗黑的尽头戛然而止,那里,沉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无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四少爷萧玦,那个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讨论兵书,他心怀天下民生,提及国事常郁郁长叹,我撑着手臂看他,想着这人大概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命,又想我若真想报仇,毁了这个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现末世之像,那些即将扼上元沧脖子的手掌,为什么不能有我那一双?

后来萧玦有次托人传信告诉我,他要当兵去了,他道,昏君无道,百姓流离,此正当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悬的男儿有为之时,我去明镜溪边等他,看见满地枫叶落红如火,他和她踏着火色一路长驰而来,马蹄底带着板桥上玉白的霜。

他身边跟着陌生的少女,简单的衣着,绝世的容颜,一双清泠泠妙目那般看过来,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从瑶池倾落,令人惊震至窒息。

她是长歌。

那个黑马之上,带着没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进了我和她难辩恩仇的一生。

…这里已经不是青石板路,换成枯草和微带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红灯往前指指,仿佛便可以照见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里沉睡着那个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后的一部分骨殖。

我和她最后的关系缘系,居然最后竟成了这般死亡和吊祭的结局。

带一抹迷离的笑意,我点尘不沾的进入林中,这里有她熟悉的气息,这里的布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树,乃至一片树叶,都不能轻易碰触——这个和我极其气味相投的恶毒女人啊…

将红灯轻轻挂在树梢,我掀起衣袍,迈上那方林中石台,那里,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撑腮,睡倒遍地落叶尘埃,想起当年那个血月之夜,我将假魏王人头一掷数十丈,辟退千军,而她于枯树之上惊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极迷茫却又喜极清亮,照见我竖刀向月的身影。

长歌,此刻你若再见我,会是什么眼神呢?大抵也会和之沅一样,最初信任,最终怨怪吧?

…红灯在头顶飘摇,耀亮我身前枯叶,看起来有种薄脆的妖艳。

前方一丈三尺,有极其细微的呼吸之声,和着黑暗里不知道哪里传来夜鸟啼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凉。

我微微的笑起来。

会是谁呢?

 

 

第99章 帝凰结局 帝凰番外 长歌萧玦番外:此意徘徊

四月的封已经带了点夏日暖意,携着密密的阳光交织在人的肩背,肌肤上生出一种熨贴的温暖。

然而心...却是冷的。

从碧落神山回来,一路背向而行,将自己成长于兹的巍峨神山抛于身后,将赤河冰圈皑皑白雪以及冰雪中那个人抛于身后,恍惚中总是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阖的声响,一阵阵响遏云端,那般苍凉而又悠远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过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离开永不再回。

秦长歌仰起头,注视着前方郢都城门.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就在她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三人带着大军连夜拔营,即将拔转马头时,齐齐回首看向宫城的方向。

那投向宫城深处,冠棠殿内小小太子的目光,彼时竟无人能知,那已是最后一瞥。

去时三人并辔,回来孤身挽缰。

正如她早知命运森凉,却也未曾想到竟然这般森凉。

秦长歌端坐马上,身姿笔直,眉宇间却已去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沧桑。

马蹄嗒嗒穿越东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栈渡桥。

彼时,东安大街曾有四岁的小小孩子,炮弹般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当朝帝王,却被那红衣妖艳的人儿,笑吟吟拎在手上。

彼时,西府大街里一干清客狂笑嘲谑,换得自己一番笔墨羞辱,当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约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洁。

彼时,城西小院内别致庆生,西梁太子裸体版大蛋糕令得当世最风流人物齐齐瞪目,随即刀叉下瓜分了对老天撒尿的萧太子,犹记当时,素玄捧块蛋糕蹲上树吃得眉飞色舞,萧玦皱眉捂鼻盯着臭豆腐高踞墙头,楚非欢浅笑优雅轻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拨离间,容啸天只专注吃蛋糕。

玉自熙,萧琛、素玄、萧玦、楚非欢、祁繁、容啸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时光被命运碾压成一张苍白的薄纸,一笔笔写下的是当代绝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谶言。

那些惊艳的对视,智慧的交锋,谑笑的碰撞,温存的守候,终化作碧落神山山巅不化的雾气和深雪,在遥远的无边无声游弋,抬起目光时或许可以感知,却永不可触及。

多少风流雨打风吹去,换得大梦一场了无痕。

秦长歌缓缓策缰,过广场,玉带桥,入皇城。

这一路早已封锁,三千禁卫军拱卫秦长歌身侧,另有三千禁卫如钢铁洪流,从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关防。

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鲜明的刀戟之后,激动而仰慕的遥遥张望着街心。

大军得胜,神后归来,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悦与荣光之中,不知那立于人世巅峰的遥远的高贵女子,一番血火挣扎过后,内心深处永不可挥去的凄凉。

他们看她如此完美,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疮。

秦长歌于马上缓缓扫视,心里颇有无奈,她本想悄悄进城,不想儿子已经命人在城门等候已久,这孩子总喜欢兴师动众。

一路赶路甚急,到得这巍巍宫门之前,秦长歌反而犹豫的放慢步子,所谓患得患失,所谓近乡情怯,临到接近某个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却开始害怕。

铁血一生...历经多少离别与失去,到得最后,她只有将所有疼痛压在心底,鲜血淋淋中压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这般接受,于是也便勉强接受了,让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这样继续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给个希望,却又扑灭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压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自己从此倒下,再无力量爬起。

轻轻长吁一口气,秦长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红宫门正在缓缓开启,一线阳关从角楼的飞檐上射下,再被那光彩缓缓拉开,拉出淡白的画卷般的一长条,看得见空气中浮游的细小灰尘飞舞。

看得见立于门后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阔的宫门, 高而阔的门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的连影子也只是一小团,阳关下像是一只幼弱的小猫。

然而那许多人俯身于他小小的影子身后,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于宽阔宫门正中,那个直贯郢都的中心线的中心点,契合得令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应该站在这里,对着属于他的广裹河山,发出令全天下都专注凝听的声音。

小小的萧太子,于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抬起头来。

微笑,含着乱转的泪花,微笑。

秦长歌于马上,深深注视自己的孩子。

从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将他再次抛下,并没有能带回他所重视的人,那写他所珍视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独自面对一切艰险,在玉自熙夺朝挟制之时选择被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险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过。

她甚至过郢都宫门而不入,狠心让那小小的孩子,独自领百官迎出宫城,独自迎回自己亲人的灵柩,独自面对世间最残酷的死别,让他,深夜哭泣时无人可以轻抚他背予以安慰,无人可以将他拥抱在怀,给疼痛的小小的心一点最后的亲人的温暖。

世间母亲,残忍莫过于此。

她本该无颜面对他,他本该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没有。

她们只是隔着宫门坦然相对,然后微笑。

一对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的帝王母子。

立于人世顶峰,看遍风云变幻,令她们不能再任性的拥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红尘烟火里的奢侈,不是她们的。

辛酸,而又无奈。

秦长歌下马,不理那些山呼舞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远远的,包子已经伸出小手,等待着牵起她。

他在触碰上秦长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秦长歌微笑俯视他,轻轻道:“溶儿,你看到了什么?”

包子转首,深深看着秦长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见什么,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