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王要他带令妧走,不要回京,他又何尝不愿?只是这一次,她单是听闻北汉少帝出兵援助南越她便那样担心,允聿便是知道了,在她心里,永不可能放弃那个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和亲南越是为北帝,选择胤王也是为北帝,他又如何能狠心要她抛下亲情不顾一切地离开?

胤王竟还说,日后无论如何要他不得觊觎皇位。允聿只觉得心中虚空,苦涩一笑,胤王以为他与令妧在一起后,北汉的势力便会帮他吗?纵然是,他又如何会僭越臣子本分,觊觎天家威严?

帘子直直落下,将那抹身影也阻挡在车帘外。

允聿不觉伸手握住车帘,这一遮掩,便是又隔开了他与她的距离。如今胤王不在了,日后她当如何?此去崇京他们又该如何?这一切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去正视。私心里,他希望她回北汉去,还做她的北汉公主,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有机会娶到她。

只怕,只怕她不愿…

“公主,请起程吧。”

邱将军不知何时已立于令妧身后,他的目光哀哀望着前面的棺椁低声劝道。

令妧将目光收回,回头看他一眼,低声道:“战事便有劳将军了。”

邱将军沉着脸色:“公主放心,此番还要感谢贵国相助。”

令妧闻言一笑,笑意却是瘆人,她若身在北汉,定不会让世弦这般胡来!而如今,她所求也只能是要战事快些结束,也要将她整颗悬起的心的放下。深吸了口气,她转身上了马车,崇京还不知现下如何。

令妧疲惫阖上眼眸,无力靠在车壁,谁也没想到军中竟有奸细。她与胤王到的那一日便不曾见过那人,原来早让田将军命人关押了起来,究竟是何时让其逃脱的,大约是谁都说不清楚了。

南越又谁那样容不下胤王?

令妧细细一想,眼前已闪过萧后那张美艳狠戾的脸。手指不自觉地紧握,夺嫡之争向来残酷血腥,索性皇兄唯有世弦一个儿子,而世弦因旧疾体弱,膝下子嗣单薄,也只有太皇子一人…而越皇子嗣众多,免不了便是骨肉相残。

“君哥哥,喝口水吧。”苏偀将水壶喂至允聿唇边。

他却不要她喂,伸手接过喝了几口,冰凉感觉一直从舌尖滑向喉咙,他却又像是看见那日胤王浑身浴血,紧拽着他的衣襟不放的样子。他心头一颤,霎时脸色又苍白几分。

苏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小声道:“君哥哥,你说句话啊,到底是怎么了?”他的亲哥哥在他刚出生那年便死了,他与胤王的关系苏偀也明白,只是看他这样,苏偀不免担忧。

允聿面无息怒,缓缓回神凝望她一眼,淡淡道:“回京会过钦州,我便在钦州将你放下。”

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他这样一句话,苏偀自是不依,紧拽住他手臂:“我不,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回京!”

“偀偀,听话。”他叹息着,诸多心事压在当头,他早已无力与她周旋。

苏偀仍是不肯,红着眼睛道:“你不要被那个妖女迷惑了,她是不会嫁给你的!”胤王在时还好,那个北汉公主总归是要嫁给胤王的,如今倒是好,王妃新寡,世子未娶,他们便真的要在一起吗?那可如何了得!京中还有皇上皇后,这便是南越大耻!

允聿的眸子一紧,冷冷道:“闭嘴,不许你侮辱她!”

苏偀一怔,委屈地哭出来:“她到底用什么迷惑了你!你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与你从小相识,她算什么,不过几个月罢了竟要你这般维护!不就是长得漂亮吗?你看胤王殿下多有傲气,就对她爱理不理…哎,君哥哥,你去哪里?”苏偀见他起身挑起了帘子,忙转口问他。

允聿只招手命侍卫将马牵过来。

苏偀脸上挂着泪珠,忘了擦,便脱口道:“你伤势未愈,怎么能骑马?”

允聿再不看她,直接从马车上跃上马背,低低一喝,便勒着马缰往前。

“君哥哥!君哥哥!”苏偀连连叫他,气得一把将腰际的香囊扯下狠狠摔在车内。

后面苏偀的呼声宛若一条缎带,萦绕而至。令妧却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也不知那丫头又要整出什么事情。胤王不在了,她往后该留在崇京吗?既是被嫁给胤王,她作为北汉公主大可回去故国,那样她便是明明白白的自由身,日后一样可以与允聿厮守。可是世弦呢?若是为世弦,她定走不了,当日来时她便心底清明,嫁给谁无所谓,她嫁的不过是一纸盟约。如今京中最得意之人,怕是萧后与庆王吧?

那一个戏谑温柔的男子似好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脑海了,她果真要另寻盟友吗?

静谧的马车内,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令妧自己的心跳,她抬手捂住胸口,惶惶不得安宁。

半日的车程便已抵达钦州。

此番是扶柩还京,胤王棺椁自是不宜入城,便在城外半里处暂歇。早已有人提前至钦州苏府告知此事,苏府的人会在城门口接走苏偀,如此也便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多则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苏偀闹着不肯回去,谁也劝她不止,允聿无奈便让派人告知苏府的人出城。

令妧也跟着下了马车,见苏偀紧拽着允聿的袖子不肯松:“谁来我也不会回去的!我就是要跟着你去崇京!”

“出门的时候爹是怎么和你说的?”

略带着嗔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令妧不觉回眸瞧去,那人挑起车帘,一双温柔含怒的双眸直直看向苏偀。马车自他们面前停下,她下得车来,一袭白衫裙裾,气质出尘华贵。

苏偀脸色一变,有些愤愤地回头:“大姐要绑我回去吗?”

苏傃恭敬地朝令妧与允聿行礼。

允聿似是松了口气,低声道:“你来了便好,偀偀就交给你,我们还要送殿下回京。”

苏傃将苏偀拉至身侧,闻得允聿提及胤王,她的神色似有悲哀,点了头道:“放心,原也是偀偀不懂事耽误了你们。”她侧目看向令妧,又朝她端庄欠身,“叫公主见笑了。”

这位苏府大小姐果真知书达理,大方得体,与任性无理的三小姐相差甚远,令妧一眼便欣赏这样的女子。

此地不会久留,苏傃又与允聿说了几句话,允聿应着,最后只道:“代我向老师问好,告辞。”

车队再次行进,苏偀挣扎着要跟着走,苏傃让几个家丁帮忙拦着。苏偀目光狠狠落在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咬牙道:“大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君哥哥走?你知不知道他会出大事!”

苏傃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苏偀喘着气,看了看身边家丁,忙附于苏傃耳畔言语一番:“他和那北汉公主…这下你知道了吧?”

苏傃端庄容色略微变了,抓着苏偀的手却是纹丝不动,她又凝望走远的队伍一眼,低声呵斥:“休要胡说!世子是何品性你我不是头一天相识,那一个是堂堂一国公主,怎会是你说的那样不堪!你别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还不快跟我回家去!仔细爹要罚你!来人,把三小姐给我请回去!”

马车已经行出很远,令妧耳畔似还能隐约听见苏偀不甘的叫声。指尖将窗帘轻挑,碧色天下,煌煌生辉,而令妧的心中,却早已是一片阴霾。

良驹跟在马车外,允聿淡淡回眸望着她的马车。

一侧,又侍卫过来相劝:“世子还是上马车吧。”先前那苏三小姐闹腾不休,也难怪世子烦得要骑马,如今苏小姐都走了,世子却仍是只愿在马背上待着,侍卫不免苦恼。

允聿挥了挥手让其退下,坐在马车里,四下帘子一落,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倒是宁愿现在这样,即便不能再明目张胆待在一处,也可这样远远望着,时时守护着。

岭防相距崇京千里,也幸得是冬日里,否则怕是未至京师,胤王尸首便无法保存了。队伍一刻不敢怠慢,整整三日时间,也只抽出少许时间来休息,其余时间均在路上。

沿途入驿站歇息,因着亲王灵柩在此,驿站官员势必大张旗鼓地迎接、安排,令妧与允聿均觉得太过浪费时间,索性不再入驿站,直接在沿途扎营。

清寒夜里露营在外倒是并不觉得有多苦,巡逻侍卫一夜至天亮,从未有过歇息。

耳畔不知何时又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那是震耳欲聋的铁骑声,在边疆的日夜,每每震得令妧无法入眠。如今那声音恍惚中越来越近,那样清晰那样真实,令妧一个激灵醒来,帐外人影匆匆,她拂开了帐子疾步出去,见允聿长身立在外,他一手已按上腰际佩剑。

“发生了何事?”令妧心头微颤,忍不住上前询问。

允聿没有回头,犀利目光直直望向前方,低声道:“有马队在靠近。”

“什么人?”

“不知道。”

令妧也跟着朝前方望去,他们已离开战场三日路程,如今已是南越境地,怎还会有马队?莫不是…

心中那最坏念头不敢念出,岭防若真的守不住,那北汉也势必出了大事了!

允聿伸出手臂将令妧拦在身后,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势必要保证胤王棺椁的完好,还有令妧的安全。马蹄声逼得人心惶惶,令妧伸手拽住允聿衣袖,低声提醒道:“你伤势未愈,不可逞强!”

允聿侧目,望见她眼底的担忧,蓦然笑了笑。他巧妙将衣袖从她掌心抽出,轻轻道:“若有事,你便退至后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令妧蓦地怔住,只觉喉头苦涩,半句话说不出来。胤王含恨而死,面前之人也曾两次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说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倘若她在乎的人都不在了,即便她完好无损又怎样?

心中一窒,她又执拗拉住他的衣袖。允聿一震,骇然回眸,见她的瞳眸中笑意渐深,薄唇微启,坚定开口:“你若要死,便带我一起!”活着无法抛弃所有与所爱之人相守,真若死了,两眼一闭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允聿凝住她,怔忡半晌,竟是相视一笑。

马蹄声已很近了,不消片刻,遥遥已望见那边的马匹,还有马蹄践踏而起的尘埃。

近了,近了,马队在他们面前停下,为首一人像是吃了一惊,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匆忙朝这边奔过来。

令妧双眸不自觉地撑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朝她而来的男子。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该在北汉盛京吗?

允聿是除了令妧之外唯一认得杨御丞的人,他亦是吃惊,却还记得叫人收起兵器,他将声音压低:“怎么会是杨大人?”

【涅槃】28

将士兵队伍都摒弃很远,令妧强稳住慌乱心智,一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衣袖,回身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呢?”

杨御丞深邃眼底凝有肃色,他此番是乔装而来,并未着青纱笼袖的朝服,灰白宽袍更衬得他风尘仆仆。皇上担心公主已落在瑞王手中,看来瑞王并未得手,这也叫他长长松了口气。闻得令妧问他,他才将目光自那棺椁上收回来。他出来时,皇上尚且还不知胤王战死的消息,如今自然也怕是已知道,皇上的心思,便更不想让大长公主留在南越崇京了。却…却也不想她回北汉去。杨御丞长眉紧拧,皇上的决定他并非全然明白,却不会抗命。

将底下心思全都收复起,杨御丞往后退了半步才道:“皇上很好,皇上派臣来是想告诉公主,皇上说公主若不喜欢胤王,便不要再回崇京。如今看来,此番顾虑倒是也不必了。”胤王都已经死了,也不必纠结回不回了。

“什么意思?杨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本宫要听实话!”令妧错愕,目光死死盯住面前之人,强稳住的心神仿佛顷刻便要溃散。丹蔻嵌入掌心,她却觉不出疼痛,只盼着不要听到那让她绝望的消息。

男子颀长身形微移,清风吹得衣袂飞扬,他的脸上竟有笑意,点点溺在令妧紧张瞳眸里:“实话便是——皇上扳倒了瑞王,瑞王党羽也已清除得差不多,如今皇上身边再无任何危险,否则又何以会派秦将军出兵,派我来找公主您?”杨御丞语声轻快,隐约藏有笑意。令妧记忆中,这位极人臣的权贵素来以严肃沉稳示人,这是令妧十多年来都不曾见过的模样,不免叫她怔住。

话语里,被他巧妙将“臣”字以“我”替换,私心里,他早不愿以君臣之礼与她复见。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以杨尚玉的身份来找她,那便是他此生大幸。只可惜…他心中低低一叹,面上仍是微笑,只当这一次便是了。

昔**身处玉泉寺时,他不敢私自去探她,每次去,皆因太皇太后懿旨,半分不曾逾越。如今想来,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胆小的男子吗?她是敢跟胤王上战场的女子,自然不会喜欢连言语都不敢的臣子。

令妧看着他笑,紧绷心房一点点地松开,讶然笑容里俱是惊喜,叫她苍白容色也染上爱娇笑容。她急急往前一步,快活得如同个孩子:“真的吗?皇上真的除掉了瑞王一党?”双手捂住心口,她激动得不能自已。秦将军出兵她忧心,此刻见着杨御丞她更是揪心,却不曾想,那也有可能不是她想的那最坏境地,偏偏是她梦寐以求的好消息!

只是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令妧瞳眸睨住杨御丞,连连问他是否真的。

杨御丞不住点头。

令妧便又急切问他:“皇上究竟如何办到的?”瑞王是只狡猾的狐狸,处事圆滑,竟也会有这样大的纰漏吗?

杨御丞容色里略有迟疑,他兀自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瑞王自恃皇叔极位,近来越发狂妄跋扈,竟染指了皇上的妃嫔。”

“是谁?”

“孙昭仪。”

孙昭仪…令妧自然记得那张娇俏面容,十足的美人坯子,瑞王素来风流成性,选秀当日当着世弦的面便大肆夸过孙昭仪美貌,看来有过抢夺裕王的王妃在先的例子,并未叫他有忌惮之心,以为世弦也同圣武帝一般不会与他计较。

望见令妧笑容,杨御丞又道:“皇上如今羽翼已丰,再不必被那些琐事缠身,是以才要我来告诉公主,让公主离开这些是非之地。”

“离开?”令妧脱口接过,欢喜眸色忽而又转为警觉,她不觉回眸朝那边的允聿遥遥望了一眼,“为何要我离开?”

他微笑而答:“公主糊涂了吗?皇上已不需要南越的盟约,皇上他…一直为公主和亲之事耿耿于怀。”

令妧脸上笑容有些僵持,她惶惶还记得那时她执意要和亲,世弦竟气得病了,连着好几日不想理她。他总嫌自己无用,堂堂一国君王竟要一介女流来和亲以赢得他一时喘息的机会。

如今——什么都好了。

“那我跟你回去!”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般急切地想要回去故国,亦没有哪一刻家的感觉对她来说这般强烈。

杨御丞眼底淌过一丝欣喜,不管过多久,公主心里始终是有北汉、有皇上的,只是那丝笑意一瞬即逝,他低下头去,沉沉道:“公主不必跟我回去,皇上说了,他再留也留不了公主几年了,公主总归是要嫁人离开的,倒不如不要回去。宫闱内廷,怕也不是公主所喜。另还有一事…”他的语声一顿,神情严肃,“瑞王曾在皇上面前说过憎恨公主的话,皇上怕瑞王养着的一些死士会报复公主,是以才要我来找公主,他不希望公主再被卷入危险之中。”

瑞王会恨她,自是应当。他早前便说过要她与他联手,是令妧狠狠拒绝了他。人之将死,有心报复也犹可未知,世弦总替她想得那样周到。

“请公主离开!”杨御丞蓦然下跪,话语诚恳。

令妧不觉动容,如今这般形势,她势必会离开。世弦懂她,知她早不想纠缠在这里,多少个日夜回望,她总要怀念幼时在玉泉寺的无忧时光,原以为此生不会再复得——明媚柔光下,只瞧见她快活笑容。

“皇上龙体可好?”

“一直用太医温性良药将养着,佐以药丸调理,如今已是大好。”

“好,好…”令妧双眼湿润,略带着哽咽,“皇太子可好?”

“皇上已请了师傅教学,太子聪慧可人,是个可造之材!”

令妧浑身不住颤抖,连日来压在心头之石终可落地,再没能比这样的消息更加叫她高兴的了。她伸手将杨御丞扶起来,闻得他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唯恐公主离开对南越不好交代,此事,我已为公主想好万全之策。”

令妧忍不住笑,一直笑,一路笑,从远处林子回至马队,她的双瞳仍是挡不住的笑意。

允聿先前还担心会出什么事,此刻见她笑着回来,悬起的心也落下了,抬眸朝那边望去,见杨御丞并未要过来的意思。

令妧已行至马车前,朗声道:“起程吧,是前线来的消息,说战事一切都顺遂。”

侍卫们诸般疑虑,尽被化在她一句前线消息中,众人都松了口气,沉闷心情稍稍转圜一些。唯有允聿知道她在骗人,那分明就是北汉重臣,哪里是什么前线来的消息?只是眼下,他也不便上前询问,只得吩咐下去起程。

将手中马缰稍稍一拉,允聿悄然回眸,冷冽风里,那抹身影依旧,衣带当风,朗朗伫立在明媚光下,就这样直直地望着。

这日夜里,公主因车马劳顿略有不适。军医从帐内出来,众人见世子奉命入内。

*

夕阳残光折映在纱窗上,一痕余晖漫入内室,映亮越皇苍老面容。一名青衣宫婢入内侍药,却见越皇冷冷睨了自己一个,吓得宫婢蓦然顿住了步子,再不敢往前半步。

那封被团皱的信笺被劈面掷在侍卫面前,越皇顷刻间勃然大怒,拍案便起:“什么叫失踪?公主失踪你们还敢活着来见朕?”

信笺中写,宁安公主与世子扶柩还京途中遭土匪袭击,公主被人掳去,至今下落不明。侍卫随后追击,在营地十里处瞧见破碎一地的女子衣裳,还有蜿蜒血迹,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皇上息怒!”地上侍卫忙叩首。

浑浊咳嗽声自越皇胸膛急急迸出,孙连安慌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声道:“御医!快传御医!”

明黄翔龙幔纱卷住一个个素淡身影,殿内药香浓郁,太监宫女静侍。

越皇直愣愣望着头顶鎏金帐子,眸子里哀哀漫过死气。

边疆动荡,皇后谋乱,胤王战死…如今连和亲来南越的北汉公主也遭遇不测,究竟从何时起,他铁腕守住的江山竟已是疮痍满目…老了,真要晚节不保吗?

*

六日已过,允聿等人应该是早已将胤王灵柩送回崇京了。令妧倚靠在小轩窗下,任由微风吹乱她的乌发,她整颗心却是高兴的。用不了多久,等崇京一切事情落定,她便可与允聿重逢。

天色渐渐暗沉,令妧微微颔首,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令妧不觉闻声望去,恍似时间又回那一日,营地里,允聿掀起帐子入内时的样子——

“杨大人怎的来了?”他大步踏入营帐,果真见令妧安然端坐在榻上,倦容下并未有病态,他早早洞悉所有,知她是要骗人,可却允许他进来,可见她并不想瞒着他。这般想着,允聿神色略有缓和,解下佩剑自她身侧坐下,静静等待她的解释。

令妧华美脸庞尽是笑意,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笑着道:“你知道吗?北汉没事,北汉没事!”

她的笑容感染了允聿,他也跟着笑了,反握住她娇柔素手:“那你可放心了?”

她狠狠点头:“杨大人带来世弦的话,要我离开这里,我可以走了,允聿,我真的自由了!”

“当真?”允聿欣喜中夹杂错愕,片刻之后,已是再忍不住的激动。阴霾前途似一时间被明灯点亮,他与她再不需要遮遮掩掩,他已没有胤王需要辅佐,她也不必挂心北帝处境,日前诸般挣扎纠结竟是这样瞬间清明了!

令妧将今日之事娓娓说与他听,而后又道:“杨大人会让人扮成土匪将我掳走,届时你稍作抵抗便是。”

他应着:“好,你等我将殿下送回崇京,等我安顿好一切,我便来找你!从此南越北汉,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当**要嫁给胤王,他也曾说,不管她作何选择,她在,他便在。如今她要走,他亦是不曾有二话。令妧忍住哽咽,低低道:“不回北汉,我只在辽州等你。”

辽州,便是与钦州临近的一个城池,虽与钦州不远,却因山地原因较为闭塞。杨御丞已早早为她打算好一切,只等她点头了。

允聿黯然蹙眉:“你当真要舍弃公主身份吗?”

不回北汉,她已土匪掳人脱身,一朝褪去大长公主的光环,便真真什么都没有了。

令妧仰头,将幸福眼泪逼回,曾有一人叹其身世时与她说过——我爹得子,高兴不过当下。此后多年,我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而令妧亦如他,堂堂公主荣耀并未带给她多大的幸运,却多得是数不清的悲哀,倘若可以选择,她宁愿只做个平凡的女子,没有天家荣耀,便不会有天家的诸般纠缠。

她温柔笑道:“从来便不曾需要过。”

他动情将她拥入怀中,“好,我定不负你!”

指腹触及冰凉门闩,令妧小心将房门推掩住,而后背靠着房门,望着屋内一切不由得笑。她的好日子不会远了,允聿离开崇京时,便会顺道将瑛夕带上,她原本便是要赐给允聿的,他将她带上谁也不会有疑心。她日日盼着与他们团聚,心情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

六日于杨御丞来说,却还只是回北汉盛京路程的一半不到。

良驹彻夜奔驰,体力也略有支撑不住,杨御丞才命众人停下歇息。皇上交代之事已办妥,他马不停蹄便要赶回去,此次离京他便心神不宁,隐隐似有悔意,他也许不该听皇上的话出来…只是他不来,公主不会信,皇上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交代。

“大人,您的伤…”侍卫递水过来时,一眼望见缠在杨御丞颈项的纱布隐约透出了血印。杨御丞抬手轻轻碰触,面色凝重,当日之事却是令他有意外,可他早已来不及收手——

皇上未将真正说与瑞王**之人告诉公主,是怕她伤心;而他未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告诉公主,是怕她心软。

那夜他派人乔装打扮闯入营地掳走公主,事情顺利得叫他有些觉得心悸。为防万一,他所带侍卫虽不过寥寥数人,却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他是准备与南越侍卫恶战的,却不想公主营帐守卫之人竟那样少。

公主是他势必要带走的,他却还要杀一人——冀安王世子,他是胤王心腹,更是认得杨御丞,他若不死,越皇便会知道公主并非是让土匪掳走。为顾全大局,他不得不下此狠心。

命人将公主先带走,杨御丞在背后偷袭了允聿,电光闪石之间,那柄将长剑允聿被反手架在他颈项,锋利坚韧已划破杨御丞脖颈,允聿只需要稍稍一用力便可抹断他的脖子,他却在那看清身后之人的一瞬间收住了力道。

大口鲜血自允聿口中溢出,他踉跄地半跪下去,以剑身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墨色瞳眸里没有恨,聪明如他,那一刻已然明白杨御丞为令妧之打算——势必要她彻底涅槃重生,再不做刘令妧!

“大人!”耳畔又传来侍卫叫唤,杨御丞猛然回神,眼前是一片灰白景色,随行侍卫已坐地休憩,那夜已过多日,他却仍像是历历在目。他的功夫并不算好,却能一掌就至允聿重伤吐血…他还记得他倒下去时竟笑着道——这样很好,我很放心。

放心?他竟对他说放心!

杨御丞额角尽是冷汗,要不是顾及随后赶来的南越士兵,他势必还不会走。

他还活着吗?会供出公主的去处吗?

“大人您没事吧?”侍卫神色担忧。

杨御丞惶惶摇头,从马上上来,又闻得侍卫问:“大人何不问公主要去哪里?回去也要和皇上交代。”

杨御丞却道:“不必。”他带她离开时已是避人耳目,皇上的意思,能要她真正安全远离纷扰的办法,便是谁也找不到她,威胁不到她。只有连他们都不知道公主在哪里,对公主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

御医们鱼贯而出,孙连安仍是留在御前,越皇幽迷中似醒非醒,半个时辰后,孙连安才闻得那苍老语声自龙帷后传出:“朕要见世子。”

孙连安惊觉回神,低首道:“皇上,世子爷如今是新伤旧伤一身,据说连床也下不了!”

“那就让人给朕抬到御前来!”越皇沉沉语声里透不尽的愤怒,他便是要亲口听听,边疆战事怎会如此乱,胤王又是如何死的,还有公主…当真是土匪所为吗?他一刻也等不了,即刻就想知道!

孙连安擦了把汗,应声退出。

冀安王府前,瑛夕一路奔跑着来。她听闻别苑里几个宫婢的话就忍不住了,公主走后,她未曾踏出别苑半步,只因公主交代她凡事需谨慎,可如今,她哪里还忍得住?

府前家丁认得她,恭敬叫一声“瑛夕姑娘”,瑛夕的眼睛红红的,喘着气便道:“快,快带我去见世子爷!”

作者题外话:这章并着回忆穿插,大家看得仔细些,不要看漏了。

【涅槃】29

时至天中,冀安王府内,家丁应着瑛夕匆匆穿过院中甬道。

自边疆传来战事后,冀安王妃整日惴惴不安,如今更是以泪洗面,没有力气哭,便坐在允聿床边哀哀流泪。床上之人昏睡着,偶有清醒时刻,却总是那样短暂。昏迷时,只闻得他说着胡话,时而叫着“乔儿”,时而又念“殿下”。

一阵破碎声划破长空,冀安王妃吃惊地回眸,那抹身影依旧直直坐在桌边,茶盏却已粉碎在他的脚边。冀安王妃呢喃一声“王爷”,只见他拧起了眉,望着她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遮遮掩掩二十多年,允聿竟为了胤王重伤,为杀父仇人的儿子…

冀安王妃默然落泪,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门外传来家丁的声音:“王爷,瑛夕姑娘来看世子。”

王妃忙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抬眸之际,见茉颜已出去挑起了帘子引瑛夕入内。瑛夕莽撞冲进去,却见王爷王妃皆在里头,她蓦地一怔,朝他们行了礼,才急急问道:“奴婢是来问问世子爷我家公主的消息…”话说着,瑛夕哽咽起来,便是对上冀安王妃哭红的眼睛,此前诸般隐忍俱成泡影,瑛夕捂住嘴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冀安王爷回头淡淡看了看允聿,叹道:“还昏睡着。”

据说当日之事,随行侍卫们都模糊其词,说大约只世子一人清楚,可如今允聿这样,公主究竟是如何失踪便成了谜了。

瑛夕浑身都颤抖着,所有人都说公主已凶多吉少,可是她不信!匆匆来了冀安王府,竟是见了世子这般模样,心中万千侥幸仿若瞬间坍塌,瑛夕双腿一软,一下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