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把人都召回来。”

赵福一愣,“陛下?”

“韩越和太子一向亲厚,他的性子再淡薄,也不会在三国交战时顾自入南海游历,放下大局不顾。这半年朕收到消息,他一直辗转江南为太子搜集粮食和民间兵甲异士,西北的仗没打完,他怎么可能出海!”

“陛下是说五殿下犯了险?”赵福期期艾艾道,不敢直言。

陛下五子已亡其二,太子远在边疆,战事一日不定,性命便一日不得万全。十三皇子还只是一介幼童,成年皇子仅剩五殿下一人,如今五殿下下落成谜,若是太子再出了点事…皇室二十年内难出继承之人!

嘉宁帝颇有深意瞥了赵福一眼,神色微沉,“怎么,韩越怎么出的事,你难道猜不出,还要朕挑明了说不成。”

赵福脸色一白,急忙叩首请罪,“陛下恕罪,奴才、奴才没寻到证据…”

嘉宁帝哼道:“除了帝家,还有谁敢动皇家的人!”

“莫非是靖安侯?”赵福抬首,颇为疑虑,“可靖安侯远在西北…”

嘉宁帝挥手打断他,靠在龙椅上,露出一抹疲惫,“是她入西北前就做好打算,或是洛铭西瞒着她动的手,有什么区别?他们所做,皆为帝家。”

赵福默然,惴惴开口:“陛下,奴才这就派暗卫去寻五殿下。”

“不用了。整个晋南铁板一块,韩越既被掳到了晋南,除非他们放人,否则就算是皇家宗师去了,也带不回韩越。”

有帝盛天在,皇家的人在她有生之年怕是都不能再入晋南。

“那五殿下的安危…”

“看在太子的份上,韩越性命无碍,不过…韩帝两家相争尘埃落定前,帝家不会让他回朝。赵福,再派一组暗卫入西北保护太子,太子出了事,你和你一手训练出来的暗卫提头来见朕。”

浓浓戾气迎面而来,赵福知嘉宁帝因五皇子一事震怒,越发看重太子安危,肃眼领命退了下去。

上书房内,嘉宁帝行到御桌旁置放的沙盘处,右手在沙盘上拂过,抬手握起一把细沙,任细沙从手上落下,在沙盘上从晋南一路洒向一座地势险峻的山坳,然后停住。

嘉宁帝盯着那处,神色莫测,沉吟良久。寒风吹进书房,他重重咳嗽几声,收回手入了暖阁休憩。

御座上一纸密信被冷风扫落在沙盘上展开,密信上北秦王印正好落在嘉宁帝刚才抬手停驻的山坳上。

安静的上书房内,那封秘密送来的议和书和虎啸山重重叠和,风吹过,纸屑声闻风而动,沙沙声说不出的轻描淡写,仿佛在嘲笑着西北仍在固执雪恨的数十万大靖将士。

其实所谓天下,不过皇者博弈,权者握盘,如此而已。

西北战局虽缓,却暗流涌动,大战一触即发。两人统筹万军,都不是能缓口气的主,帝梓元本以为韩烨祭奠完安宁后便会回惠安城相助温朔,哪知他像忘了西北局势,在青南城住了下来。两人这一年奔波西北各城,难见一面,安宁死后两人心结更甚,三月后战局便会结束,将来结局难以预料,是以纵知局势严峻,她亦罕见地忘了一军统帅的职责,没有将韩烨轰回潼关。

青南城的将营驻扎在城外百米处,帝梓元以往皆在军营里操练士兵传达军令,非必要很少回城。这半月,青南城的将士百姓们发现他们重令如山的统帅不再喜欢泡在军营里了,总是在正午操练完士兵后便匆匆扛着一摞子令折快马回了城主府,骏马上那冻了半年的冰冷肃穆的脸总算化了开来。

若不是处在这严肃的战局内,靖安侯君又是个实打实的大姑娘,这一城百姓恐都以为他们的统帅藏了个佳人在府里头!

其实这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韩烨不是佳人,却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佳婿,除了帝梓元。

韩烨的安危干系大靖朝堂安稳,潼关兵力最盛,也有保护他的意思。他来青南城是桩秘事,除了戒备森严的城主府,他也不能随便乱跑。

每日帝梓元顶着寒风抱着一垒密折回府的时候,总会在内院长长的回廊里放缓脚步,漫不经心朝屋檐下抱着暖炉练字画的人瞅上一眼,再匆匆折到对面的书房里推演兵法。

自从上次谈及安宁后,即便韩烨仍留在城主府里,两人却再也未说过话。

书房和韩烨休憩的小院,隔着一条回廊和一片盛开的冬梅树。透过书房的窗户和稀疏的枝条,总能瞧见那抹青色身影。帝梓元说不清自己每日跑回府的原因,就跟闹不明白她每日坐在窗下不时回头望上一眼到底是为了哪般。

明明她最清楚,她和韩烨在十二年前就只剩下一副死局,此生无解。

但历经了这么多事,她更明白自己没办法憎恨这个人。她只是不知道,韩烨之于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帝梓元有个优点,一惯想不明白的事儿总是懒得折腾清,觉着到明白的时候自然能明白,现在心里头痛快就好。所以她每日里照旧在府里和军营里来回折腾,习惯地抱着一大叠兵书密折奔波匆匆,不经意又频繁地偷瞄对面屋檐下懒懒散散不知道在干些啥的韩烨。

他们只隔着一院之地,仿若一体,却又如相隔天壑。

帝梓元那样唯我独尊盛气霸道的性子,竟也这样一日日忍了下来,心底还有些隐秘的高兴和安心。

直到半个月后,她在青南城外摘了几颗冬枣打算扔给院外每日悠闲沉默的青年试着说说话,却在跨过回廊那一瞬生生顿住脚步时,才知道自己终究放纵了些。

屋檐下,画笔纸卷仍在,茶具犹冒着热气,但那木椅上,却没了侧身而坐低眉执笔的青年。

韩烨走了,早该如此,却又毫无预兆,连声告别也没有。

怀里抱着的密折太多,手里捏着的冬枣不小心掉落在地。帝梓元低头,看着冬枣在安静的回廊里滑走,垂下眼,良久,一声叹息落下。

第四章

第四章

韩烨走后,帝梓元照旧厉兵秣马,照旧会在同一个时辰回城主府,照旧坐在书房的窗下推演兵法,照旧不时抬头望向梅树后的屋檐下,就像韩烨仍在时一般。

直到三日后,归西的一纸密信送到她手里。

“太子出潼关了?”帝梓元眉一皱,眼扫向送信的侍卫。

“是,侯君。太子殿下昨日已过潼关,一路未停向北而去。”将士被扫得心底一怵,木着脸回。

潼关以北是军献城,乃北秦重兵把守之地,韩烨怎会突然出了潼关?

“军献城出了何事?”帝梓元合上密信,摩挲着边角,淡淡问。

密信只写韩烨出了潼关,却不言原因。归西受姑祖母之令保她平安,任何险地都不会主动让她介入,可他和韩烨七年君臣,同样担心韩烨安危,若不是韩烨此行涉险,他不会无缘无故送密信来青南城。

传令将士一怔,不想帝梓元猜得如此通透,立马回:“侯君,五日后是北秦霜露节,连澜清十日前在军献城贴下告示,说他会在军献城举办祭祀大会,把北秦战死士兵和…”这将士顿了顿,才干涩着声音把话说完:“施老将军的骨灰一齐置于城墙上供大靖的百姓和北秦将士瞻仰,等祭祀完后一同运回北秦王城安葬,以示他北秦敬重施老将军、体恤军献城子民之谊…”

连澜清是近几年北秦军中崛起的新秀,用兵狡猾如狐,恶毒如蛇,深受北秦王器重。

他话音还未落,砰地一声巨响,帝梓元身前的木桌连着她掌中的密信一齐碎成粉末。

将士神色一重,抿紧嘴不再言语。即便他只是个小将,也知一年前被破的军献城是何等惨况,五万将士守城而亡,三万百姓被坑杀,守护西北二十余年的老将军战死在城头。

北秦之罪,罄竹难书!

如今他们竟将施老将军骨灰置于城墙上任人观赏,还要带回北秦王城,若真如此,施老将军的骨灰永远都难归故土!

“回潼关告诉归西,就说这件事本侯知道了。”

良久,传讯的将士只听到这么一句过于平静的吩咐。他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书房里归于安静,帝梓元起身,跨过一地碎末,行到窗边。

停歇了战歌号角,一年后的青南山重回安乐,可这和平之景是安宁用命换来的。

安宁在青南城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这一生若还有遗憾,必只有施诤言。

“梓元,诤言向我求亲了,他说要带我回西北过日子,我没有答应。”

那时帝家冤案昭雪,安宁身为长公主知冤情而不报,受京城百姓口诛笔伐,却未应下施诤言的求婚,只一心留在京城缓和她和韩烨的心结。

帝梓元走出书房,踩着积雪停在梅树前,透过满枝梅花,神情渐渐恍惚。

“梓元,刚才送走他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一年前三国大战,入潼关前,安宁望着施诤言领军远走的背影,只说了这么一句。

一语成鉴,潼关一别,等着他们的竟是生离死别。

帝梓元回过头,望向书房正中殷红血迹未散的银白盔甲,缓缓闭上眼。

“梓元,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替我告诉诤言,如有来生,我不为大靖公主,必与他相携一生。”

我不为大靖公主,必与他相携一生!相携一生!

安宁离世一年,施诤言驻守东骞战场未离半步,如今他亡父尸骨难安,九泉下的安宁何以安息!

帝梓元猛地睁开眼,折断一枝寒梅朝书房走去,停在那副银白的盔甲前,将花放在盔甲面前。半晌,她拿起一旁悬挂的佩剑朝外走去。

韩烨或许要全施老将军教导之恩,施诤言兄弟之情。可她为的,只有一个安宁。

这一生,只要是安宁所愿,就是她帝梓元所愿。

军献城是西北重城,城池坚厚,兵甲凛冽,拥五万大军,八万百姓。大靖立国二十年,此城得施元朗镇守,御北秦大军于国外不计其数,得“大靖第一铁城”的美名。

云夏曾有言,军献不破,大靖永安。

可惜一年前,北秦东骞以两国皇室子嗣丧命大靖都城之名讨伐大靖,二十万北秦铁骑一夜突袭军献城,城中副将叛变,于深夜大开城门迎敌。施老将军匆促迎敌,只来得及在城破之际布兵御敌护送一部分妇孺幼童离开,三日后军献城破,五万将士战死城头,尸骨埋了城外三尺高,七万百姓除却一万幼童,四万壮年被坑杀,昔日繁盛向荣的军献城,如今只存活不足两万老者妇孺,以及那气势汹汹占据满城的数万北秦铁骑。

只是倒也奇怪,两个月前军献城守将连澜清大开城门,开始允许临近村庄逃亡的大靖子民回城寻亲,并贴出告示不再屠杀大靖子民。到底血脉连心,这些日子不断有牵挂家人的百姓从其他地方赶回军献城寻找亲人,只要能说出曾住在军献城何处,且有亲族来接,守城的北秦副将并不为难,一律放行。

是以最近军献城百姓脸上多了不少笑容,连带着整座城池都焕发起生机。直到八日前连澜清决定将施老将军的骨灰放在城墙上祭拜并要带回北秦王城的告示贴出,留在城内的百姓欢喜之心顿时灭得一点不剩。但北秦五万铁骑守城,城内的百姓除了愤怒,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年军献城被北秦占领,城内着异族服饰从漠北而来的北秦人也多了不少。站在街上放眼看去,沉默颓丧行色匆匆的大多是被困围城的大靖百姓,嚣张狂妄横行霸道的皆是北秦子民。

两国积怨已久,血仇难解,除非一者亡国,否则世代难相容。

军献城内有一家君子楼,掌柜姓君,祖传的君子茶清香飘百米,乃西北一宝,往年这家茶楼吸引云夏之上的访客不知凡几。连澜清好茶,对此楼手艺独独欣赏,城破之际下令不得为难君家人和君子楼,是以君子楼得保,并在森严萧条的军献城还能经营下去。

此时,君子楼二楼。一布衣男子在厢房内临窗而坐,望着街上稀落的大靖百姓和不时挥着马鞭扬长而过的北秦人,眉微微拧住,摩挲茶杯的手一直未停。

这人模样普通,衣饰简单,却偏生生了一双威仪深邃的眼,只这么随便一坐,便令人心生忌惮,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为。

厢房门被推开,一侍从悄然走进,朝坐着的男子低声回禀。

“殿下,暗卫传来消息,连澜清把老将军的骨灰置于施府大堂,只留下五个侍卫把守。”

“施府怕是早就布满重兵,只等孤自投罗网。”男子将瓷杯放下,碰出清脆的响声。说这话的人正是带了面具的韩烨,他只带了一个侍卫,三日前星夜兼程赶至军献城。

韩烨眯着眼,心有所想。三国交战已近一年,连澜清若想把施老将军的骨灰带回北秦王城多的是机会,根本不必拖到这个时候。漠北局势大变,三个月内这场战争必出胜负,否则只有议和一途,这不是韩烨和帝梓元乐于见到的结果,也不是一心逐鹿中原的北秦大将所想的结局。连澜清想扭转战局,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将他这个大靖太子生擒军献城,进则摧毁大靖士气,继续南下,退也可手握他的性命增加两国谈判的筹码。

连澜清有这个打算非一日之计,数月前允许大靖百姓入城寻亲便是第一步,韩烨比谁都清楚,可他却不能不来。

施老将军待他,如子侄。施诤言于他,是兄弟。还有安宁…

连澜清设下一个天下人都能瞧明白的棋局引他入瓮,怕是任谁都以为他不会来。

韩烨站起身,望向城北施府的方向,手负于身后,眉峰凛冽。

他有什么不敢的,这是大靖的国土,他是大靖太子,有何不敢踏进这座城池,带他的师长回故土!

这时,二楼大堂临窗处,一男子饮下一杯清茶,看向一旁笑道:“阿清,果然是好茶,不枉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破城之际还想着保下这座茶楼。”

他身旁立着的青年长身如玉,面容俊秀,一双眼极为内敛,一观便不是常人,听到这话神情未有波动,只对着坐下的人恭谨行礼。

“陛下,军献城虽有重兵把守,但这些日子不太平,您身份贵重,还是先回王城吧。”

第五章

第五章

二楼大堂里除了他们这一桌,未有其他客人,是以两人言谈倒也放心。

“怎么?你怕擒不住韩烨,还把朕给赔进去了?放心,谁会猜出朕会亲自来军献城?”北秦王莫天笑笑,不以为意。

莫天不像大多数北秦人一般粗犷蛮横,他模样俊美,一双眼很是冷沉凌厉。他着一身北秦锦衣,承袭生母的祖绿色眸子乃塞外人独有,一观便不是中原人士。如今出入军献城的北秦贵族不在少数,他的打扮并不显眼。

连澜清皱眉,劝道:“陛下,臣听说山南城守将归西是中原第一剑客,即将踏进宗师之列。当年他化名宋简在东宫七年,和太子韩烨情谊深厚,这次韩烨如果来君献城,他或许会跟随,您此趟未带国师出行…”

莫天抬手,打断他的话,笃定道:“如今两国正值交战,以韩烨素来的行事做派,如果他真的入军献城,必会独身前来,绝不会调遣守将,何需担心?再者…”他抬眼扫向连澜清,“韩烨一个大靖太子敢踏进驻扎五万铁骑的君献城,难道朕会因为顾忌一个中原剑客就逃回王城?”

莫天君威向来甚重,此话一出便有些不轻不重的怒意。连澜清心底一怵,低头就要跪下:“臣妄言,请陛下责罚。”

莫天随手托住他,朝楼下饮茶谈笑的客人和厢房内扫了一眼,淡淡开口:“人多,嘴杂。”

连澜清知自己差点露了行迹,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阿清,等霜露节祭祀完后,你把施元朗的骨灰就埋在城北外郊的施家陵园里吧。”

静了片刻,莫天的吩咐突然传来。连澜清神情未变,朝他看去。

“施元朗虽是大靖悍将,但朕向来敬服他,把他埋在军献城,也算了他心愿。”莫天话止,微叹:“十年前你父亲战死沙场,朕知道施元朗和你有大仇,所以当年才没拦着你潜伏在大靖,化名秦景留在军献城。不过这些年他悉心教导你,总归于你有恩。他既已死,你便当世事皆过吧。”

此话石破天惊,却能解韩烨和帝梓元将近一年的疑惑。

世人只知连澜清是数年前的北秦统帅连宋之子,十年后横空出世得北秦王看重。一年内从三品副将爬到一军副帅之位,在北秦军中的地位只在老将鲜于焕之下。

一年前军献城城破,世人皆知除了北秦倾举国兵力逼近城池让施元朗猝不及防外,也因为军献城周郊和城内的布兵图被盗,城门被叛将秦景打开所致。

军献城一役后,帝梓元和韩烨曾遣探子细查秦景,得知秦景十年前投奔施家军,因天资聪颖被施老将军重用,且亲自教他兵法谋略。数年前施老将军将山南城交予他驻守。秦景在山南城一呆就是五年,直到施诤言随安宁回京,军献城无副将可守,施元朗才将他调回。当初韩烨入西北统兵三年,只听闻此人,未曾见得一面。却不想数年后这个施老将军曾引以为傲的弟子竟会背叛大靖,毁了军献城。

当时探子查出秦景战死在破城之日,帝梓元和韩烨以为没了手诛此人的机会。但听莫天刚才此言,连澜清就是秦景,秦景就是北秦副帅连澜清。

此人到底如何倒也难下定论。国仇家恨里,孰是孰非,孰对孰错,本就不易说,亦难说。

毕竟权谋博弈里离间乃是常事。一朝他身份大白,受大靖子民唾弃辱骂不假,可他同样也会成为北秦人的英雄。只不过他与施元朗虽有滔天大恨,也有十年师徒之谊。北秦为其故土家国,可这些年他在大靖也有知己良朋。

至少十年时间,他不是连澜清,而是秦景。

连澜清一惯清冷的眼底闪过一抹和缓,只是悄然而逝,微不可见。

“臣本就没打算将他的尸骨迁往王城,不过是激将之法,让韩烨自投罗网。”他低头,沉声道。

莫天一愣,瞥了他一眼,抬手替自己续满茶,“你是为了朕和德王的三月之期?”

连澜清点头。

大靖内乱不休,帝家崛起威胁皇权,这次两国联手攻下大靖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德王莫云想拿下大靖后扩充领地,方才甘心将手中的西军投入战场。哪想帝梓元竟舍了帝家仇恨奔赴西北,和韩烨联手抗敌,生生止了韩家大厦将倾的灭国之势。如今战局僵持,北秦国内耗损巨大,朝野中渐有停战之声,德王觊觎兵权,上书鲜于老将军领兵无方,欲撤回西军。若此时撤军,北秦必败无疑,一年之战毫无意义。莫天无奈下只得同意三月内战局若无寸功便停战议和,除将西军统辖权归还外,还将德王的领地扩充三城。但如此一来,莫天的皇权定遭削弱,北秦内乱必生。

连澜清和莫天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当年连父战死沙场,连澜清潜伏大靖一去十年,连家无人支撑门庭,只剩一母一女,亏得莫天扶持才未败落。连澜清对莫天忠心耿耿,为了守住兵权,想出此法并不为奇。

“没有你,军献城百年难破。如你肯坦诚这十年的身份和经历,以你对北秦之功,朕封你为侯也不为过。就算德王想夺鲜于焕的军权,朕也能让你顶替,朝堂上无人会反对。”莫天抿了口茶,道。

鲜于焕是先皇留下的老将,莫天虽倚重,但显然更信任连澜清。

连澜清皱眉,“陛下,您答应过臣不再提这件事。”

莫天放下瓷杯,沉默半晌,开口道:“阿清,军献城一战大靖死了几万百姓,你可是不忍了?”

军献城一直是大靖防御北秦的壁垒,城中百姓自来悍勇。一年前开战时施元朗虽送走了大部分老弱妇孺,但城里的年轻人却没有一人离开。这些百姓扛着大刀跟着施家军守城,北秦大军攻入时,虽下令不杀平民,却不得不将护城的青壮年坑杀,否则北秦绝无掌控军献城的可能。

这数万大靖百姓,曾是秦景过往十年守护的子民,也是曾经将他奉若战神、忠心爱戴的子民。

连澜清眼底瞳孔猛地一缩,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望向军献城外朝北而去的方向,眉间带出凌厉的刚硬,冷声回:“十年前施元朗攻入景阳城,父亲拼死一战,让副将护卫连氏族人逃命,最后连家五十余口全都惨遭施家军残杀,最幼者才三岁。当年他们没有半点仁心,今日臣又何须顾惜。陛下放心,臣是北秦人,绝不会对大靖任何一人心慈手软,误了大事。”

连澜清一席话落定,莫天面上划过一抹复杂,半晌颔首道:“算了,不必多言,朕信得过你。走吧,先回城主府。”

他说完起身,率先朝楼下走去,连澜清一声不响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下楼梯,一楼内堂里走出一名女子。这女子着一身素衣,模样柔婉,观其步履颜态,却似有一份铿锵的韧劲契在骨子里。

这名女子便是君子楼如今的掌柜,君玄。

君子楼传家已有百年,在西北产业雄厚,历任掌柜宽厚仁德,凡遇灾害便会开仓赈粮救济百姓,战事告急之时亦会送粮入军营,与百姓同进退。君家虽巨富,仁义之名却广传西北,乃西北第一好善之家。

一年前连澜清攻城时言他久慕君子楼大名,令军队不能损君子楼一人一瓦。两军交战,北秦铁骑攻破城池,难免误伤百姓。君玄得知此令后,大开君子楼楼门,凡入君子楼避难的百姓,她皆护入羽翼之下。此一战后,军献城内保住性命的老弱妇孺,多为当日君玄所庇。

只可惜君玄纵使救了不少百姓,君家名声却不如当初。无他,只因君玄三年前说的一门亲事——她是军献城曾如日中天的副将秦景未过门的妻子。

君家家大业大,上任家主君鹤发妻早逝,未曾续弦,膝下只得发妻留下的一女君玄。君鹤对其悉心栽培,待百年后将家业交付她掌管。君玄虽是女子,因少执家业,养成了坚韧有主见的性子。君老爷为其遍寻佳婿,皆不入她眼,只得将婚事搁置。

君家和施家乃军献城两大家族,因君家乐善好施,两府自来关系亲近。三年前施老将军做主,为爱将求娶君家小姐,君老爷这些年也算看着秦景长大,见他才智非凡又忠心为国,便应下了这桩亲事。

两年前两人本该成亲,奈何成亲前三月君老爷猝然病逝,君玄守孝,将婚事押后三年。三年之期未到,秦景却一夕叛国,让军献城为北秦所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