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背影完全失了前几日的朝气昂扬。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殿下。”

待温朔走远,窗外一直候着的吉利才扣手敲了敲门。

“进来。”房内响起韩烨淡淡的声音。

吉利端着一碗药盅推开房门,看见韩烨已经离开书桌立在了软榻前。

韩烨左手腕上的襟袖朝上卷,露出匀称有力的小臂,那手臂上或深或浅地印着几道刀痕,伤口处的纱布透着血迹,一见便知是新伤。他朝吉利抬了抬右手。

吉利沉默地走上前,将托盘上红绸掩起的匕首拿出递给韩烨,揭开药盅的盖子搁到韩烨的左手腕下。

若有人在此,定会大吃一惊,吉利每日为帝梓元端来的药盅中竟空无一物。

韩烨接过匕首,眼都不眨地在左手臂上划了一刀,这一刀比往常更深,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落在了药盅里。一主一仆沉默地立着,谁都没有出声。

吉利朝榻上的靖安侯君看了一眼,心底明白,不管他如何反对,殿下也不会改变主意。众人只知道埋怨殿下强留重伤的靖安侯君在邺城,却不知靖安侯君若是早早被送回青南城,早就在路上伤重而亡了。

吉利自小在东宫作为韩烨的贴身太监兼侍卫长大,知道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宫廷辛秘。太子的母后过世得早,嘉宁帝极为看重嫡子,知宫廷争斗凶险,自太子幼年起便秘密搜罗珍稀药材加入太子的膳食中服用,多年调理下一般的□□对太子毫不起用。当年就连太医院院正也曾感慨殿下的血液珍贵无比,药效堪比蕴养数十年的珍稀良药。

邺城药材奇缺,若不是殿下用血为靖安侯续命,她又哪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书房外,温朔走出院子不远,正巧遇上了采药回府的军医。他连忙迎上前,“赵大夫,侯君的伤怎么样了?”

赵军医三十开外,随军数年,医术过硬,平日里性格也沉稳。温朔这一问却让他眉头微微皱起,一时没有作答。

看赵军医脸上的表情,温朔心底一咯噔急了起来,“莫不是侯君的伤情更严重了?”

“温将军别急,下官不是此意。”赵军医连忙摆手,“这几日侯君的伤情大有好转,暂无性命之危。”他顿了顿才道:“只是下官对侯君的伤情也有些疑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将军。敢问将军这几日可曾给侯君服用过什么珍稀奇药?”

温朔一愣,“赵大夫何意?”赵军医每日给姐姐抓药治伤,何来的疑惑,又为何有此言?

“侯君送进城的时候心脉受损严重,下官虽然知道如何诊治,可邺城里头没什么好药材,下官也只能给侯君开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按理说伤情不恶化都已经极难得了,现在侯君的恢复状况完全在下官的意料之外,以侯君的伤情,也只有那些极难采得的珍稀药材能有回天之力。或许是老天开恩,知道咱们大靖少不得侯君,才出现这等神奇之事吧…”

赵大夫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一阵,抱着一篓子药材匆匆出了院子奔药房去了。

温朔立在原地沉默半晌,突然想起刚才书房里他问及帝梓元病情时韩烨风平浪静的神情,眉头一皱,回转身朝书房而去。

书房内,往日接了小半盅便会停下,今日一盅将满,韩烨面上眼见着现出苍白之色也没有收手的打算。

吉利握着药盅的手抖了抖,一急,唤道:“殿下!”

韩烨朝他摆手,目光清冷地看着一盅血满满当当装好才收回手。

吉利忙不迭放好药盅,拿起一旁的纱布替韩烨缠伤口。

“吉利,等会你去把药盅里的血分好,每日给梓元服用,应该可以撑到回青南城替她寻其他药代替。”

“殿下,您这是…”

“你们今日启程,把梓元送回青南城。”

“殿下,您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回去?”

“以梓元现在的身体,没办法再领军攻打云景城,这座城,孤亲手去拿回来。”

吉利神色微不可见地一变,他摇头道:“殿下,云景城有天险可守,易守难攻,此战过于凶险,有归西和温朔公子送侯君回青南城即可,奴才留下来。”

“不用了,西北地界上还有七位准宗师,他们是为梓元而来,孤冒不起这个险,你留在梓元身边。”

吉利缠纱布的手顿了顿,他放好纱布半跪于地,开口:“殿下,奴才不走,请殿下让奴才留下来保护您。”仿佛怕韩烨拒绝,他又急急开口:“奴才当初入东宫时答应过孝德皇后,无论何时都要护殿下万全。”

孝德皇后是嘉宁帝元后,韩烨的生母。

吉利是韩烨的贴身侍卫,从他到韩烨身边起,从来没有拂逆过韩烨的任何命令,这是第一次。

韩烨沉默半晌,破天荒地,他扶起跪在地上的吉利,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

“吉利,你不信孤可以夺回云景城?”

吉利被韩烨这一扶弄得手足无措,连忙摇头,“不,奴才相信殿下,只是…”

“那你就替孤好好护着靖安侯君。”

韩烨加重了放在吉利肩上的力道,然后朝他摆摆手,“你下去吧。”

吉利神情一黯,端着药盅退了出去。

窗外,温朔沉默地看着韩烨挺拔的背影,心里想,这一世,就算殿下为姐姐做得再多,或许终究也不会告诉她。

温朔眼眶微红,悄悄转身离开了书房,把这一方净土留给了两人。

书房内,韩烨坐在榻边,安静地望着沉睡的帝梓元。

许久,他捻起帝梓元散在肩上的一缕青丝,“上一次你这么听话,还是你七岁那年跟着我在东宫里头跑的时候了。我当时想,靖安侯把养得这么鬼灵精怪又淘气的闺女送进京,难道真觉着我满帝都的勋贵里寻不出一个像样的贵女?”

他笑了笑,有些无奈,“你不知道吧,你还没进京,你在帝北城撒泼耍赖赌咒发誓不肯嫁我的话就已经传遍帝都了。听说是靖安侯挥着鞭子把你从军营里绑出来送进京的,我着实被那些兄弟笑话了好一阵,心里恼的不行,就想瞧瞧到底是个什么小姑娘,敢嚣张到这个地步。梓元,我起初没把皇爷爷的赐婚圣旨当回事儿,没想着一定要娶你。我是大靖皇朝的太子,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有什么要不到。”

“你进宫那天下着大雪,整个皇宫被冰雪覆盖,我从父皇的上书房退出来,在御花园里见到了护着安宁的你。那时候,你才这么高…”韩烨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眼底的温柔似水拂过,“裹着一身火红小裘,把比你还高的安宁护在身后,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哪里来的胆子,敢在天家的皇宫里训斥后妃无德。或许整个大靖帝都里还真寻不出一个贵女能似你这般性子,梓元,那时候我就想,皇爷爷他给我选了个好媳妇儿回来。”

“那时候你还太小,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些你就回了晋南,后来…”韩烨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后来发生太多事了…”

韩烨半垂下身,他的黑发和帝梓元的缠绕在一起,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错,韩烨在帝梓元苍白的唇上吻下,复又抬首,指尖在她眉角划过,他看着帝梓元,眼底温醇,深情似海。

“梓元,这辈子,我最感谢的就是皇爷爷那道赐婚圣旨,你是我韩烨昭告天下、世人皆知的东宫太子妃,这一世,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你问我究竟想要什么,天下?权位?人心?都不是。这世上,我只求你一个帝梓元。”

你是我韩烨这一生的执念。

北风吹过,韩烨从未言过的低语被吞咽在呼啸的邺城中。

榻上的人静静沉睡,或许这一生,她真的不会知道大靖太子韩烨究竟是如何待她,又为她做过多少。

韩烨要留下夺云景城的决定让所有人意外,毕竟一开始要留下夺城的人是帝梓元,但他是三军统帅,做出的决定无人可以改变。

傍晚,韩烨安排归西、长青护送帝梓元和温朔回青南城。

韩烨把一行人送到后城门口,临到出发时,他突然走到马车旁立着的温朔面前。

“温朔。”

温朔抬眼望他,神情有些疑惑。

“你还记得我替你取名字的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吗?”

温朔一怔,摸了摸头,一年来头一次笑得腼腆,“殿下您希望我将来能温仁冠雅,仁德兼备,如朔朗辰星一般。”

“嗯。”韩烨颔首,看着面前他一手养大的少年,眼底拂过淡淡的骄傲和欣慰,“烬言,这些年你不负孤所望。”

温朔猛地抬头,眼底满是讶异。

这是韩烨第一次唤他帝烬言。

韩烨在神情满是讶异的少年肩头拍了拍,望向城外。

黑夜尽头,那是大靖边关,回中原的方向。

“烬言,你带梓元回去吧。”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帝都,上书房。

“结果如何?”嘉宁帝立在窗前,负于身后的手缓缓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声音冷沉。

他身后,赵福垂着头,回得有些小心,“陛下,龙老传来密信,上虎啸山的俞老等三人都没有下山,日前送往邺城的补给已经到达,密探言是靖安侯君亲自送粮入城。”

摩挲扳指的手顿住,嘉宁帝眼底寒芒闪过,长叹一声:“三位准宗师都难取其命,到底是帝盛天亲手教出来的…”

“陛下,那接下来的计划…”赵福小声问询。

嘉宁帝摆手,淡淡道:“继续进行,帝梓元身边的高手不少,朕原就没指着那三人能取帝梓元的性命,虎啸山是帝梓元送粮的必经之地,唐石命她送粮的事将来肯定瞒不住有心人,她若真在虎啸山上死于北秦杀手和大靖准宗师之手…三军阵前诛杀统帅,你说将来天下人会如何言朕?”

赵福心底一惊,陛下竟早就做好了此次诛杀靖安侯君会失败的准备。

“太子如今在何处?”嘉宁帝话锋一转,问道了韩烨的行踪。

“龙老刚传回的消息,殿下如今在宋瑜戍守的山南城练兵,他说前次相见,殿下有言会夺回军献城。”

嘉宁帝颔首,“元朗战死在军献城,以太子的心性,他想亲自夺回来倒也是常理。”

“赵福,下去吧,这些准宗师入西北前朕就已交代过他们该如何做,诛杀帝梓元之事你不用再过问了。帝梓元…”

嘉宁帝望向窗外漠北的方向,凌冽的杀伐之气充斥在眼底,“帝梓元不可能从西北活着回来。”

北秦王宫。

将近半月修养,莫天功力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他立在英武殿外的石阶上,和嘉宁帝一样望着漠北的方向沉思。

“陛下。”吴赢正在寻莫天,匆匆走上石阶立在他身后。

“阿清怎么样了?”

“连将军昨日夜里醒了一次,又昏睡过去了。国师说连将军伤势过重,怕是之后的几个月都是这副样子,但没有性命之忧了。”

莫天舒了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坦了些才沉声问:“虎啸山上结果如何?”

吴赢要禀的正是此事,他声音低了低,“陛下,派往虎啸山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大靖的靖安侯亲自把军粮运到了邺城,咱们的死士失手了。”

意料中的帝王之怒没有出现,吴赢甚至奇怪地从莫天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吴赢不作他想,从袖中掏出一道折子拱手呈上,“陛下,德王爷在殿外等陛下传诏。”

莫天眉头一挑,“他此时进宫干什么?”说着接过吴赢手中的奏折。他随手翻开,眼底冷沉之意更甚。

“陛下?”

“他想让努昊领兵五万增援云景城。”

努昊是德王内侄,也算北秦的一员猛将。德王觊觎北秦王位多年,一直不肯把手下精兵尽数交由莫天调遣,这五万人马,算是他的老本儿。

吴赢一愣,“陛下,德王爷是想…?”

“邺城只有五万残兵,鲜于焕现率七万大军驻扎在云景城,努昊若再增援五万,邺城必破。夺取邺城、诛杀靖安侯的军功,他必定不会轻易错过。”

这一年帝梓元在西北战场上连破数城,斩杀了无数北秦将领,让北秦子民闻风丧胆。北秦人崇尚武力,若谁能诛杀帝梓元,这份军功必定让其在北秦国内声望大涨。

尽管他猜到德王的用心,可却无法拒绝。有帝梓元在邺城,即便鲜于焕统御七万强兵,胜负也是未知之数,德王的五万人马却能扭转战局。

三国掌权者都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既然谁都无法吞灭谁,那在将来的谈判里谁掌控得更多,谁就能拿到更多的主动权。

这场战争莫天绸缪数年,几乎耗北秦所有,作为一国之主,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只是,邺城破也意味着帝梓元…

莫天垂眼朝英武殿外石阶下候着的德王看去,负于身后的手缓缓握紧。

“吴赢,传德王进殿。”

“是,陛下。”

吴赢转身就走,却被莫天唤住。他回过头,看见莫天立在初阳下,颀长的身姿沐着鎏金的光霞。他几乎看不清莫天脸上的表情,却听到年轻的帝王轻轻一叹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告诉鲜于焕,帝梓元朕还有用,邺城之战若是时机允许,生擒帝梓元回王城。”

战场擒主帅何等为难,更何况又是靖安侯君那般刚烈的性子和手段!吴赢神情讶异,却也不敢违逆莫天的旨意,低声应是后退了下去。

莫天眺望西北,终不再言。

异族异国,结局早已注定。他和帝梓元,或许不如从来不见。

一日后,努昊率五万铁骑从德王领地出发,浩浩荡荡朝邺城而去。

半月后,邺城。

苑书望着云景城外攒动的北秦狼旗眉头紧皱。三日前,北秦援军抵达,鲜于焕从三日一次的出城练兵换为每日一次。天气渐暖,邺城城头的厚冰已有雪化迹象,鲜于焕迟迟没有发兵攻城,等的也是冰雪融化。

苑书转身下了城头直奔城主府内韩烨的书房。

苑书走进书房的时候,韩烨正立在沙盘前。

苑书在帝梓元身边时没大没小,在韩烨面前却矜持沉稳得很。她清了清嗓子,先朝韩烨行了个礼才沉声开口:“殿下,努昊领了五万援军过来,臣猜最多不过三日鲜于焕就会攻城,待冰墙融化,邺城将无险可守。邺城内还有三万百姓,臣恳请殿下马上带着百姓离城,并向青南城求援。”

苑书久战沙场,从不做以卵击石的无谓牺牲。鲜于焕只有七万兵力时她尚能一战,可如今十二万大军,邺城必破。

青南城里还有帝梓元一手操练的八万帝家军。如今帝梓元昏迷,也只有韩烨能以兵符调遣这八万大军。

韩烨抬头朝苑书看去,“你让孤带着百姓走,那你呢?”

苑书眼底的坚毅一览无余:“臣会死守邺城,等殿下带着援军回来。”

韩烨一怔,眼底一抹感伤极快划过,他缓缓开口,沉声道:“一个安宁就够了。”

“殿下!”苑书眼底露出急色。

“苑书,不必再言,孤不会离开邺城。况且半个月前温朔离城时孤让他带走了兵符,如今青南城的八万大军已经随温朔去了山南城。”韩烨朝苑书摆手,面上恢复了冷静,转身朝沙盘看去。

苑书神情讶异,“殿下,臣还以为您会亲自…”

“军献城才是我大靖第一铁关,当初若不是秦景偷开城门,盗走布兵图,军献城绝不会失守。只要重新夺回军献城,北秦短时间内再难叩关,可保我大靖子民十年无忧。”

韩烨望向沙盘上大靖的疆土,“苑书,谁夺回军献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替那五万被坑杀的百姓拿回故土,给施家和无辜惨死的大靖子民一个交代。如今连澜清生死不明,新任将领远没有连澜清善战,是我们夺回军献城的最好时机。两日之后,归西会在潼关出兵和温朔的十五万大军汇合,兵发军献城。”

“殿下,那我们邺城?”

一旦军献城的烽火点燃,鲜于焕必会同时燃起邺城的战火,那岂不是连最后三日时间都没有。后无援兵,面对北秦大军的疯狂攻势,别说夺回云景,保住邺城都很艰难。韩烨如此做岂不是根本没给邺城留下退路?若是如此,即便夺回军献城,邺城这条攻入中原的极北之路一样会被北秦撕开口子。

苑书安静地等韩烨回答,若不是有其他方法,韩烨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苑书,如今云景城内是否还有大靖子民?”

果不其然,韩烨问出了苑书根本没想到的问题。她摇头,“殿下,云景城是最早被北秦占领的城池,除了当初死于战乱的百姓,所有大靖子民都被北秦蛮夷驱逐出城,如今的云景城只剩下北秦大军。”

“如此便好。苑书,你可听过云景城的传言。”韩烨突然开口。

苑书面上露出一抹疑惑,忽然想起当年在安乐寨时帝梓元时常为她和苑琴说的野史,道:“臣听说二十几年前咱们大靖建国时北秦王曾遣使来贺,宴席上北秦使者酒后大放厥词,言北秦兵强马壮,总有一日将马踏边关,取走我们大靖军献和云景两城。”

“你可知□□当时是如何回他的?”

苑书点头,“臣知道,□□命人将那北秦使者绑了起来,并修了一封国书给北秦王。”

“大靖军献,永不可破,若破,大靖必取之。大靖云景,永不可夺,若夺,大靖必毁之。凡朕有生之年,大靖国土,若失一寸,十年之内,大靖塞外诸国,永不复存。”

若犯我大靖一寸国土,必以国来还!

当年韩子安立国,一封国书昭告云夏,自此边疆安稳数年,他有生之年,北秦和东骞未敢再兴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