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梓元沉默许久,抬手一个个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的放置着很多东西。

古玩、孤本、棋谱、匕首、纸灯笼…

什么都有,却没有一样重复。里头的很多东西像是被人把玩过的,如果帝梓元猜得没差,这些应该是韩烨贴身所用或是平日里游历时寻到的小玩意或孤品。

帝梓元的手在这些物品上一一抚过,那十年独自努力的韩烨仿若历历在目。

这些年她居于晋南,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

她只知帝承恩代替她在泰山上被囚禁十年,却从来不知道那十年的韩烨是在如何待她的。

他知道她性子飞扬跳脱,他只是想让泰山上被囚禁的她活得快活些,好好的活到他接她下山的那一日。

帝梓元的手停在最后一个打开的箱子上,最上头静静合着一张泛黄的纸,显然是送往泰山的最后一份礼物。

帝梓元心底微动,翻开宣纸,神色一怔。

纸上的字虽然笔锋锐气,却透着几分幼稚。

归元阁。

竟是她七岁那年在他面前亲手写下的归元阁。

帝梓元拿起宣纸,眼底泛起十几年前的回忆。

“帝家丫头,你府里真寒酸,书房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一年她初入京城,被韩烨打趣,她性子执拗,当即为书房取了名字就要贴上,却从凳子上摔下来,脚腕磨了一大块皮。韩烨抱着她手足无措,一个劲地道歉喊大夫。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韩烨慌乱,这么多年了过去了,她成了大靖的摄政王,当年那个抱着她的少年太子又何尝不是被消磨得早已不在了。

三年前她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复仇,帝承恩亦从泰山归来,自此三月一次的礼物便断了。帝梓元突然想知道,韩烨察觉她身份的那一日,知道这十年被她欺骗,默默相待的另有其人时,可会有悲寂之感?

这些年帝梓元行走在对韩家复仇□□的路上,对一切视若不见时,始终忘了问当年那个温和无垢的少年一句…

你护我半生,到头来落得如此结局,可悔可叹?

帝梓元目光轻移,落在书房右侧的楠木箱子上。

她猛地行几步,移到右侧,打开了三年前韩烨从西北送回来的最后一口木箱。

木箱里,放着十来张合着的画卷,帝梓元掀开,手轻轻一顿,眼底露出意外之色。

所有的画卷里,只有她一人。

闲坐书房,沙盘演练,策马练军,树下饮酒,回廊赏梅,墓前独立…

那一年安宁祭日,她守在青南城,韩烨来祭曾在城中小住。那时因安宁的死,她以为韩烨难以原谅她,半月时间两人虽朝夕相处,却几乎在青南将府里毫无交流。

她日夜练兵,每日回府时都看见韩烨在回廊休憩,她只当他写写画画是寓情寓乐,却从来不知道,他日夜所画,皆为她。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嘉宁帝遣十位准宗师入西北要取她性命了吧,云景城之战,也早已在他构画之中…

一封信从画卷中掉出,落在帝梓元脚边。

她一怔,弯腰拾起,帝梓元握着书信,却不知为何不敢打开。

许久,她轻叹一声,展开书信,目光落在信上。

信中字迹苍劲有力,熟悉无比。

梓元,若有一日你见此信,怕是你我此生已无再见之期。

只此一句,帝梓元眼眶通红,已有湿意。

对不起。

十一年了,从帝北城那一日起我便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

可我是韩家的太子,我不能说。

我知道云景山一战后我怕是回不来了。

有此一战,为了大靖,为了你,也许是我最好的宿命。

我突然明白安宁执意要守在青南城的原因,这是我们韩家欠帝家的。

不是欠你,是欠帝家和晋南百姓的。

一百二十三口帝家族人,八万晋南帝家军。梓元,我们有血有肉有心,欠下了血债,日夜不能寐。

若我以韩氏太子的身份死在西北,这一世,至少作为大靖太子,我能在死的那一刻无愧。黄泉路上,再见你帝家族人和那八万冤死的将士,我至少能坦然面对他们。

这一生大靖、朝堂、百姓我都不负。

唯有你,我放不下。

可我们却从最初便是死结,世间可笑莫过于此。

梓元,我死后,唯愿你放下过往,此后余生,能够展颜。

不为帝家女、不为靖安侯、不为天下主宰,只作为帝梓元而展颜。

这一句后,信上是整页的空白,只是突兀的在最后一角落下几行字,许是匆匆而写,透着点点苍凉,点点欢喜,点点悲寂,点点深情。

帝梓元,吾此生之年,中意于你。

吾不许来生之诺,今生得见,是吾百世修来。

吾一生求而不得,藏于心间之人,是你,帝梓元。

韩烨绝笔。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韩烨绝笔。

这四个字犹若惊涛骇浪重击于心,直入灵魂,再无可逃可避之处。

三年前留下的绝笔,那人早已做好此生死别的准备。

将之束之高阁,更是不愿让最后这点心意为人所知。

韩烨,这些年,我竟把你逼到了这一步,

三年前死别,三年后生离。

泪水毫无预兆落在这封绝笔信上,帝梓元的手细细颤抖,早已哽咽难语。

当年那个为护她周全在朝堂上步步为营的少年,殚精竭虑在西北为她踏入死地和如今一身病骨目不能视的青年在她眼底交错出现。

他半生心血耗尽皆只为她,可纵使嘉宁帝千错万错,他有什么错?

数月前的昭仁殿里,她曾对嘉宁帝说她和韩烨的这一生本不该是这样的,可她和韩烨的人生会变得如何,为何要去问嘉宁帝?

这一生他们不负天下、朝堂、百姓,却各自相负,不得善果。

他们半生耗于此,凭什么只得这般结局?

帝梓元合上绝笔信,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声。

半晌,她睁开眼,瞳中光华璀璨,一扫三年来的颓散冷漠,和进阁之前判若两人,竟有凛然不可直视之感。

她将归元阁的名条和韩烨的绝笔信重新放入木箱中,重重凝视一眼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过。

北阙阁的殿门被重新打开,一直候在殿门外的帝烬言心里头着急,见她出来就要迎上前,却在看见帝梓元的那一瞬怔住。

纵模样如初,帝烬言却在帝梓元眼中见到了四年前任安乐入京时才有的张扬生机和凌冽霸道。

“姐姐!”帝烬言迎上前,声带宽慰欣喜。

帝梓元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脸上,只问:“你知道了?”

帝烬言一愣,朝当年韩烨居于东宫时的殿宇看了一眼,重重颔首,眼底隐有泪光闪动,“我知道了。”

他这一声说不出的释然和喜悦,仿佛三年来少年的暮气老沉一日间尽数散去,胸中亦有浊气涤荡之感。

帝梓元看得心酸,在他肩上拍了拍,抬步欲走。

帝烬言唤住她:“姐姐,你可是要去施元帅府上?”

帝梓元摇头,“不必再去了。”

帝烬言一急,“可是殿下后日便要走了,他这一走,天下之遥,以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烬言,以他的性子,决定的事,我再去亦无用。”

“那怎么办…”帝烬言心里着急,他今日特意带帝梓元入北阙阁,可不是想让他们就此错过。

帝梓元沉默着望向施府的方向。

“我从不听天命,只尽人事。”

她重重落下一句,转身朝东宫外走去。

这一日夜,帝梓元先入洛府,后隐秘地宣帝氏一派的几位朝臣入上书房议事。灯燃了半宿,直至半夜几位大臣才悄然离去。

苑琴这两年一直留在帝府打理事务,这一日吉利特意唤了她入宫,说是摄政王想念她的手艺。几位大臣从上书房离去后,苑琴这才把做好的桂花酿端进去给帝梓元。

“小姐,您要是念着我的手艺,我便留在宫里,日日给您做就是了,何必还让吉利公公专程跑一趟接我过来。”苑琴虽说秦家小姐的身份早已大白于天下,这几年却一直未曾回秦府,而是留在帝梓元身边,替她筹谋解忧,兼帮帝烬言那个毫无整治家宅手段的世子打理帝府。

帝梓元端着温热的桂花酿抿了几口,笑道:“你如今执掌着靖安侯府的内务,事情繁杂,怎可日日陪我留在宫里…”她微微拖长了声音,“况且,即便是我想,烬言那个小子也不会答应吧。”

苑琴脸上一红,素来沉静的脸上难得有几分赧然。

帝梓元看得感慨,“一晃你跟着我进京都有好几年了。这几年苑书在漠北,归西也陪着她一起戍守,你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靖安侯府,晋南那边的事务也多是你在打理,难为你了。”

苑琴替帝梓元揉着肩膀,摇头,“小姐说的哪里话,当年若不是小姐救下我,哪有我秦家沉冤昭雪的一日,能留在小姐身边为您解忧,苑琴甘之如饮。”

帝梓元拍拍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声,合上眼,低语了一句。

“苑琴,你到底是秦家大小姐,荆州秦氏唯一的嫡系血脉,秦氏一门风骨,不该就此断绝。”

苑琴揉肩的手微顿,眼眶渐红,到底没有再回绝帝梓元此言。

第二日清早,帝梓元下朝后微服出宫,亲自去了右相魏谏的府上。

这一日夜,原本备好车马准备第二日离京的韩烨收到了一封来自涪陵山的信函。

“殿下,帝家主说您既已决意离去,还请您隔几日在涪陵山一聚,也好全个念想。”

施诤言得了韩烨的允许,替他看信。

帝盛天是韩烨的启蒙之师,又是大靖的开国者,在韩烨心底的分量一向很重。她的会面邀请,韩烨如论如何也不会推辞。

“帝家主定的什么时候?”

“十日之后。”施诤言回,见韩烨面露疑惑,他又道:“帝家主信上有说,这几日在武途上有些进展,要闭关数日,遂约殿下十日后小聚。”

韩烨颔首,回道:“你亲自去回话,说既是她老人家相约,十日后我必定前往涪陵山一聚,诤言,离京的行程便推迟十日吧。”

“是,殿下。”

第三日正是嘉宁帝丧月结束之期,帝梓元身体已大好,正式复朝。

先帝驾崩前虽未留下继位诏书,可大靖是有太子的。但如今帝氏一门手握重权,帝梓元亦是先帝亲封的摄政王,天子之位落于韩、帝谁家,如今看来却是未知之数。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大靖亦有北秦东骞两国虎视眈眈,稳定朝堂为上。嘉宁帝丧月过后,这件事头一份儿就要摆到明面上来。况且近段时间绮云殿频繁召见韩氏亲王和先太子旧臣,拥立储君继位的心思不言而喻。不过才七岁大的小太子,若没有在帝家的认可下登位,无异于动荡朝堂。

今日早朝,朝臣们已经做好了金銮殿上争论不休火药十足的准备,个个头一宿养精蓄锐吃饱了才上的殿。哪知还不待韩氏皇族太子一派跳出来嚷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继位大统名正言顺”这样的漂亮话,两朝元老内阁首辅魏谏头一个站了出来,当着满朝文武朝王座上的摄政王和太子行了叩拜之礼。

以他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身份,帝梓元和太子都还未登位,这礼行得稍微重了些。可他头一个站出来言立君之事,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魏谏乃两朝宰辅,亦做过两位太子太傅,兼之大靖立朝来十之八九的科考皆为他主考,说是天下文人的座师也不为过。但他秉承了百年魏家的文人风骨,在朝二十四年,从不介入党争和册立帝君,这次韩帝两家对垒,他闭门不出,早已称病在府,复朝后尚是他数月来头一次登上金銮殿。

没有人想到他会第一个站出来,但如果是他选择的帝君,等于得到了整个大靖朝文人的支持。

是以当他以两朝元老的身份向帝梓元和韩云行下大礼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开口。

无论是太子一派或帝氏一派的朝臣都显得有些紧张。

“臣魏谏有本要奏。”魏谏叩首于地,朝着帝梓元和韩云朗声而呼。

这尚是韩云头一次上朝,宰辅的朝奏他自然只能听着。

“老丞相不必行如此大礼,今日复朝,诸事可议。老丞相所奏何事,不妨道来。”帝梓元一派沉然,挥袖而道。

诸事可议,摄政王这话说得有点儿意思。她此话一出,太子一派的人顿时有些紧张,若不是对魏谏的奏本胸有成竹,帝梓元当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我大靖朝自四年前始,历经三国之乱、兵革之灾、储君战亡、帝君驾崩,诸事皆为国难国丧,实在不吉,如今我朝新君册立在即,此乃我大靖立朝之本,未免冲撞立君的大事,老臣奏请新君册立之前,先在朝内举行国婚,为我朝新君册立先添黄道之喜,还请摄政王和太子殿下准老臣所奏,先行国婚!”

七十上下的老丞相在金銮殿里中气十足地喊出这番话时,满殿朝臣足足愣了半晌。

举行国婚?为新君册立撞喜?这是啥?

但朝臣们瞅着王座上眯着眼一副满意神态的帝梓元时,回过了味来。

他们的这位在朝摄政王、帝家的靖安侯君,到如今可都是待字闺中云英未嫁。若不是魏谏在金銮殿里这般郑重地提出来,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这个事实。

或许是因为帝梓元已握天下重权,实在寻不出男儿匹配于她;或许是因为当年那封太、祖留下的赐婚圣旨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在先太子故去三年后,亦从未有人提过堂堂一国摄政王君的婚事。

但如今众人回过味儿来,看来摄政王为了帝家能登上至尊之位,终于愿意成婚了。

为何这么说,因为这些年随着帝家势大,一道二十三年前圣旨重新被大靖朝臣记了起来。

太、祖建国的二年,感念帝家禅让天下之德,曾经下过一道圣旨。

上面所书:靖安侯和储君拥有同等的皇位继承权。

这道圣旨稀罕就稀罕在这句话上,上面说的是靖安侯,而不是靖安侯帝永宁,如今虽已历经两朝,但帝家若是搬出了这道圣旨,那如今的靖安侯亦有登位的正统权利。

可现在在位的靖安侯却是个女子,北秦蛮族多出女帝,大靖虽民风开放,政务通和,女子继承家业位极人臣的未必没有,但女帝登基却从未有过。帝梓元若在此时将侯位让给帝烬言,让他有继位之权,实在有些落于下乘,必会受天下士子的攻讦之言,但她若是在新君册立前出嫁,冠以夫姓,那她自然便要让出帝家侯君主位,帝家世子帝烬言便可名正言顺地承袭侯爵之位。

届时,有帝氏在朝堂的力量支撑,帝烬言绝对有和太子韩云一争帝位的能力。

能上书这道奏本,看来他们这位历经两朝德高权重的老宰辅已然选择了帝家。

想通了其中关键的太子一派和几位亲王当即便变了脸色,安王眉头紧皱,就要上前谏言,却比不上朝中帝家朝臣的灵泛劲儿。

几乎是在魏谏落下声不久,帝家大臣们附议的声音便在金銮殿上此起彼伏地回响起来。

“好了,众卿静一静。”王座上,帝梓元微一抬手,朗声道:“老丞相所奏有些道理,咱们大靖这几年的确多灾多难,先办场喜事了再立新君倒也不迟,那就依卿…”

帝梓元话音未完,终于忍不住了的安王上前一步开了口:“摄政王,先帝驾崩,朝堂应以新帝册立为先,这国婚之事是不是可以先缓一缓?”

“哦?”安王到底是嘉宁帝的弟弟,素来有些威望,帝梓元自然不能无视他的进言。她笑着道:“安王爷,看来是本王这几年做得还不够好,竟然迟个月把再立新君咱们大靖朝堂就要乱了。”

帝梓元摄政三年,大靖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稳固得很,别说个把月,就算是十来个月也没半点问题。安王实在不好意思睁着眼说瞎话,有些脸红。

见安王不言,帝梓元又道:“亦或是安王爷觉得本王举行国婚于国体有碍?有损朝廷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