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有多惨说多惨,惨到让元宁帝想回归朝堂更好。

她是真的心疼太子每日批奏折批到深夜,还要面对大皇子时不时使绊子和朝臣们的挑刺。

“那程太尉呢?”元宁帝转而看她,眸中似有笑意。

“嗯…”阿绵小声笑笑,“我爹爹,自然是忠于陛下和太子的了。”

“程太尉既然如此忠君,怎么教出的女儿却如此大逆不道,敢指着朕的鼻子来说教了?”

阿绵终于看出来了,元宁帝此刻心情其实颇好,还有闲情调侃她呢。

“我可不完全是爹爹教出来的。”阿绵也负手,装模作样道,“还不是因为某位陛下,总是告诉我说不用怕,闯了什么祸都有他兜着,所以教得我胆子这么大,竟然敢以下犯上了。”

元宁帝大笑出声,忽然出手将她抱来举起,“朕的小阿绵还真是一点没变。”

阿绵被他转得发晕,又觉得不好意思,她现在也算是大姑娘了,还被抱来抱去多奇怪。

虽然在现代,十四岁也就是个上初中的年纪…

“陛下,先、先放我下来…”阿绵点了点他的手臂,元宁帝实在高大,体态稳健,虽然这几年很少练武,肌肉却都仍在。

元宁帝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阿绵在他心中还一直是那个几岁大小胖嘟嘟在他怀里要糖吃的小姑娘,他抱抱又怎么了。

久未与人这般亲近,元宁帝觉得此刻心间无比舒畅。

他从未想过,阿绵竟然会主动来找他,在明知道他可能会做什么的前提下。

胸前有一股热度,让他觉得面前的小姑娘熨帖无比,只想把她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将一切最好的都拿来给她。

他笑得开怀肆意,前来寻他和阿绵的太子和程宵就齐齐黑了一张脸。

“陛下(父皇),放下阿绵吧。”两人一起出声,对视一眼,又望向阿绵。

阿绵微红了脸,没想到这样子被太子和爹爹一起看到,真是丢人…

她小小挣扎起来,希望元宁帝能放下自己,没想到元宁帝只是将她放在了臂膀旁,又反手将大掌覆在她手上,“怎么,朕和朕的小郡主亲近一下,还要你们同意不成?”

程宵见自家娇娇美美的小闺女被陛下这么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简直气得想要昏过去。

陛下,我闺女不是五岁七岁了,她十四了,十四了啊!马上就要及笄了!

而且元宁帝这几年没怎么变老,依旧是一副威严俊朗的君王面孔,女儿被他这样抱着,程宵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歪。

太子同样如此,他有时牵下阿绵的小手都还要顾虑一番,凭什么父皇就能这么任性?

黑着脸将阿绵拉到自己身侧,太子冷冷道:“父皇正常了?”

“朕什么时候不正常过?”元宁帝瞪他,“别以为你暂代朝政了,就可以埋汰你父皇!”

太子扯开嘴角笑了声,“正好,如果父皇有意,儿臣马上可以回归原位。”

元宁帝:……

阿绵见势忙道:“那陛下就是答应了?已经准备回来了?”

程宵闻言一怔,也是有些期待地看去。

太子处事果决刚毅,但与元宁帝相比终究少了一份老道,在他看来,太子仍需磨练几年,如果元宁帝能亲自来带领一番就再好不过了。

几年没经历过元宁帝发疯,程宵显然忘记了自家陛下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自然…”元宁帝拖长了语气,转而收回笑意,“不可。”

他清楚自己的状况,一天中虽然能保持些清醒,但只要稍受刺激就控制不住自己。

阿绵…阿绵如此纯稚,一心为他,他也不忍将她禁锢于自己身旁,惹众人非议,使她失去自由。

阿绵一急,就要冲去他面前,却被太子拉住。

对她摇了摇头,太子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头,眼神似乎在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宵不知其中内里,他只看到自家女儿才从陛下手中出来,就又被太子殿下拉拉扯扯的,心中憋了一口气,不由清了清嗓子,“阿绵,到爹爹这边来。”

阿绵乖乖走到程宵身旁,总算让他露出欣慰笑容。

“你怎么如此胆大,竟敢擅闯陛下寝宫?还骗取了太子殿下的令牌!”程宵佯怒教训女儿,“幸好陛下和太子大度,没有降罪于你。”

太子好笑地看程宵为阿绵开脱,心道程太尉可真是一点不清楚阿绵的分量,他和父皇怎么可能舍得罚她。

阿绵继续乖巧认错,一动不动,微微抬眼与其对视,软声道:“爹爹,我知错了…”

她对自家阿爹再熟悉不过,平时总爱摆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实际最受不了妻女对他撒娇示弱。

之前阿娘性格温柔大气,惯来摆着世家主母的风范,即便对着阿爹也向来是体贴有加,有事从来不麻烦他。阿绵开始还没发现,待察觉爹爹有时总会被那些喜欢使小性子的妾室拉走才知道,在那之后便时常用天真的小女孩儿口气让阿娘在爹爹面前多多撒娇,有时任性一两回也是可以的。

程王氏起初拉不下颜面,待试过两次后见了效果,便也渐渐转变了方法,如今夫妻二人感情竟比当初成亲时还要好上几分。

程宵果然受不住,又见阿绵一双杏眸水汪汪的,怕是他再训就要哭出来,便道:“罢了,下次再如此,不等陛下太子动手,为父先把你收拾了。”

太子见他这纸扎的老虎模样,不由想到平日在朝堂上那些被他驳得几乎要郁愤自尽的大臣,顿时挑眉。

“那…微臣就带小女先告辞了。”

程宵话音刚落,就被阿绵和太子同时否定。

太子先道:“程太尉,孤还有些事要找阿绵,晚些自然回亲自送她回府,不用担心。”

“朕怎么不知道还有事?”元宁帝回过头来,“阿绵和太尉回去。”

“嗯…我和太子哥哥的确还有事。”阿绵小声道,不声不响缩到了太子身旁,不敢看程宵。

元宁帝沉下脸看向太子,太子却偏过头对程宵道:“程太尉先行回府吧。”

程宵心中自然不大愿意让女儿继续留在此地,但以他一直秉承的理念,他也断不会违抗太子,只深深行礼,“还望太子殿下记得,臣…先行告退。”

等程宵身影不见,元宁帝怒道:“朕说过什么?不要再将阿绵留在宫中!”

“又不是太子哥哥让我留的。”阿绵站出来挡在太子身前,理直气壮道,“是我非要留的,陛下,你吼太子哥哥做甚么?”

她这急急护住太子的模样让元宁帝气乐了,指着二人道:“这才几年?你原先不是最怕太子,一直躲着他么?如今竟要和他一起来气朕了?”

阿绵吐舌一笑,“太子哥哥讲道理,你不讲道理呀,见了我就要赶我走,我自然站在太子哥哥这边。”

太子没有发言,只对着面前阿绵据理力争的模样无声勾唇,剑眉扬起,挑衅地看着元宁帝。

“好,好。”元宁帝又气又好笑,“当真是欺负朕孤家寡人了!”

第四十章

等几人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话时,已经是两刻钟后。

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陛下和太子郡主这般相处,李安万分欣慰地忙前忙后,也不去唤那些小宫女了,直接自己上阵又是倒茶又是扇风。元宁帝嫌他在旁边晃眼,将人轰了出去。

李安乐呵呵的,临出去前还小声对阿绵道:“郡主,您可得好好劝劝陛下。”

阿绵对他眨眨眼,元宁帝黑着脸,“这是朕的寝宫还是你们的?怎么,如今朕不理朝事,就都可以随意来闯了?”

“嗯…”阿绵支下颌看他一会儿,“因为我想陛下了啊。”

元宁帝:…

古人含蓄,倒很少如此直接,阿绵的话让元宁帝猝不及防红了老脸。况且她笑意盈盈的模样,也叫人不忍责备。

阿绵看着他微微长出的半截胡子,皱了皱鼻子,“陛下好邋遢,没有皇后娘娘和姑母管着,就毫无形象了。”

太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懒懒往后一靠,手把玩着阿绵垂到腰际的长发,“阿绵,你再说下去,父皇就要恼羞成怒了。”

这话让元宁帝找到了炮口转移地,“太子不专心政务,跟着这小丫头胡闹,给朕滚出去上朝!”

“如今已过午时,早就下朝了。”阿绵睁着眼睛看他,“太子哥哥才没有不务正业。”

元宁帝冷哼一声,不再开口,他终于发现对着这二人,自己是占不到上风的。

见状阿绵起身,挪到了元宁帝身旁,小小声又带着期冀道:“陛下,让我在宫中陪你好不好?”

她不清楚几年前元宁帝发狂的原因,但是她依然对他的病有效,这就让她起了心思。

太子手指微动,还是没出声。

元宁帝拉下脸,“不行,这成何体统?”

转头见阿绵就要哭出来,又接了句,“只能住在柔福宫。”

阿绵哪不知道他的主意,瘪嘴道:“那可不行,前阵子我借阿娘生辰将姑母的藏库搜刮了一番,姑母现在看着我都没好脸色呢,太子哥哥又忙成那样,陛下再不收留我,我怎么待在宫里呢?”

她这强词夺理的小模样让元宁帝太子二人都忍不住浮出笑意,宫中这么多宫殿,哪能腾不出一个她住的地儿,偏她说得这么可怜。

“哦?”元宁帝故意道,“能待在朕宫中的,只有朕的后妃和宫女,阿绵又属于哪一类?若不清不楚住下,就不怕旁人多言?”

“我是陛下义女啊。”阿绵俏声道,“身为陛下亲封的郡主,也算陛下半个女儿,陛下生了病,作为女儿来侍疾,别人又能说什么闲话?”

她将女儿二字说得如此自然,似乎早就将其当成了事实。

元宁帝心中一热,竟无法再说出反驳的话来。

宫中不是没有其他公主想来看他,可都只在几年前还想过那么几次,都被她们各自母妃劝退了。时间久了,竟只有阿绵还心心念念着他这个还曾经要喝她血的陛下。

太子瞥见父皇手握成拳,停下敲击案几的食指,起身揉了揉阿绵的头,“阿绵前几日还哭着对儿臣说,想要见父皇,还说如果不让她见,就是儿臣故意囚禁了您。”

“父皇便是为了我,也该满足一下阿绵心愿。”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元宁帝放低声音,“既然心愿已了,便该…便回去吧。”

阿绵没想到他到现在还固执,也来了气,“我就是不走,陛下想怎么赶我?用鞭子抽?用脚踹?”

话刚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心虚低下头去。

这些话可真的是大逆不道了…即使有太子哥哥撑腰也逃不过去啊。

她悄悄瞥向太子,却见太子似笑非笑看她,还朝她眨了眨眼。

阿绵一脸懵逼,这是什么意思?

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回到殿内的李安满脸慈祥笑道:“郡主,老奴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偏殿,又打发人去柔福宫拿了些您的衣物,您看看还缺什么,直接一并说了,老奴马上派人去办。”

“对了,郡主的丫鬟香儿,老奴先让她去偏殿候着了。还重新挑了八个宫女,郡主若有不满意的,立刻就换。”

阿绵:…所以刚刚她争了半天都是白争的了?

“旁人只会知道柔妃身体不适,安仪郡主留在柔福宫陪伴。”太子终于开口,“所以你的丫鬟小九要留在柔福宫,可行?”

既然有这个打算,太子当然不会真的让别人知道阿绵在元宁帝这里。

会有非议不说,就以朝堂中现在的局势,也十分不安全。

大皇子蠢蠢欲动,朝中仍有部分老臣不服管教,西北还有个镇北王心思不明。在元宁帝情况不明朗时,太子自然不会让他人得到消息。

毕竟阿绵的特殊在前几年并无掩饰,若是有心人,还是能猜出一二的。

元宁帝见他们两人都下定了决心,只能叹了口气,“若是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太子和阿绵都知道他的意思。

“父皇,你了解阿绵,还是不要和她犟的好。”太子带了笑意,“我早就命人在各处寻名医,总算前阵子在江南一带找到一位有名的大夫,据说他曾经治好过十分类似的病症,等他进了宫,再加上阿绵,父皇痊愈的可能,也未不可知。”

轻描淡写将过程带过,太子未道出这些年寻医的艰辛。

那个大夫退隐山林已久,当初突然打听到这人名声和下落后,太子命人观察了他有半年之久,确认他的确和任何一方势力无关后才将人连带其一家都请了过来。

“朕…”元宁帝又道一声,终是点头。

他这几年亦有些讳疾忌医,当初被张太医欺骗,导致他狂性大发险些酿下大祸,所以事后都不肯再让人治这疯病。

可太子和阿绵都如此上心,他再不答应,倒是要叫这二人心寒了。

“陛下可别急着感动。”阿绵略歪过头看他,“我若住进来了,陛下可就要和那些美酒佳酿无缘再见了,到时候不要恼我才是。”

让元宁帝真正戒酒当然不可能,不过酒是引发他情绪的一份子,在治病期间当然不能再碰。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阿绵当然要做好准备。

即使不能真正治好,让他回到几年前的状态也行啊。至少那时候,他还能能够控制自己的。

元宁帝笑着弹她额头,“小丫头虽长大了,可这性子却半点没变。”

他斜睨自家儿子一眼,“都是太子宠的。”

太子淡淡瞥过他,“可不能全怪儿臣,她当初敢打儿臣的时候,还是父皇护着的。”

元宁帝语噎,只能摸了摸短短的胡须,“既然已过午时,怎么还未传膳?”

李安忙上前,笑道:“方才已经备好了,就等着陛下和太子郡主用膳呢,老奴擅自做主,让御膳房多备了几道甜汤和点心,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元宁帝笑踹他一脚,“偏你机灵!”

作势在地上滚了一圈,李安做足了谄媚状,让几人都笑出声来。

落座时,阿绵坐于二人中间,宫女先给三人盛汤,太子接过就要递给元宁帝,被瞪一眼,了然一笑后又给阿绵。

阿绵方才低头整理荷包,不知发生何事,但太子转而在她耳边低声:“你一来,孤又失宠了。”

话语中竟有一丝委屈,阿绵咳了咳,接过另一碗汤给他,“不怕,本郡主疼你。”

元宁帝:…还能不能好好吃顿饭了。

李安从旁忍笑,替过宫女的活儿为元宁帝布膳,“陛下,您最近都只饮酒,今日可要多用些才是。”

话语间阿绵也对他道:“还是陛下这边御膳房的东西好吃,比我府中的厨子做的不知好多少。”

“又想带朕的御厨回去了?”元宁帝好笑看她,起筷正要夹起一块芙蓉鸡,不想手一抖,直接掉在了桌上。

元宁帝微微皱眉,定眼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双手都为微微发颤,那幅度极小,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哎哟,不知哪个御厨,把芙蓉鸡做得滑不溜秋,陛下莫气,莫气。”李安见着,忙换了道菜,将银汤匙递给元宁帝,“这道肉羹也是极鲜美的,陛下不如尝尝?”

元宁帝推开他,又试着夹起一根青菜,不出意外,还是掉了下去。

他眉间隐隐聚起一股郁色,双手死死压在桌面,想将不受控制的颤动压下,却毫无效果。

阿绵轻声道:“陛下想必是饮酒太多了,等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元宁帝见她小心翼翼怕自己生气的模样,便扯出一个笑容,“朕想也是。”

他不想在阿绵面前露出慌怒的神色,不想吓到她。

但这个模样,显然是不能再自己用膳了,元宁帝自觉鼎盛之年,还远到不了需要他人喂饭的地步,更不愿在太子和阿绵面前这般狼狈,只能起身道:“朕无甚食欲,你们二人先用。”

他大步走出房内,阿绵自然也没了用膳的心思,无意识地戳着米饭,问向太子,“陛下…第一次这样吗?”

太子脸色沉沉,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有三四次了,不过都是在元宁帝意识不清时被他们发现的。阿绵来了,元宁帝难得如此清醒,这才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

阿绵垂下眼,盯着面前金红色的桌布发呆。

其实想想也是,元宁帝这几年作息饮食肯定非常不规律,又已过不惑之年,肯定会有些各种各样的小毛病。

阿绵很清楚这些,可还是有点不能接受,觉得心里酸酸的。

在她心中,元宁帝仍然是那个能在痛饮三大壶酒后掰开数石强弓,并且将她举起来大笑的君王,如今手竟然抖到连自己吃饭都难以完成。

这给她的感觉就像幼时见到了祖母发间白丝一般。

“太子殿下,御史大夫张大人求见。”有内侍小心进来禀道。

太子面无表情,“现在何处?”

“正在…正在东华宫中候着。”

“嗯,孤稍后就去。”

太子复俯视沉默的阿绵,竟不知该说什么。这小丫头面上骄纵调皮,但实际心思细腻,父皇如此,恐怕她心中正难受得很。

早在知道元宁帝的状况时,太子亦是沉郁了好几天。许多人都道天家无父子,他恐怕正盼着元宁帝出事。

谁又知道他对父皇的孺慕之情?

太子出身尊贵,身为中宫所出嫡子,甫一出世,他的身份就被注定。

母后待他严苛,希望他处处拔尖,才不负太子之位,绝了其他人的心思。反倒是父皇,虽在学业上向来要求甚高,但除此之外,教导他时从不故意摆严父姿态,反倒随性肆意得很,若不然,也不会教出他这般与父皇如出一辙的性子。

低下身,太子直视阿绵,他的眸中带着力量,“孤会治好父皇的。”

阿绵也看向他,呆了会儿,点点头,“我也会陪着陛下。”

太子一笑,唇角上扬冲淡了那丝郁气,“孤会派人跟着你。”

他想元宁帝恢复正常不错,也不希望阿绵因此受伤。

本来太子是想先让自己寻来的名医诊治一番,实在不行再…可这小丫头一意孤行,还没得到他的答复就自己偷跑进来,倒真是让他又气又笑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双管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