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掐了把自己,清醒了些,便拿起腰间玉佩来摩挲端详。玉佩上鸾凤雕刻得栩栩如生,底下有个小嵌口,因为这本是对佩,另一半在太子那里。

耳边几乎要出现幻觉,似乎又听到了当初太子哥哥对她说的话,阿绵不禁窝进了臂弯中,心中有些许疲惫。

宁礼这样似乎也不算完全逼宫…两天了,他都不打算昭告群臣,只说陛下有恙暂时不能开朝,使一些不知情的人到现在都还以为一切正常。

爹爹和阿娘现在如何了呢?是已经有了准备还是在心急如焚地想救她…阿娘怀有身孕,阿绵情愿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消息,免得动了胎气。如果这些也是在陛下和太子的计划中的话,那他们也太坏了,都不明确传个消息,让她干着急…

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阿绵眼皮上下动了动,眼见就要合上,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小的声音,“郡主,郡主。”

声音虽小,却如同炸雷般响彻阿绵耳际,她突地抬头,四处张望,不知叫声从何处传来。

宁礼身体仍在平缓地起伏,显然正处于熟睡中。阿绵小心跃过他,那声音又叫道:“郡主,在这边。”

阿绵几乎要竖起耳朵来,终于发现了声音是从之前的暗道处传来的,而且颇有点耳熟。

书架间露出一张面善的脸,竟是有些日子没见过的张合。

阿绵顿住,没再往前,“你…是来带我出去?”

张合的父亲御史大夫张承是太子心腹,这点阿绵是知道的,可以给他八分信任,另外两分是出于最近这段时间遭遇的谨慎。

张合点点头,脸色微红,垂下了眼,“郡主,要走就只能从这儿走了。”

他说得没错,外边有林勇守着,阿绵问道:“你对这暗道很熟悉?”

就连她这个走过几次的人都觉得这暗道大变模样十分陌生了,张合一个外臣怎么会懂这么多?阿绵纳闷着,只能将其归于太子对他们父子的信任。

“有…有点熟悉。”张合见了她老毛病又犯了,刚才还一脸镇定的模样转眼羞涩无比,“郡…郡主放心,我,我扶着您走。”

阿绵:…她没有那么可怕吧。

见阿绵没有动作,张合有些急了,抬脚就要出来劝她走,阿绵却在此时突然喊了一句,“别动!”

她声音不小,唬得张合动作停住,脚滞在空中,“郡主,怎,怎么了?”

阿绵没说话,看着书架旁侧那个黑黢黢的小洞浑身发寒。

“自然是救了你一命。”宁礼不知何时走到阿绵身后,一只手亲昵地抚着她发顶,不轻不淡道,“蠢货,难道没发觉你只要一走出来,就会触动机关立刻丧命吗?”

他目光微转,语气有些讶异,“本王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救阿绵呢,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小,先派了你这么个小兵来。”

张合这才注意到脚下和头顶微不可见的凸起处,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没有退,而是就站在门口处,正色道:“镇北王,你放了郡主,郡主不过一个弱女子,抓了她于你又有何益?”

“哦?”宁礼瞥他一眼,“那本王放不放郡主,于你又有何干?”

此话一出,张合憋红了一张脸,半天道:“我…我是臣,郡主是…”

“是未来的太子妃?”宁礼嗤一声,“还真是条忠心的狗。”

张合沉默下去。

第七十九章

张合的沉默让宁礼回想起什么,笑得愈发轻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让张合有些无地自容。

阿绵没有理会他们间的暗讽,向前迈一步,回头轻声道:“七叔叔这样说,那是不是如果之前我不安分想通过这暗道逃脱,就也会中计了?”

“自然不会。”宁礼静静看她,似乎觉得她小小的生气像个孩子,“七叔叔怎么舍得伤你,这机关设置从殿内进入暗道是没事的。”

张合听这几句对话,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镇北王对郡主…

他惊得瞪大了眼,不知自己今日冒然前来是对是错,突然殿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倒塌,太子的身影自月色下隐出,大批禁军从他身后跑进,呈两队一字排开。太子神情无变,几步踏至书架前,语气极为随意,“孤的太子妃,就不劳七皇叔操心了。”

他故意强调‘七皇叔’三字,让宁礼脸色微变,嘲讽道:“真正说起来,你父皇才该唤本王皇叔,而你,不过是本王孙辈的小儿,叫一声‘祖父’倒还合适。”

闻言太子不怒反笑,侧身将阿绵护在身后,“镇北王这话倒叫本太子疑惑了,你莫不是连自己身世都弄不清了?也对,毕竟当初淮南王先天不足难有子嗣也皇室秘辛,别人借此机编那么两句话就把你哄骗住了,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让镇北王如今连亲父是谁都不知道,当真可怜。数典忘祖,亦莫如是了。”

太子开口同时右掌扣住了腰间佩剑,左手握住阿绵,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低声道:“莫怕。”

简单二字瞬间让阿绵忍不住泪崩,终于确定了陛下他们没事。她揪紧太子衣袖,轻轻点头。

亲疏立见,至少重逢以来宁礼从没见过阿绵这种姿态,他心中明明极为妒恨,偏要摆足了风轻云淡的脸色,“太子以为这就能擒住本王了?”

语毕他一甩衣袖,从另一道门外同样哗啦啦涌出许多侍卫,以林勇为首皆手持刀剑,与太子带来的人怒目而视,蓄势待发。

阿绵从没发现这座宫殿这么大过,里里外外站了近有上千的人,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泛着冷光的铠甲。她还在想着今夜怕是要有一场大战,却见太子挥手,这边的人微微收了气势,他笑道:“哪敢,说起来,孤还是来感谢镇北王的。”

“先朝老臣多倚老卖老,父皇念旧情不愿辞退他们,没想到镇北王如此贴心,几纸信件便给他们安上了个谋反的罪名。托镇北王的福,若非你这一谋划,孤还不知这大苍竟有如此多不安于内的臣子。”

话一出,竟是把宁礼谋划的这些事说成全是在为他们做了嫁衣了。

太子还没停,继续道:“本来孤和父皇一直有心收服那些蛮夷,碍于百年前立下的和约不好动手。镇北王也替孤和父皇解决了这件事,当真是忧国忧民,为大苍谋福祉。”

他语调轻慢,全程带着一股淡淡的调侃之意,不知禁军中哪个侍卫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带起一片哄笑,更显宁礼狼狈。

宁礼却没有因他这些话恼怒,镇定道:“本王在做什么,自己心中清楚,不劳太子为本王解释。”

太子挑眉,倒有些惊讶他这极为能忍的心性了,也不再废话,“镇北王带了多少兵马进京,京城和西台大营中有多少大军,想必你之前已经查得很清楚,如此,还要螳臂当车?”

宁礼没说话,太子并不急着逼他,瞥了一眼暗道内的张合,张合羞愧低头,太子不予评价,只对旁人道:“把机关拆了,让他出来。”

立刻有人应声前去,林勇护着宁礼走到另一边,低声道:“主子…”

他在门外时就听到了太子说的那番话,此刻心中略带不安。因为,误导宁礼身世的正是他。

林勇只是一个小小护卫,极为忠心,当初有幸做了淮南王心腹,却不料主子被荒诞的永献帝活活气死,当然想要报复。可是只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便一直伺机待发。多年后林勇听说了主子被抢走的爱妾竟生了个皇子,虽然明知那肯定是永献帝的血脉,还是决定孤注一掷,潜伏到宁礼身旁。

之后宁礼被封为镇北王,他喜出望外,更是不遗余力地挑拨宁礼心中的仇恨。林勇对此没有后悔,只是有时会不免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他最初内心是非常抵触宁礼的,毕竟在他看来这是永献帝的余孽,可是了解到宁礼在宫中的遭遇后,还是不禁心生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他的复仇不可能放下。林勇有时会想,反正宁礼肯定也恨极了宁氏一族,他推波助澜一番而已,算不得什么。

今日真相被猝不及防挑开,林勇心中惴惴,不知道宁礼会相信太子的话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林勇想说什么,就见宁礼淡淡扫了他一眼,“本王还道你不会再叫我主子了。”

他知道!林勇惊讶地张大了嘴,宁礼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一直都知道太子刚才说的事实…

“那你…”林勇口舌干涩,一把年纪的人了,头脑还忍不住热起来。

宁礼轻嗤一声,“身世?这些于本王有什么意义,即便本王是元宁帝亲子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编造的那些话,大概…是让本王更加有恃无恐进行报复的借口而已。”

说着,他远远望对面那群禁军中望去,那道浅粉色的身影被太子掩在身后,他只能看见他们二人在亲密地交谈。不知说到什么,太子伸出手拍拍阿绵的背,二人举止间如同一对璧人,极为融洽。

宁礼目光像是被刺着了一样,飞快瞥向他处,“外面还有多少人?”

“太子好像从西台营地带了三万大军过来,加上宫内原本的禁军,我们恐怕…撑不了多久。”林勇收敛思绪飞快回答,并道,“禁军重新被太子收回手中,大皇子那里应该是出了问题,主子,我们要不要先…”

“撤退”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看见宁礼微一抬手,紧接迈出步伐,竟一个人不急不缓地走向了对面。

“王爷”不少他们的侍卫讶异低喊,躁动着想要跟过去,都被宁礼止住。

“王爷想做什么?”“王爷不会是要降吧?”众多侍卫纷纷低声议论,他们气势本就不高,宁礼这毫无缘由的动作更是让他们心思浮动,谁也不想轻易丢了小命。

林勇心中暗叹一声,极为凌厉地扫了一圈这些蠢蠢欲动的侍卫,“住口!王爷做什么还容不得你们置喙。”

与此同时,见宁礼重新走来,太子握紧阿绵的手让她放心,开口道:“镇北王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宁礼回答,视线却胶着在阿绵身上,“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你们是如何知道长公主的事的?”

元宁帝对长公主的疼爱,众人皆知。如果他知道是长公主要亲手将他推下宝座想毁了大苍,他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镇定。当初元宁帝确实也表现得如此,他激动无比,甚至和宁礼用拳头打了一架,才让宁礼放下心来。

可太子这么镇定,显然元宁帝不是真疯,而一直在装模作样,那只有一个原因,他早就知道这个女儿的图谋,并对她死了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太子真的给他解释起来,“镇北王既然知道宫中进了一位神医,又怎么会猜不出那位神医的能耐?皇姐当初确实疯了不错,可疯也有疯的治法,父皇再疼爱她,也不会被简单蒙蔽了双眼。你把皇姐当成奇招,在本太子看来,也不免太过低估父皇了。”

“是吗?”宁礼淡淡一笑,走得更加近了些,“这奇招难道没有奏效吗?本王可还一直记得六年前的事,莫非那也是‘陛下’装的?竟装了六年吗,呵。”

不说六年前还好,一说太子便直接沉下脸色,目光如刀,刺向宁礼。

宁礼越走越近,几乎还差几步就要到阿绵身边来,旁边的禁军顿时个个唰地抽出剑来指着他。身后传来林勇等人的呼喊,“王爷当心——”

宁礼回头看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最终在离阿绵还有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阿绵。”

他声音极为正常,不带温情不带嘲讽,只平静地喊出了这个称呼。阿绵身体微颤,一声“七叔叔”就要出口,被强制忍住,轻声回道:“镇北王叫我——何事?”

宁礼凝视着她,平和的目光自阿绵发丝间逡巡到了她不自觉捏紧的手指,突得笑开,似乎已经满足了。

他偏过头与太子对视,“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要阿绵,为我送别。”

第八十章

送别二字出口,阿绵呆在原地,不知他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送别还是…就连太子也没摸透宁礼这句话的含义,他深深向宁礼望去,宁礼却只盯着阿绵,一定要她亲口允诺。

事已至此,太子也不愿帮阿绵做出决定,他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无论阿绵是答应还是拒绝,他都不会干预。

宁礼一句话,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都投向了阿绵,她此刻却都感觉不到,只有手心一片冰凉。她很想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宁礼的语气和神态中并没有死志,可是现实不容幻想,即使宁礼不想死,大概…陛下和太子也不会饶过他。

若在以往,阿绵会想法设法逃避,可当宁礼平平静静站在她面前,要她亲自为他送别时,她似乎反倒能够下定了决心。

掐着手心,阿绵抬头直视他,“好。”

纵使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闹剧,连三日都没有的宫变,大部分人都没感觉到的宫变,因宁礼干脆认降而拉上帷幕。阿绵至今也没看透他的想法,宁礼的心思变得比女子快多了,好像上一秒还在咬牙切齿地要置元宁帝和太子于死地,下一秒就能甘心认命从容赴死。

阿绵发着呆,被太子带回东华宫中,任宫女为她洗漱。应该是还有许多要事要办,即使太子很想多陪陪她,也不得不暂时先去别处,临走前问了句“可要让小五来陪陪你?”

“不,不用了。”阿绵回过神,对他微笑,“我没事的,太子哥哥。”

太子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终是转身走了。

遣退这些宫女,阿绵仰躺在柔软的睡榻上,扯过锦被将头盖上,再打开,深深呼出一口气。情绪稍稍平缓下来,可是脑中一闪过宁礼的身影,立刻又让她心中乱糟糟的,心烦意乱地将木枕往墙上一摔,阿绵感觉脸上凉凉的,一摸才知道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流出泪来。

人便是如此,不知道的时候能够全然不在意,一旦知晓了,所有的情绪就都会齐齐倾泻而出。阿绵抹了把眼泪,泪水却流得愈发多了,濡湿了整个手背,渐渐滴到被褥上,聚成点点水花。

明明是宁礼的问题,明明是宁礼的错…是他明知道成功性不大还要跑到京城来送死,是他非要搅弄风云在封地上还不安分…

拼命在心中谴责宁礼,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可越是如此,阿绵却发现自己哭得愈发厉害。

她不想哭的,人还好好的呢,为什么她就哭成了这样…阿绵强制狠掐了把自己的脸,终于借着这股痛意将泪水暂时止住,她起身推开窗,也不知自己是在朝哪里望。可能是想再次看到那道淡青色的身影,也可能只是在毫无意识地发呆。

她这种魂游天际的状态持续了两天,元宁帝和太子忙着处置朝臣,重振朝纲,一时之间京城哀声阵阵血流成河,竟无人有闲暇注意到她这种极为不正常的模样。

太子在偶尔回来的几眼中也许看出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更没问。

他知道阿绵对宁礼绝无男女之情,可是亲情是少不了的,宁礼若真的死了,阿绵肯定会伤心欲绝。

太子心中自是十分想处死宁礼的,但他还想着,若是阿绵极力来求,他倒也不是不能和父皇再次商量下,顶多把宁礼势力全消,禁锢在京城中做一个闲散废人,如果阿绵极力相求的话…

可是阿绵没有,不仅阿绵没有,就连宁礼自己也是毫无求生之意,那天在大殿之后他真的没再有半点反抗。因为他的消沉,那些侍卫自然也是死的死降的降,轻易就被他们收服了。

宁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太子也起了浓浓了疑惑,他和阿绵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他从不会去否认宁礼对于权势的争夺渴望,可是当宁礼轻易放下这一切甚至只求一死的时候,太子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达成所愿。

第一次,太子略感心有不甘,同时一直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宁礼被关在天牢中两天了,期间没有人注意过他,没有好酒好菜也没有大刑伺候,他两日只稍微用水润了下唇,脸形迅速消瘦下来,几乎要看得清颧骨。饶是如此他也气度不减,永远都背脊挺直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许诺的人来为他送别。

偶尔有狱卒会讨论起他,说的话无非是“马上要死的人了”“不发起疯来还是挺像模像样的”等,他们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宁礼在被锁进天牢时发了一次疯,疯狂状态下直接或掐或砍弄死了十多个狱卒,导致他们至今提起他时都还心有余悸。

喝下一口温酒,狱卒透过高顶的小窗往外一看,发现已近黄昏了,“差不多要换人了,老徐。”

“是啊。”被称作老徐的人懒懒自臂弯间抬起头来,“守着这儿的日子实在太无趣了——”

“吱嘎——”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两个狱卒立刻打起精神迎上去,一见之下不免直了眼睛,因为来此地的竟是一身华服面容精致的安仪郡主——

***

阿绵是主动让人送她来天牢的,她特地换了一身衣裳画上妆容,看上去俨然是个刚及笄的娇俏小娘子。她还抿了一口大红的胭脂,嫣红的唇色衬得青丝如墨,肤白胜雪。

身后的人提了一个小食盒,那是太子让人交给她的,里面似乎是一壶毒酒。

阿绵理了理发丝,尽量平静地在狱卒带领下走到里间宁礼的牢笼前。

狱卒粗鲁地用链子击打了下铁门,随后在阿绵的吩咐下跟着那个同来的下人一起离去。

宁礼缓缓转过身来,见到阿绵这身装扮时眼前一亮,柔声道:“阿绵今日,真美。”

阿绵没出声,数着步伐,五步走到宁礼身前,轻声开口,“七叔叔。”

“阿绵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宁礼似享受般闭起眼睛,“上一次这般,还是你八岁的时候吧…”

“七叔叔。”阿绵打断他,将食盒放在残破的小桌上,弯下身如儿时一般蹲在宁礼膝前,语气不知是急迫是平和道:“这里离狱门,只有五步——”

她想到来之前太子哥哥对她说的话,他说…只要宁礼肯主动走出牢狱,他可以保宁礼不死。

“五步?”宁礼温柔地看她,似乎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只极轻地说道,“可是就连一步,七叔叔也没力气走了呢。”

不知怎么的,刚才还能一直保持平静的阿绵突然就忍不住了,瞬间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稻草上,“我…我可以扶七叔叔…出去…”

她目光转至宁礼膝上,两只膝盖的衣袍都已经磨破了,露出森森暗色的血肉来,周围全是结了痂的伤口。阿绵极力忍住呜咽,不想让自己显得这么狼狈。

宁礼缓缓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她梳的极为漂亮的发髻上,力道温和地一下又一下,似乎在安慰她,“七叔叔太重了,阿绵扶不动的。”

不等阿绵争辩,他接道:“而且七叔叔怎么舍得让阿绵受苦呢。”

“骗子!”阿绵突然激烈地打断他,已经泪眼朦胧,还是拼命睁着眼睛瞪向他,“如果不想我受苦,为什么会偷偷派人给我下药!如果希望我开心,为什么明知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还要一意孤行来…来送死!”

她语不成调,几句话间已经抽泣得不成模样。阿绵这时终于恍然意识到,她不想宁礼死,她心目中的七叔叔明明…明明那么可怜,他应该要过上比常人更加平安幸福的日子,可是为什么他自己就是…

宁礼怔住,久久不能言语,末了似乎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摇摇头回道:“这些,哪里是七叔叔可以预见的。”

骗人…你可以的…阿绵忍不住重重捶在宁礼腿上,让宁礼嘶一声,苦笑道:“阿绵变粗鲁了。”

阿绵却是自顾自地哭,她很想不顾宁礼意愿把他拉出牢房,更想直接把食盒打翻让那壶毒酒灰飞烟灭,可是她做不到…手如有千斤重,当她面对宁礼摆在脸上这明晃晃求死的意愿的时候,她发现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理由——让他强行活着的理由。

宁礼轻轻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双腿间,如幼时一般哄着她,“别哭了,是七叔叔的错,阿绵一哭,七叔叔就没办法了…”

他的话同多年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阿绵在他面前摔掉了门牙气得大哭,他就无措地第一次把她抱了过来,安慰道:“阿绵别哭了,你一哭,我就真没法了…”

忆起这些场景,阿绵哭得更凶,她紧紧揪住宁礼衣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泪水滴在宁礼受伤的腿间冲刷着伤口,他疼得眉头都皱起,却还是不愿让阿绵起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七叔叔死了…你们就都可以安心了。”宁礼几乎在自言自语,“再也不会有人让你为难了,你的太子哥哥也无需会因为有乱臣贼子想谋反而心烦了,天下间有了我,什么都不好,没了我,就什么都自在了…”

随后阿绵感觉到他长臂一身,捞起了食盒取出里面的酒壶。阿绵立刻抬头握住他手腕,祈求地看着他,宁礼却只露出淡笑,“上好的梨花春,你的太子哥哥终是待我不薄…”

说完对准壶口直接倒灌而下,喉结耸动,酒水有些倾洒在衣襟间浸湿了前襟。

阿绵呆在原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地饮下毒酒,泪水静静地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滑下,连表情也没有了,手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勇气将酒壶夺下。

他就要死了吗…七叔叔,真的会死吗…?

酒壶不大,宁礼几口饮尽,最后把它扔到了一边,低头看阿绵流着泪凝视自己,不由一笑,“阿绵在为七叔叔哭吗?是不想七叔叔死吗?”

阿绵没有应答,可是眼神和流淌的泪水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目光专注而哀伤,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给了宁礼再也不会想到他人,宁礼被她这种目光迷住,如着魔般抚上她的双眼,“那七叔叔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阿绵就要高高兴兴地成为太子妃,再也不会看见七叔叔了,这世上如果阿绵也不关心不在意我了,还有谁会在意我呢…”

他的视线延伸至空中,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欣慰的场景,“如果只有离开才能让阿绵永远记住七叔叔,那七叔叔当然是选择死亡。”

说着,他突然用力钳制住阿绵双肩,双眼飘过一抹猩红,“阿绵,我要你记着我,要你永远记着七叔叔——”

然后又轻柔地松开,抱住她,“如果太子欺负了你,记得告诉七叔叔,七叔叔就算在地府中做鬼,也会爬出来吓他的…”

阿绵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拼命地应答,咸涩的泪水滴到唇间,让她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也不自知。

她想要宁礼继续说话。

可是他的手越来越冰凉,嘴唇苍白到隐有青色,还在不停地轻抚阿绵头顶,“阿绵,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再亲一下七叔叔吗?”

“我…”阿绵蠕动了一下嘴唇,对上宁礼的目光,还是起身,极为缓慢地,缓慢地印上宁礼额间。

宁礼慢慢闭上眼睛,唇边挂着安心的笑,最后轻轻道了句“阿绵今日,真美”。

沉重的身体如山崩般倒在阿绵手上,晃眼间,活人就成为了死物,心跳停止,触感冰冷无比,仅仅这几息的功夫,竟似乎就僵硬了。

阿绵坐起身,慌乱地扒开挡住他脸的发丝,颤抖地喊了一句“七叔叔”。

没有应答,阿绵咽下涌到喉间的哭声,又发颤地叫了声“宁礼”。

可是她发现,这个几秒之前,还在极为温柔地抚摸她安慰她的人,竟然真的永远地合上了双目,再也不可能睁开看她一眼,再也不能温柔地唤她一声“阿绵”——

像是被按下开关,阿绵终于溃不成声,像个孩子般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泪水汹涌而下。

喃喃着,“七叔叔,不要死…阿绵,不想你死…”

81.第八十一章

阿绵最后是被太子强行抱回东华宫的,她趴在宁礼尸体上哭了许久,是狱卒感觉不对劲去看了一下才慌忙禀报给太子。

太子并未走远,他在狱外思考时其实也有想到过阿绵的反应。宁礼为何坚持要让阿绵送别?无非…是想让阿绵这个世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永远记着他,也许,还希望在他的心中添些堵。

阿绵会不会对宁礼永远无法忘怀太子不能确定,但对于宁礼的生死如何他其实已经并不大在乎。太子性格向来如此,对于失败者,他并不屑于落井下石更不会为其临死前的小动作耿耿于怀。

宁礼选择了这条路,太子甚至颇为宽容地应允了他的心愿,这点就连他的几个心腹也不能理解。

他们都以为太子抓着人肯定要好好严刑拷打折磨一番呢,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地让人去了,不得不说,太子行事真是无迹可寻。

摒退宫人,太子将阿绵放在榻上,半蹲下身,“阿绵,睁眼,看着我。”

阿绵沾满泪水的睫毛勉力眨了眨,还是依言睁开来。应该是哭得太久了,里面都是红红一片血丝,太子微叹一声,觉得小丫头真是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