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桐儿尚且晓得为姜梨打算,季淑然定然也会为姜幼瑶打算。只见姜幼瑶穿一件烟霞色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外罩一层白梅蝉翼纱,当是飘飘如仙。耳边坠着红翡翠滴珠耳环,色泽极为鲜亮,衬的她整个人比花娇,端丽冠绝。她也上下打量着姜梨的穿戴。

如今姜梨的衣裳都是季淑然吩咐裁衣的给准备,有了回府当日在门口的一着,如今季淑然给姜梨准备的衣裳合身倒是很合身,富贵也是很富贵,却不见得很适合姜梨。一来是姜梨身材纤弱,眉清目秀,撑不起那些极尽奢华的衣裙,二来是首饰也很繁琐贵重,戴起来很显头重脚轻。

虽然是不会出错的装束,只是和姜幼瑶站在一起,就会立刻沦为姜幼瑶的陪衬。

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为了表明身份,未必就不会穿上这些贵重的服饰。可惜姜梨不是,她对华丽的衣裙向来没有太多渴望,更何况,沦为姜幼瑶的陪衬,她是万万不愿意的,因此,她并没有穿季淑然为她准备的衣裳。

她只穿了桂子绿的齐胸瑞锦襦裙,一个反绾髻,点缀着一支碧玉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装束了,却化繁为简,眉是眉,眼是眼,淡雅脱俗,清丽得不得了。像是深山幽谷里的一副兰画,幽静,不争不抢的美丽。

和姜幼瑶站在一起,姜梨一点也没被比下去。反而因为姜幼瑶太过明丽,衬的姜梨的美还要高明一筹。

姜幼瑶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姜元柏轻咳一声,问姜梨道:“可准备好了?”

姜梨含笑以对:“是。”

今日的校验,姜府所有人都要去的,并着姜老夫人也要一道。刚刚才说到这里,又听见姜玉娥的声音传来,姜玉娥和姜玉燕从后面走上前来,笑道:“二姐和三姐今日好漂亮。”

姜玉娥和姜玉燕今日也是盛装打扮过的,只是因为三房的情况,不能和姜梨姜幼瑶相比。不过也算是很仔细了,姜玉娥看起来十分兴奋,如往常一般讨好的往姜幼瑶身边凑,姜玉燕仍是懦弱安静的模样,低着头站在一边。

“既然都好了,就出发吧。”被珍珠翡翠扶着的姜老夫人道。

一行人便上了马车,往校验场那头驶去。

大约三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校验场。

明义堂的校验场是前朝一个练武场,前朝选举武状元便在这个广场之中。后来先帝宗明帝继位,迁皇宫,这个练武场荒废了多年。等洪孝帝继位的时候,就把练武场变成了校验场,明义堂下三门校考都在这个地方进行。

广场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位置最好的是为贵人们准备的,许多还是今日来校考的贵女们的家人。也有如姜景睿说的“为功勋子弟挑媳妇”的官家,甚至还有皇室子弟。

姜梨到的时候,校验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

跟在柳夫人身边的柳絮瞧见姜梨,立刻过来与她打招呼。姜梨拉了她的手,一道与柳夫人行过礼。柳夫人很高兴,对姜梨道:“我晓得姜二小姐上三门得了魁首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声恭喜,希望今日姜二小姐亦能抱得甲等。”

姜梨笑着颔首:“多谢夫人。”

柳絮低声在姜梨耳边道:“你看,孟红锦。”

姜梨顺着柳絮给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孟红锦正看向自己。若是换了从前孟红锦的脾气,势必要上前来给姜梨撂些狠话,今日她却没有上前,只是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看来是上三门红榜的事,让孟红锦收敛了一些。

“你的琴谈得如何?”柳絮小声道:“今日来做琴乐考官的有萧德音、惊鸿仙子、师延、绵驹,还有肃国公。”

“肃国公?”姜梨十分诧异。萧德音、惊鸿仙子便罢了,师延、绵驹也无可厚非,但为何还有肃国公姬蘅?自来听闻姬蘅爱听戏,可琴乐一行,和戏曲南辕北辙。姬蘅过来能做什么?

姜梨觉得费解。

“谁知道呢,考官都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柳絮摇了摇头,“我未曾听过你抚琴,你的琴艺到底如何?”

言语间十分为姜梨担忧。

姜梨笑了笑:“还行吧。”

柳絮一颗心安然落了地:“不管如何,只要能过的去就行了,并非事事都要魁首。”是在安慰姜梨。

姜梨道:“介时再看吧。”一边看向周围,蓦地,她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在贵人们坐着的位置,有专门的小筑,便见不远处,有身穿金纱百丽裙的年轻女子,正在捻着琉璃罐子里的紫葡萄吃。那葡萄晶莹剔透还带着水珠,落在琉璃的罐子里,如紫莹莹的宝石,越发衬的捻着宝石的纤纤玉指富贵而明丽,

那女子模样骄矜,微微仰着头,眼波流转,自有些微媚意。

柳絮见姜梨直直的盯着一边,顺着姜梨的目光看过去,恍然道:“永宁公主?没料到今日她也会来。”

姜梨瞧着永宁公主,前生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胸中剧烈起伏,可是面上,却仍带着三分笑意,目光冷莹莹的。

永宁公主在此地,不必想了,沈玉容一定也会在此地。

仇人都在这里了,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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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0 章、第七十章 他来

校验场上的女学生们,大约都齐到一处去了。

姜梨随着带领的先生跟随着走到校考的一边,得跟着抽签决定什么时候轮到她校验。抽签的签筒都放在一个长圆的小木罐里,姜梨和柳絮一前一后的从里面拿出小纸条。

那负责记录的人念道:“姜梨,十三位。柳絮,十八位。”

统共校验的也就三十位。姜梨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这话才刚念完,另一头,姜玉娥便夸张的“啊呀”一声,用姜梨这头也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二姐是十三位呢,恰好排在三姐的后面,三姐是十二位,这可是太巧了!”

姜幼瑶是十二位?

姜梨微愣,随即心中失笑,这确实也真是巧合的很。

柳絮却不如姜梨这般轻松,闻言摇头道:“这下不好了,姜幼瑶的琴乐向来是明义堂里数一数二,去年一首《化蝶》艳惊四座,今年想必技艺更上一层楼。她弹得越好,等会子你便越是吃亏,就算是还行,也要被她衬的不行了。”

人们总是乐意比较的,刚见识过玉盘珍羞值,转眼要看糟糠窝头,于是山珍海味愈发珍奇难寻,于是粗茶淡饭越发难以下咽。

这对姜梨来说的确是不利的。

“怎么偏偏二丫头在三丫头后面?”姜老夫人也皱起眉。都是姜家人,姜梨落后太多,对姜家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光荣的事。

姜幼瑶心里可高兴坏了,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个意外之喜,只觉得老天爷都站在自己这边。此番定然要姜梨相形见绌,颜面扫地才好。

孟红锦见状,鼻子里冷哼一声,也很是幸灾乐祸。她自个儿琴艺比不上姜幼瑶,不过见姜梨出丑,也很高兴。

姜梨的心中却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她瞧见了永宁公主,却迟迟没有见到沈玉容。但她心里也清楚,今日永宁公主一反常态来了,沈玉容定然也会来的。

正在思量的时候,周围的女孩子们突然又激动起来,连带着隔得近的人群也骚动沸腾起来。耳边传来柳絮吃惊的声音:“怎的成王殿下也来了?”

“成王殿下?”姜梨往声音沸腾处看去,果然见一蓝衣男子正在落席,做到了永宁公主身边,果然是成王。

成王和永宁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都是刘太妃所出。姜梨还是沈家人的时候,从沈玉容嘴里多少也能听出一些宫廷秘闻。当年先帝还在时,刘贵妃和夏贵妃争宠争得风生水起,只是后来夏贵妃病逝,洪孝帝便养在了皇后身下,后来便成了太子。

成王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时候,大约也只有一步之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初得宠,当今的刘太妃仍然保留着当初飞扬跋扈的性情,连带着成王也有些不知收敛,锋芒太盛,如果不是洪孝帝仁慈,换一个性情多疑的君王,成王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成王一进场,便引得人群沸腾,姜梨甚至听到身边的贵女小声的、害羞的谈论:“成王殿下真是俊朗非凡…”

姜梨忽然想到,成王如今有一房正妃,却没有侧妃。在场的贵女们,有些身份稍微低点的,高攀些给成王做侧妃也未尝不可。不知成王此番过来是不是就是为了挑个合适的女子。脑子里想到了姜景睿的“挑媳妇”一说,姜梨忍不住有些想笑。

笑意还没蔓延到眼底,姜梨又忽然愣住了,在离成王——或者说是永宁公主不远的隔壁,便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简单的月白长衫,眉目温润秀逸,依稀可见年轻时候是个美少年,只是如今那少年早已成熟,变得开始稳重端方。

隔得老远,姜梨都能一眼认得出他的模样。或者说,便是隔着千山万水,千年万年,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她的夫君,两小无猜恩爱缱绻的夫君,能为她描眉黛画青螺,能与她执手百年,白头偕老的夫君。

那是她的夫君,枕边人,也是她的仇人,眼睁睁的看着她赴黄泉的人。

姜梨猛地闭眼。

心中汹涌而来往昔依依岁月,支离破碎的快要拼凑出完整一副,却又在关键时候戛然而止,像铜镜一面打碎,最后入眼的,却是挣扎在旁人手中时,窗外那个仓皇逃离的影子。

那个凉薄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姜梨木然的睁开眼睛。

即便只是远远地一瞥,姜梨确定自己看见了,沈玉容和永宁公主交换了眼神。永宁公主娇媚如花,小声飞扬,那是鲜活的女人。而薛芳菲已经死去了,化作埋在泥土里的一堆骨骸,冰凉的腐烂着。

她低下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柳絮不觉有他,依然和拉着姜梨道:“今日校考的考官到了,你且看,那是惊鸿仙子…”

姜梨心中此刻正是复杂难明,不得不抬头往柳絮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女子白衣胜雪,头上点缀新黄丝带,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臻首娥眉,瑰姿艳逸。因她走动间,宽大衣袖微微摆动,仿佛天外飞仙,令人心折。

这便是惊鸿仙子。惊鸿仙子当初是望仙楼的一名清倌,卖艺不卖身,后来因一手琴艺出神入化,惹得整个燕京城的贵族子弟追捧,倒比一般的闺秀要高洁几分。再后来惊鸿仙子与一茶商之子相爱,茶商之子为惊鸿仙子赎了身。惊鸿仙子便离开望仙楼,洗手作羹汤安心做人妻了。

京中人无不叹惋不能听到惊鸿仙子再谈一曲,但惊鸿仙子的琴艺如今也无人质疑。今日考官里再有她,却也不算出乎意料。

今日在场的亦有年轻少年郎,见了虽为妇人却比少女还要美丽的仙子,纷纷红了脸不敢直视。

姜梨正叹着这惊鸿仙子果真仙姿楚楚,又听得耳边柳絮一声惊呼,道:“肃国公也到了。”

似乎是为了映衬柳絮的说法,周围忽而变得安静了起来,集中夹杂着一些不真切的呼吸声,却也是很小心的,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如雪的白衣过后,紧跟着是一抹深艳的红,红的凄凄,红的浓艳。

那是肃国公,姬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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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第七十一章 上场

如果说惊鸿仙子是自九天之上下凡来的仙女,高洁不容侵犯,肃国公姬蘅就好像是丛间幽夜里锦衣夜行的迷人精魅,勾人心魄于眨眼之间。

年轻人的红衣在校验场里,瞬间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张漂亮的、没有瑕疵的脸有着令人痴迷的魔力,而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又令他唇角的淡笑变得邪恶几分。这是一个迷人的青年,连眼角的红痣也妖冶的像是衣裳上绣着的黑金凤蝶一般,扑凌凌的瞧的人头晕目眩。

他闲庭信步,在校验场上行走的姿态优雅又慵懒,仿佛在庭中赏月一般,却衬的整个校验场上的人群也轻浮了起来,衬的前边高洁无双的仙子也像是惺惺作态。

上天赏的好样貌,姜梨心中微叹,她见过好看的男子,沈玉容、薛昭、甚至姜景睿、叶世杰,可姬蘅的漂亮更像是直接粗暴的与常人拉开一大截距离,倘若不是亲眼所见,甚至很难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男人,或者说这么漂亮的人。

周围的人都看直了眼,连孟红锦和姜幼瑶也远远地盯着姬蘅看,舍不得移开眼睛。众人似乎都忘了,姬蘅可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混蛋,就算他是美人,一个阴晴不定的有毒美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姬蘅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便跟着惊鸿仙子一样,也在校考的考官位置落座。至此,连带着萧德音在内,共有五位考官落座。

萧德音因着是明义堂的先生,自然一直就在这里。眼见着绵驹也到了,他是北燕如今的宫廷乐师,专为皇帝及妃嫔奏乐,穿着一件粗布麻衣,倒很有隐士之风,看起来也十分快乐。还有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这是师延,是当今最高职位的乐官,掌管礼乐,形容有些傲慢。

这几位,要么是琴师乐官,要么是夫子琴女,都是在“琴乐”一事上时有所长,唯独一个姬蘅在其中,显出几分格格不入。他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可同日而语,可是真正的重紫王爵,论琴乐,只听说过他爱听戏,却没听过看听琴,而且听琴也并不等同于会用琴。他甚至称得上是行外人,要一个外行来评定结果,未免有些儿戏。

可不论旁人心里怎么想,都不会表现出来。也不知道是害怕惹怒了姬蘅,还是已经被姬蘅的容貌所惑。

姜梨眼见着今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齐聚一堂,她甚至瞧见了周彦邦,目光无意中和周彦邦的碰上,周彦邦顿时眼睛一亮,惹得姜幼瑶看姜梨的眼神像是要剜她的肉一般凶狠。

校考就快开始了。

手臂上绑着红巾的小童开始报各人位数。姜梨只挑了自己认识的人记着,孟红锦是第八,姜幼瑶是十二,姜梨是十三,柳絮是十八,姜玉燕二十,姜玉娥二十五。

因着每人的时间并不多,校考几乎没有多余的步骤,很快就挨个上场了。

明义堂的贵女们既然能进入明义堂,自然都很出色,即便再如何平平的,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能叫好的。

姜梨听着耳边传来的琴声,心思却不在此处。她只是在心里想着,如今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大概越发痴缠了,永宁公主和成王是兄妹,永宁公主必然是要和成王引荐沈玉容的。如果姜梨猜得没错,沈玉容日后是成王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成王有势,沈玉容也有些脑子,未必不会得成王另眼相待。如今沈玉容已经是中书舍人,还得洪孝帝看重,若是又被成王推着,日后岂不是地位更高?要想再对付沈玉容,可就难了。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成王如今和右相叫好,右相李仲南,又恰好和姜元柏是死对头。也就是说,姜家和成王不是一路人,如果把姜家也牵扯进来,对付成王一派的沈玉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借姜家的势,比她一人要轻松许多。

只是要如何借势,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心中计较着这些,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转眼间七位贵女已过,就轮到了孟红锦。

柳絮让姜梨专心看,但见孟红锦上了校验台。

今日的孟红锦比往日沉着了许多,也或许是因为琴乐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东西。她坐了下来,取了瑶琴,焚香浴手,弹波一曲《水云》。

《水云》是寄托游人在南迁的路途中,瞧见云水奔腾的景象,唤起内心热爱祖国山河,感慨实施飘零,向往隐遁生活的复杂心情。散音重,荡吟多。姜梨听着,觉得孟红锦这曲《水云》软绵绵的,不像是南迁的游人,反倒是像来赏云的小姐。

虽然气势并没有弹出曲者的心境,不过孟红锦的指法还是很熟练的。只是学琴除了指法以外,更看重琴心,孟红锦算是尽力了,也只能说在琴乐一事上不算有天赋而已。

果然,孟红锦弹完整曲,有不明所以的公子哥儿称好以外,五位台下的校验考官面上都无甚表情。那姬蘅更是心不在焉的把玩自己手中的金丝折扇,将折扇打开又合上,眉眼艳丽多姿。

“孟红锦弹的倒是还好,”柳絮松了口气:“这样你也轻松许多。”

姜梨上三门得了魁首,只要下三门不垫底,便不会被逐出明义堂,自然也不用给孟红锦跪下道歉。但即便这样,如果下三门做的太差,这个赢面也不是没可能被推翻。

至少孟红锦没有“艳惊四座”,姜梨可以稍稍放心一些。

“不过你那个妹妹可不简单。”柳絮又道:“我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样,此番约莫是有所依仗。你恰好又在她后面…”

可真是不巧。

虽然不巧,但该来的总会来。孟红锦校考完,又过了三位,很快的,就到了姜幼瑶上场的时候。

她临上前时,还特意走到姜梨面前,笑道:“二姐,到我先了。”听着是谦虚有礼的妹妹上前和姐姐说话,话语里的挑衅,姜梨却也没有忽略掉。

她也跟着笑:“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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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2 章、第七十二章 绝艳

姜幼瑶款款上了校验台。

已是八月初,虽是盛夏,今日却是个好天气,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却未放晴。只是吹着凉爽的晨风,姜幼瑶便如这清晨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如粉莲,娇柔明艳,颤巍巍的盛开着。

季淑然今日特意为她装扮过,烟霞色的衣裙,便令这晨间也生动俏丽起来。她就如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长养出来的千金闺秀,举手投足都是精致小巧。

周围的贵夫人适时的同季淑然投去艳羡的目光,季淑然含笑点头。连带着另一头季家的人也与有荣焉——自家便是外孙女都是如此出众,难怪丽嫔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彦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瑶上台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离开。

然而好事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顿时在旁打趣周彦邦,起哄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幼瑶和宁远侯世子周彦邦的亲事,燕京城的官家几乎都晓得。周彦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佳人仍旧还如从前一般鲜活可爱,可他的心却飞走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侧,姜梨的方向。却见姜梨正侧头与身边的好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周彦邦的心里顿时又涌上一层酸涩的甜蜜,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爱而不得的快乐是什么了,那比一切还要折磨人,又比一切还要来的让人期待。

事实上,姜梨并非没有察觉到周彦邦的目光。她心里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当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为了周彦邦而落水香消玉殒,但凡宁远侯府上对这个未过门的未婚妻有半点上心,哪怕只是问过一句话,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会这般难过。可惜他们没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这周彦邦还来做痴情人态,平白让人恶心。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着,一边的柳絮突然道:“瞧,快开始了。”

台上,姜幼瑶刚刚浴手过,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做的十分自然优雅,平心而论,姜梨觉得,至少姜幼瑶琴乐的这个模样,还真是不赖。

紧接着,姜幼瑶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拨动了第一根弦。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姜幼瑶指尖琴声如流水般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问:“你在府上听过姜幼瑶弹过?提前就晓得她要弹这曲?”

“不知道。”

“那你怎么听出她弹得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你瞧她动作就知道了,况且一个音也足够。”姜梨说的很轻松。

柳絮却听得很不轻松,上上下下看了姜梨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莫要骗我,你从前也是学过琴乐的吧?或许你的琴乐还不错?可是青城山上怎么会有琴乐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难。”她说着,又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往外头一看,正对上叶世杰远远盯着她的眼神。

叶世杰见她看过来,立马移开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惊讶。

叶世杰移开目光后,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像是欲盖弥彰,一时心中懊恼。想着真是吃饱了撑的才去担心姜梨今日出丑,那女子心计颇深,又底牌层出,谁知道今日又会做出什么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这里多管闲事。

“叶兄,你在看什么?”身边有人说话,却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叶世杰回头,道:“只是随便看看而已。”自从上次姜梨提醒他,刘子敏和李濂关系颇好,李濂拉拢自己或许别有用心之后,叶世杰便刻意疏远了和李濂的关系。

李濂察觉到了叶世杰的态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叶世杰侧过头去后,目光闪过一丝探究。

台上,姜幼瑶弹琴弹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写秋天里大雁在天空中飞过,时而盘旋,时而顾盼的情景。古语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鸿雁飞鸣”,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这曲调悠扬流畅,姜梨也没想到,姜幼瑶竟然会选择这么一首《平沙落雁》,她以为姜幼瑶这样的闺秀小姐,当是弹拨一首意境小巧一些的曲子。倒不是说女子便弹不得大气的曲子,而是因为琴声通心境,姜幼瑶的心境,如何能这般大气疏荡。

但姜幼瑶弹得还不错。

“这曲子已是极难,这么多年校验来,极少有人弹,便是有人弹,也弹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瑶这般弹得出色的,她是头一个。”柳絮喃喃道:“这样难的指法,偏偏她还是弹成了,她一点儿也不陌生。”

姜梨闻言,有些奇怪,就问:“这曲子很难么?”

“当然了!”柳絮立刻道:“明义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简单是《流水》,其次分别是《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渔醉唱晚》《潇湘水云》《渔礁问答》《阳关三叠》《广陵散》,然后是《平沙落雁》。说起来,当初惊鸿仙子也正是因为《平沙落雁》而名满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就说方才姜幼瑶的动作瞧着有几分熟悉,原来看着像是惊鸿仙子…莫非惊鸿仙子私下里指点过她么?”

姜梨心下了然,姜家出的起价钱,季淑然又是铁了心的想让姜幼瑶在此次校验场上大出风头,能请的动惊鸿仙子也不是难事。

她问:“这只有九曲。”

“最难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弹,只是弹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在校验场上弹过,哪怕是琴艺最出色的学生,甚至连萧先生也没有弹过。”

萧先生,自然指的是萧德音了。姜梨想,萧德音其实是弹过的,只是萧德音过分追求没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总是差了一那么一点儿,所以干脆便不在人前弹。而私下里,萧德音为了将《胡笳十八拍》练好,多年一直在下苦功熬练,还曾请教过自己。

不过,薛芳菲死了,已经没人知道这些事。

姜幼瑶还在弹,鸿雁有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姜幼瑶的琴音里,竟将这鸿雁的各种情态,徐徐展开,让人感觉仿佛正是秋日,长空如碧,雁过无痕。

考官里,萧德音神情微动,惊鸿仙子瞧着台上姜幼瑶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却听得身边有人说话:“不知道仙子何时也收徒了?”

正是那宫廷乐师,绵驹。绵驹如今也五十来岁了,可他看起来却仍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般快乐,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的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为皇帝演奏的乐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颇带揶揄,却是对惊鸿仙子的做法并不赞同的模样。

惊鸿仙子闻言,耳根一红,姜幼瑶的指法,瞒不过绵驹这样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当面点破,仍旧有些羞恼。可自从赎身嫁为人妻,许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得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户,并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抛头露脸,但终究还得需柴米油盐。季淑然给她的银子,足够能让一家老小几年内衣食无忧,因此私下里指点姜幼瑶这件事,她无法拒绝。

好在姜幼瑶到底是个不错的苗子,教一个有灵气的徒弟,总好过资质平平之辈。

又听得绵驹在一边道:“不过你这徒弟,委实不怎么样。”

饶是惊鸿仙子好脾气,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问:“请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儿多礼,”绵驹笑嘻嘻道:“这姜三小姐只习得仙子形,没习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态,你这徒弟是弹得七七八八,不过这开阔舒朗之意嘛,还差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