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姜梨起得不早也不晚,是个恰好的时间。但不巧的是,今日的天气,可算是糟糕到了极点。燕京城的冬日素来雪大,今日并没有下雪,但一大早起来,天色十分阴沉,浓重的黑云压在天空之上,几乎要垂在房屋顶上一般。平白令人觉得压抑,分明是早晨,阴的如同傍晚。

桐儿躲在屋子里看外面,小声道:“这天儿也忒邪门了。”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今日是冲虚道长带人来姜府“驱邪”的日子,虽然早已有了准备,但桐儿仍然不能完全的放下心来,总以为还是有些后怕。

比起来,姜梨就显得要坦然多了。她甚至还让白雪给她挽了一个双丫髻,她生的俏丽灵秀,这么一来,越发像仙山九州上才有的莲花仙童,不食人间烟火的明净。桐儿对着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道:“要是季氏和那劳什子道长真的指责姑娘是妖怪,怕是难以令人信服。哪有生的这么脱俗的妖怪,话本子里写的妖怪,不都是穿着鲜艳的衣裳,一出现就勾人魂魄,迷得人找不着北么?”

白雪听到了,一本正经的回答:“你说的那是肃国公。”

正在暗处潜伏着的赵轲正百无聊赖的听着屋里人的动静,闻言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瞪着里面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主子哟!在这里就这么被小丫鬟议论,要是这话传到国公府里去,不晓得大人会不会想捏死里头说话的这位。

姜梨听见白雪的话也是一愣,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说的也是很有道理的。”

姬蘅本就是善于蛊惑人心,要知道第一次见到姬蘅坐在尼姑庵房檐上的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片桃色氤氲开来,他就潇洒的坐在其中,美的近乎刻薄,还被桐儿差点认为是花妖。

当时她一眼认出了姬蘅是谁,还在诧异为何姬蘅会来这种地方。如今看来,恍若隔世。她早已走出了青城山,和姬蘅的关系也变成了现在微妙的平衡,说不上朋友,但也绝非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可再近一步了,因为再近一步会变得危险,未来不可知,便保持这样的地步。

世事弄人。

“先吃点东西吧。”姜梨微微一笑:“冲虚道长要过来,还得等一阵子。”

高人在场么,惯会摆架子。尤其是这进过宫的,还对丽嫔有过两度救命之恩的高人。倘若来的太快,就会显得上赶着掉份儿。虽然姜梨不是很理解,但也不在意。

“姑娘,您要的东西也都安排好了。”白雪道:“都放在花园草丛,赵大哥已经全部替换掉了季淑然的人放下的。”

“好。”姜梨笑笑:“这就可以放心了。”

一个时辰后,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让姜梨去晚凤堂。

姜梨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拿上披风,和桐儿白雪一起去了晚凤堂。

还没走到晚凤堂,就听见姜景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道:“啧,咱们府上好好的,驱什么邪?有什么邪可驱的?莫名其妙。”

然后就是卢氏制止的声音:“景睿,闭嘴,这是陛下的命令。”

姜景睿就不做声了。

姜梨抬脚走了进去,里面的议论声都戛然而止。众人都朝她看来。

季淑然身边站着姜幼瑶,嬷嬷手里抱着姜丙吉。二房的卢氏、姜元平都到了,瞧不出来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姜景佑还是笑眯眯的胖子,和姜元柏如出一辙。至于三房,整个三房都沉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姜玉娥的原因,如今三房和其余两房的关系变得十分尴尬,便是见了,也不怎么多说话。姜玉燕本就懦弱胆小,只是看了一眼姜梨就飞快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除此之外,今日府里的主子,连各房的姨娘通房,大的小的受宠的不受宠的都导乐听闻昨夜里便下了禁止,府里一切人,包括小厮丫鬟都不许出府。看来是为了确保冲虚道长做法。

姜梨也看到了胡姨娘。

胡姨娘孤零零的与她唯一的丫鬟抱琴站在人群外,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显得格外可怜。她身上穿的薄棉袍已经旧的发黄,也没有任何首饰。在二三放一众年轻的姬妾之中,如果不是有人说话,一定会被人认为是伺候姨娘的下人。

她的目光在空中与姜梨短暂的交错,很快离开,又落向虚空。她总是这幅呆呆的样子,人们也愿意对她报以同情的宽容,都是得了癔症的人,脑子都不怎么清楚,还能要她做什么呢?

但姜梨知道,胡姨娘这么多年一直等待的机会,就要来了。只有姜梨看到了胡姨娘嘴角一闪而过的快意,和期待。

他们都是在等待真相揭开,报仇雪恨的日子。

“阿梨,”姜元柏道:“今日是冲虚道长来府上驱邪做法的日子,府里人都要走一遍。”他解释。

姜梨面上浮起一个恰好倒出的惊讶,似乎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很快就点头,道:“知道了,父亲。”

姜幼瑶有心想要刺姜梨几句,她惯来就是看姜梨不顺眼的,不过今日已经被季淑然提前打了招呼,切勿生事,一句话也不必多说,自然有人来收拾姜梨。

季淑然想的也很简单,今日的局,虽然是她所做,但从头到尾,她都不是主导者。无论是宫中突然生病的丽嫔,还是偶然来京的冲虚道长,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驱邪的人,都是偶然。换句话说,姜梨这小蹄子邪门,倘若冲虚道长这回失手,也决计怪责不到她身上来。因为这事儿和她没什么关系。

当然,冲虚道长也一定不会失手的。

正在这时,外头的小厮来报:“老爷,冲虚道长到了。”

姜老夫人道:“出去看看吧。”

姜梨是第一次见冲虚道长,说起来,她在青城山的时候,在寺庙尼姑庵里也见识过了不少的高人。比如那个艳僧了悟,生的英俊莫名,却高洁没有邪气的样子。也难过他与静安师太的事情出了后,才会令人难以置信。这冲虚道长生的,很有几分高人神秘莫测的感觉。

他穿着道袍布鞋,模样不错,重要的是眉宇之间看着十分正气。姜梨在看到空虚道长的一瞬间,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当年丽嫔所谓的被人以厌胜之术“谋害”时,冲虚道长发现端倪,宫里却没有人怀疑冲虚道长是骗子。只因为人的眼睛很容易被外貌迷惑,空虚道长恰好就生了一张让人迷惑的脸。

冲虚道长进到姜家大门以后,面对姜老夫人带着这么大一帮人的前来,仍旧不卑不亢。只让自己身边的小道童摆好道台。

小道童应着去了。姜元柏冲虚道长见过礼,道:“道长今日特意来为府上驱邪,感激不尽。”

“姜大人不必多礼。”冲虚道长回礼:“这是贫道分内之事。”

“你真会驱邪啊?”姜景睿抱着胸,挑衅的道:“不是骗子吧?燕京城这样的骗子可是很多的,就街边摆摊算卦的那种,出门十个有八个都是假的。”

“景睿!”卢氏打了一下他的背,姜家小霸王平日里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这可是被皇帝认可过的道长,又是丽嫔的救命恩人。这要是回头告诉丽嫔,丽嫔给洪孝帝吹点枕边风什么的,日后姜景睿不说,姜景佑想要入仕,万一被下绊子怎么办?即便丽嫔是季家人,但卢氏清楚,自己和季淑然不对付,季淑然如何能想自己好?

想想又觉得憋屈,卢氏只好生自己的闷气。

姜元平只好出来打圆场,道:“犬子不懂事,还望道长包含,见笑了见笑了。”

“无事。”冲虚道长神色晴朗,笑道:“令公子直率坦诚,很是难得。”

姜景睿嘁了一声,转过头去。姜梨瞧着冲虚道长,这人也算是很会说话了,难怪会哄得丽嫔也愿意抬举他。话说回来,此人在燕京城里靠着丽嫔狠赚了一笔名声,也有他自己的功劳。瞧这模样,光风霁月的,要是学些其他本事,未必就不是另外一个姜元柏。

姜梨觉得好笑。

冲虚道长看也没看姜梨,目光只是盯着自己的道台,神情严肃了一些,对姜元柏道:“姜大人,不瞒您说,贫道上次在宫中见到您的夫人时,便觉得姜夫人身上邪气侵蚀。故而才有了来姜家一观的想法,今日贫道还未到你家门,便发觉…”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姜老夫人还没说话,季淑然忍不住道:“道长发觉了什么?”

“贵府府邸上空黑气缭绕,恐有大邪肆,若不除去,怕有血光之灾。”

“啊呀。”姜幼瑶吓得惊叫出声,姜玉燕也有些害怕,但她只是站在杨氏的身后,只露出小半个身子,目光有些不安。

众人都沉寂了一刻。

本来神鬼一事,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事实上,如姜元柏这样不信鬼神的人还在少数,更多的还是相信,尤其是胆小一些的妇人。

加之冲虚道长言之凿凿,看样子也不似作伪,倒也有人信了三分。

“道长是说我们府上有邪物吗?”卢氏问道:“可我们府上从未发生过奇怪的事啊。”

“没发生过不代表没有,”冲虚道长的目光扫向院子里的众人,连那些奴仆丫鬟也没犯过。被冲虚道长目光注意到的人,都忍不住低下头,不敢与之直视,生怕这位高人又说他们也被邪物缠身了。

“看贵府上的黑气,邪祟应当在府上存在了一段日子,听夫人所府上未曾有奇怪的事发生,看来近来也是没有人死去的。”冲虚道长眉头紧锁,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因此,这邪物潜伏在府里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还不至于到很长时间。若是超过一年,邪祟成型,将府上家运败坏,就该有血光之灾,也就是说,贵府上下,人人都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又是寒了一寒。

“那…好端端的,府上怎么会出现邪祟呢?”季淑然问:“如道长所说,看来这邪祟至此,还不满一年。难不成是从外面招来的?”

“也是极有可能。”冲虚道长一扬拂尘:“也许是有人从外面招来的,也许是有人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引的上面的邪物寻迹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

姜梨只冷眼看着,仅凭这点,也只能哄哄下人,至多闹得人心惶惶,还不至于让人完全相信冲虚道长。至少姜元柏此刻,面上并未相信的神色。姜梨晓得,这不仅仅是因为姜元柏本来不信鬼神,还因为姜元柏认为,陈季氏插手姜家家务事,是打了他的脸。

不过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

卢氏问:“道长,眼下可怎么办呢?”

“无事。”冲虚道长道:“容贫道先探清楚,邪祟从何而来。”

此刻,道台已经搭好了,道童将桃木剑、铜钱、红线、朱砂,还有刻着奇奇怪怪符文的黄纸,铃铛等东西都各自归位。中间有一处四方形,四角插了铜做的细柱子,柱子与柱子之间,都绷紧了用朱砂染红的线。恰好围成了一个四方形,每条线下,又都吊着细小的铃铛。

此刻无风,冲虚道长就站在这四方形的中间,一手持铜钱做的长剑,靠着八卦垫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些什么。

姜梨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薛怀远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从前桐乡穷,整个乡下只有两个赤脚大夫。穷人们抓不起药,有时候小孩子病重了,关心则乱,就去找所谓的“神婆”。那些神婆会根据穷人们的家境来索取报酬,而能做的事无非也是在人家里“做法”,念叨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逼人喝和了香灰的符水什么的。薛怀远对这种事深恶痛疾,要知道许多小孩子就是这样被耽误了治病的良机,就此不治身亡。

薛怀远到桐乡上任后,禁止桐乡再出现这样的“神婆”。一开始,那些神婆还偷偷地到人家家里去,死性不改。薛昭知道后,就悄悄趣恶作剧,让那些骗局无所遁形。次数多了,百姓们也就明白过来,神婆本就是骗人的伎俩,不再上当受骗了。

薛怀远虽然每次责备薛昭调皮,但对于薛昭捉弄神婆一事,却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看见冲虚道长如此,姜梨不知怎的,又想起过去的事来。只觉得倘若薛昭在这里,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恶作剧,让冲虚道长自曝真面目。

不过…她的神情慢慢冷下来,薛昭已经不再了,而她也不会以恶作剧打断冲虚道长的“作法”。

她得看着他把全部招数使出来。

冲虚道长念念有词了一会儿,突然,不知怎么的,那绷在柱子上的细线下吊着的铃铛,突然慢慢的有了动静。

此刻无风,众人站在院子里,都感受的分明。但愣是眼睁睁的看着那铃铛,先从细微的晃动,到渐渐急促起来,清晰到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而且越来越大。

姜幼瑶有些胆怯的抓紧了季淑然的衣角,她不知道今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晓得今日大约姜梨要倒霉,就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看姜梨出事。先前听冲虚道长说有邪祟一事,她本来就有些害怕。这会儿,见无缘无故的,铃铛自己响了起来,更是害怕。只觉得院子里冷嗖嗖的。

今日天气本就奇怪,黑云沉沉,院子里点燃了道童点着的细香,烟气缭绕,却越发显得鬼气森森。下人们不由得都靠近站了一点,就连桐儿和白雪,都觉得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人群后,胡姨娘忍不住握紧拳头,只觉得掌心之间黏糊糊的,她实在太紧张,留了太多汗。然而她心头终究不安,又朝着姜梨的方向看去。

便见姜梨站在姜元柏身侧,神情仍然平静又温柔,不知是不是点燃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胡姨娘觉得,女孩子漆黑的眼睛里,好似也燃着一团火,她不激烈,不冲动,静静的燃烧着。

然后把一切都燃烧殆尽。

铃铛声没有停下来,而是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于此同时,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风。但这风好似也是有规矩的,起了一阵子,又停了下来。

冲虚道长已经松了手,那把铜钱剑,却并没有倒下,而是颤巍巍的,立了起来。

周围又是一阵惊呼。

铜钱剑是驱邪的宝物,能够斩妖除魔。这会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立了起来,是不是说明,府里真的有邪祟?

这下子,姜元柏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姜梨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两下子,冲虚道长怎敢连当今天子都敢欺瞒,这一手变戏法,可谓出神入化。

下一刻,那把铜钱剑突然调转方向,剑尖指向姜梨,猛地直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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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了超级难受,提醒各位宝贝,最近天气热,千万不要从外面进来后直接把空调调很低,否则就会像我这样…

第 136 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女童

铜钱剑直奔姜梨而去!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尚未来得及反应,姜老夫人更是险些晕倒。

然而姜梨却是稳稳的站着,剑尖在她鼻尖处停下,虽然铜钱剑不比佩剑锋利,但这样的变故事发突然,她也没有丝毫动容。仍旧噙着微笑,面上一丝惊惶也无。

冲虚道长目光一怔,来之前,他已经知晓了不少姜二小姐的事情。在校验场上惊马却仍旧将骑射一行比完,可见此女心性坚韧,并不是普通娇娇小姐那般好对付。但今日事又与骑射不同,就算姜梨不吓得花容失色,也该表现出惊诧。

但是她没有。

女孩子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棵还未长成的数,纤细柔弱,却又狂风暴雨也难以撼动的决心。

她甚至顺着冲虚道长的目光看过来,对着冲虚道长点了点头。

一瞬间,冲虚道长的后背顿时爬满凉意,虽然今日是要给姜二小姐安排一个邪祟的名声,但这一刻,冲虚道长忍不住迷惑起来,他甚至真的觉得也许姜二小姐真是有几分邪气。她已经镇静的不似常人。

姜元柏终于反应过来,眉头一皱,道:“道长,这是何意?”

那铜钱剑仍旧虚浮着,剑尖也指着姜梨毫不动弹。姜幼瑶捂住嘴,小声道:“这把剑指着二姐,莫非…莫非,二姐就是邪祟么?!”

“住口!”姜老夫人眉眼一厉:“幼瑶,怎可平白污蔑你姐姐名声!”

姜幼瑶委屈的往季淑然身后躲了躲,季淑然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卢氏看着季淑然母女如此,心中疑惑,季淑然母女看姜梨不顺眼,势必要对付姜梨的。但今日冲虚道长是皇帝下令寻来,而且院子里这些动静,也实在太古怪了些。没有风铃铛也平白响起,还有那把剑,自己站起来指向姜梨。卢氏眼里就带了几分忌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单单只听冲虚道长的名号,自然旁人不会全然相信冲虚道长真能驱邪。但在他做了一列事情之后,众人便忍不住觉得,这冲虚道长的能耐并非全是吹嘘。

冲虚道长伸出手,铜钱剑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立刻“嗖”的一声飞回他手中。就像是有了生命,而非一个死物。周围的人噤若寒蝉,冲虚道长对姜元柏道:“姜大人…这…”

姜元柏道:“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本来驱邪一事,倒也不必那么简单。但因为潜伏在贵府的邪物倒还未生成,所以极好分辨。就是…”他看向姜梨,目光里含了几分犹豫和迟疑。这目光落在院子里其他人的眼中,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道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姜老夫人问。

“府上这位小姐,就是邪祟的宿主了。”冲虚道长看向姜梨。

这下子,院子里里的奴仆下人,全都朝姜梨看来。姜梨分辨得出那些目光里,有畏惧厌恶的,也有避之如瘟疫的。

虽然提前已经同桐儿打好了招呼,这会儿一听这老道开口就污蔑姜梨,桐儿忍不住维护道:“胡说!我们姑娘怎么会与邪祟有关,你分明是血口喷人!”

“桐儿。”姜梨对她摇了摇头,又对姜老夫人歉疚道:“我的丫鬟护主心切,还望老夫人不要责怪。”

“无妨。”姜老夫人道。

季淑然看在眼里,眉头机不可见的一皱。这都什么时候了,姜梨都被指着鼻子说邪祟,她居然还有心思管自己的丫鬟。还真以为她能平安脱身,这不是什么小事?

姜景睿没理会卢氏警告的眼神,开口道:“姜梨是邪祟?道长,你可没看错吧?我们府上的姜梨之前可在青城山的庵堂里住了八年。庵堂里那可是纯净之地,纯净之地怎么可能生出邪物呢?”

卢氏赶紧打了姜景睿一掌。

姜元平想了想,也道:“不错,道长,我这位侄女,平日里也很是温和柔静,不似什么邪祟之物。”

姜梨倒很诧异这位笑面虎二叔会为她说话,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府上要真出了什么妖物,说出去姜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姜元平至少还为她说话了,三房的姜元兴和杨氏却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姜玉燕更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主动开口了。总觉得姜元兴自从姜玉娥的事情出了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而杨氏看向这边,甚至还有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三房和大房二房算是彻底离心了。

正想到这头,却听到冲虚道长的声音响起:“这位少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门净地里,并非生不出污秽。相反,许多人堕入空门,六根未净,反而容易引发心魔,此刻邪祟趁虚而入,便让生人为其宿主。不过佛门净地,便是有邪祟,也不敢出来作恶,无非是藏在宿主体内,伺机而动。一旦出了佛门,来到市井,邪祟便可无限生长,这位小姐既然之前在庵堂里呆过,如今回府,恰恰有可能正是如此原因。”

姜景睿仍旧不信:“好的不好的都被你说了,你一张嘴说了算,我们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贫道并非心口开口,被邪祟产生,最可能表现出来的便是性情大变,判若两人。俗话说,人的性情不会一朝一夕就变化的翻天覆地,便是性情变了,过去的习性和本质还会留存旧时模样。这位小姐,是否可是性情巨变,同从前大不一样?”

这话一说,院子里的人再次沉默了。

姜梨可不就是从青城山回府之后,性情大变?想想从前的姜梨,被送往青城山之前,性烈如火,骄纵烂漫,倒是个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的性子,爱哭。时间飞快过去,再回来的姜梨,却让府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看不透了。

她冷静,温柔,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意,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没人知道。她不再哭了,她甚至连“害怕”“委屈”这样的情绪都没有。无论遭遇到了什么,她也只是笑一笑。

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

“是了…”一片寂静中,季淑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她道:“梨儿回到府后,的确是同从前大不一样了。性情比从前变得稳重,却不像个十五岁的姑娘。幼瑶年纪与她相仿,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从前爱吃荤腥,最爱吃厨房做的羊肉羹,如今一闻到羊肉就恶心,比起荤腥来,更爱吃青菜…什么都不同…”

这就迫不及待的想往她身上定罪了么?姜梨冷眼看着季淑然一桩桩一件件的数落自己与姜二小姐的不同。她没说一句,院子里的人面上的疑窦就增加一分。是了,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更与姜二小姐无论是成长历程还是性情喜好,都没有一分相似的地方。所以季淑然要找她们的不同,轻而易举,这样算起来,她们似乎没有一点重叠的地方,根本就是两个人。

这些怀疑,姜老夫人和姜元柏一定也有,只是他们不如季淑然记得清楚,而季淑然在这时候说出来,无非是让大家更相信冲虚道长的话一点。

从某种方面来说,季淑然也算是晓得了一些真相。

姜梨不回嘴,也不辩驳。等到季淑然一桩桩一件件说完了,忧心的看向姜元柏:“这么说来,梨儿的确是同从前大不一样…老爷,我可不是在怀疑梨儿真是什么邪祟。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梨儿,为了姜家着想。要是梨儿…梨儿真成了劳什子邪祟的宿主,道长一定有办法将邪祟驱赶出来。到那时,梨儿不就没事了么?”

姜梨道:“母亲。”

季淑然朝她看来,眼里甚至还有点泪光,看上去,还真是一心为她着想的慈母。但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害怕被邪物沾身。关于做戏这回事,姜梨私心里也很佩服季淑然,总觉得季淑然这副模样,应当能在姬蘅眼里成为燕京城数一数二的戏子了。

“母亲自来慈爱,不管姜梨是不是真的邪祟,给姜梨说话的功夫,总还是有的吧。”

姜老夫人看向姜元柏,姜元柏盯着这个陌生的女儿,道:“说罢。”

“道长说的没错,人的性情喜好一夜之间的确不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离家去往庵堂,不是一夜,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是八年。”

“八年时间,不能称之为短吧。”她笑盈盈的看向冲虚道长。

对上女孩子柔和的眼神,冲虚道长心头诧异,却也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很长的时间了。”

“很长的时间,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母亲所说的我与三妹年纪相仿,性情却天差地别,且不说人与人之间,本就有各自不同,便是要我与三妹一样天真烂漫,对我来说未免也太苛刻了些。”她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柳夫人当日来青城山拜佛,偶然见到了我,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她的话,当日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祠堂里罚跪,一天一夜滴水未沾。”

“对我来说,这都是生活常态,吃不饱穿不暖,更是习以为常。这样的境况下,请恕姜梨无能,实在难以天真烂漫的起来。”

这话说出来,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脸上都有些无光。姜梨当年在庵堂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虽然从未遣人打听过,但也晓得,庵堂里的日子,定然很苦。只是那时候因着姜梨害的季淑然女小产一事实在令人生气,便也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她。

如今当着整个姜府的面旧事重提,虽然姜梨没有用控诉的语气,却犹如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脸上。

“再来说习惯,我幼时的确喜欢吃荤腥,喜欢睡软软的床,甚至连衣裳布料都喜欢颜色鲜艳针脚精致的。但我在庵堂里的多年,哪里来的羊肉羹,铺的床被子都只有一床,冬日里缝上棉花,夏日里又把棉花掏出来。母亲可能不知道,那棉花都快被折腾的只剩棉渣了。人的环境就是这般,还如以往一般的习惯,怕是姜梨无法呆下去,早就疯了。所以改掉习惯,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别说鲜艳的衣裳,庙里有多余的缁衣,都好的过衣不蔽体了。”

“我只是想要挣扎着活下去,但三妹不同,三妹在府里什么都不缺,自然可以养成什么都不缺的性子。我被生活打磨,若是不委曲求全,早些成长起来…实在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回来见父亲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平平稳稳,却字字血泪。向来泼辣的卢氏面上都划过一丝不忍,搞不清楚姜元柏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便姜梨有错,那也是他自个儿的骨肉,要是姜景睿和姜景佑发了错,她会狠狠责罚他们,却不会做到姜元柏这样的地步。

姜元柏的面上,羞愧,恼怒,憋屈混做一团,避开姜梨的眼神。

季淑然却在心里狠狠地唾骂一声,真是个巧舌如簧的小贱人,都死到临头了,还要翻腾两下,难怪不好对付。难怪当初在青城山,她早就吩咐了人磋磨姜梨,却还是让这小蹄子活了下来!

冲虚道长却隐隐觉得不安。这么多年,他四处招摇撞骗,连皇帝都敢瞒,除了他骗人的把戏高明之外,还因为他看人很准。只要抓住每个人的性格弱点,在这上头打击,很多事情就都会变得很容易。

但这个姜二小姐,他从进府前得知了她的事迹,到进府后这短短时间里的打量,愣是瞧不出姜梨的性格弱点。即便到了这时候,她也一点也不慌乱,还有理有据,一板一眼的说出能说服其他人的话。

不管她能不能说服,但就这份心性,已经棘手了。

姜幼瑶道:“二姐虽然说的是,可是…二姐在青城山上,也出落得并不比咱们燕京城长大的小姐们差呀。校验上,二姐不是还拿了六艺头筹吗?”

六艺?季淑然心中一动,迟疑的道:“却是如此,梨儿小时候不爱读书,没想到在庵堂里呆了八年,回来还成了个才女呢。后来我托人去打听,那庵堂里没有马匹,也没有长琴,梨儿却能够无师自通,实在很厉害了。”

姜元柏看向姜梨,这也是他的狐疑。虽然姜梨当时有过解释,姜元柏也相信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后来又派人去打听青城山的事,打听的结果和季淑然此刻说的一模一样。

姜梨如何会变得这样聪明的,这世上,是有天才,但天才不可能不需要指引,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什么都没有,如何能成?

“还有,”季淑然忧心忡忡道:“梨儿上回去襄阳,回来还带了桐乡县丞薛怀远。梨儿即便是胸有正义,见义勇为,但对薛怀远,可是十分上心了。过去同薛怀远没有半分关联,何以对外人如此挂心,莫不是真的被邪祟迷了眼睛,才会做出这等让人难以理解之事?”

这话一出,姜元柏目光陡然严厉。这也是姜元柏的心病,是梗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姜梨对薛怀远比对他这个父亲还要孝顺,早就让姜元柏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薛怀远如今是个理智全无的疯子,姜元柏真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姜梨说不出来,她没法说出来。

于是落在众人眼里,便是她黔驴技穷,默认了自己被邪祟缠身的事实。

“其实谁愿意这么折腾孩子,”季淑然又道:“只是若是梨儿真的有什么不对,日后害了姜家,害了府上上上下下,还有小辈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听到危害姜家,姜老夫人也有些动容。她问冲虚道长:“以道长所看,还要如何驱邪?倘若为我这孙女驱邪,会不会伤害到她?”

虽是关心姜梨,姜梨心里却也摇摇头,为姜二小姐感到同情。要知道,一旦默认了姜梨与邪祟有什么关系,也就是默认了接下来季淑然为姜梨设计好的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自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为了姜家,姜老夫人没有为她据理力争,没有相信她到底。

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必然要伤心了。

“不会的。”冲虚道长道:“只是驱邪过后,二小姐须得在佛门净地养上一段时间,不得见外人。邪祟虽然眼下看不出来,但驱邪过后,二小姐身上会产生一些遗留的病症,比如身子虚弱一类。需要好好养着。”

姜梨了然,去往佛门?又是让她重复多年前去往青城山的一幕?身子虚弱,这样一来,在佛门里一日比一日消瘦,最后重症不治无声无息的死了也是自然?倒有了一个绝佳的借口?姜梨相信,她前脚刚走,季淑然就会把这件事想法子透露的满城风雨。那时候,她便不必再回燕京城了,只会默默地死在青城山。

而姜家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会随意编个理由,比如病逝,她的一生就如叶珍珍,亦或是自己的前生,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因为季淑然知道,在燕京城无法对自己下手,而寻常的罪名,也不至于让姜元柏要了自己的性命。以驱邪名义将自己赶出府去,天远地远,下手才最是容易。

想的十分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