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徐婴华惊诧地睁大了眼。

云贤妃笑得悲凉,指着鬓上的素钗通草,以及一只简单的银制虫草头道:“我一直以来隐忍低调,连金玉都不敢佩带,这才得了她的欢心…哼,皇上的宠爱!除了皇后,他眼里哪曾有过其他女子!”

她低低的,近乎呻吟道:“这后宫之中,其实是女子的坟墓,婴华,你真的来错了!”

徐婴华瞧着小姨落泪,正在手足无措,却听廊下有人轻轻扣门。

“是谁?”

云贤妃迅速擦干了眼泪,平静如常地断坐着问道。

外间是心腹侍女的声气,“娘娘,教司坊那边调了个人来,正要等娘娘看过。”

“这种小事…”

云贤妃正要拒绝,却听徐婴华接口道:“这便是那个卷进我家凶案的玉染公主了!”

第十三章 秀女

  “是她?!”

贤妃不禁吃了一惊,想起大姐曾经说过的,皇上对她青眼有加,心中斟酌着,连声音也微微放缓了——

“请她进来吧!”

外间侍女何等精乖,听这一个请字,便应了一声自去。不过半刻,便有青绫裙幔在朱漆门槛前翩然而过。

那女子素衣布履,入殿觐见时,却也不似平常人的瑟缩,浓密的眼睫低垂着,恭谨的姿态将所有情绪遮掩。

云贤妃听婴华说得稀奇,留意去看她的相貌,却也不见什么国色天香,只那一双重眸,顾盼间清扬幽

“毕竟是一国的公主,这气韵品格就是和那些狐媚子不一样…”

贤妃低声表示赞许,和颜悦色的让她起来,还赐以座位。

“北五所住得还惯吗,那里素来荒凉,也未得修缮,也真委屈你了!”

婴华见小姨态度和缓,甚至带上了几分客气,也想通了其中奥秘,只听贤妃又道:“你初来乍到,宫中的礼仪律条也不熟悉,宫中刚选过秀女,她们每日在梨尚院跟掌事学习仪规,你也每日随班好了!”

婴华不禁一惊,那些秀女虽然暂无品级,却也是预定的未来嫔妃,玉染不过是乐师伎人,又怎能和她们同处一室?

“多谢娘娘恩典,只是贵贱有别,怕是玷污了各位…”

宝锦微微欠身,举动之间,肌肤雪白晶莹,脱俗耀目。

“无须过虑,你也曾是王家贵女,只是造化弄人…”

贤妃唏嘘道,又挽了婴华的手,对着阶下笑道:“这是我长姐的掌上明珠,也在中选秀女之列,你们今后可以多多亲近!”

又闲谈了片刻,贤妃赐了些缎帛,这才吩咐人送她回去。

“小姨,你是顾虑万岁,才对她如此优容的吗?”

“傻孩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啊,她若今后得了圣宠,也好留个见面回旋之地。”

贤妃眉心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又道:“若万岁真的瞧中了她,那才有好戏看呢——哼哼,皇后一贯从容淡定,本宫倒想看看她花容失色的模样!”

她咬牙冷笑了一阵,眼中又重归黯然,“可惜…即使一时得宠,也撼动不了皇后一丝一毫。”

她回眼正视婴华,竟是前所未有的冷肃,“你记住,千万要在御前藏拙,万不得已承宠时,也不要拔了头筹!”

“您是担心皇后她…?”

婴华悚然大惊,背上生出冷汗来,“不至于吧,她从未有恶名传出…”

贤妃苦笑着,眼中的光芒幽闪,声音里竟也带上了惊惶——

“她不必行恶,就可以让人跌落万丈深渊!”

****

婴华再见宝锦时,是在梨尚院的正堂上。

正是休息时分,七八位中选秀女在厅中莺声笑语,却在见到缓缓而入的青裙纤影时,蓦然停止。

宝锦一路走近,步履翩然,所有人却都在她走近时,将椅子拉远了寸许。

“听说了吗,她是教司坊来的…”

有人低声说道,不过几日,她们便得悉了只言片语。

“不过是罪家奴婢,也配跟我们同处一室!”

清脆如黄鹂的嗓音,却带上了几分尖酸刻薄。

说话之人捋着雪腕上的金钏,上面七颗猫眼红紫饱满,眩得人眼迷离,配着那一身明红宫装,越发显得娇媚如玉。

她是皇后的堂妹方宛晴,在这一众秀女中,隐然领袖人物。

其余人也是勋贵之后,好几个人的父兄更是今上的得力良臣,她们一听这话,惊讶不屑之后,纷纷表示赞同。

“陈掌事,这是怎么弄的?!”

方宛晴娇斥道,一旁的管事额头见汗,却是有苦说不出。

“这等倡优乐妓,学什么礼仪也是白费!”

又有人在旁凑趣道,话还没完,却听一旁有人轻轻嗤笑。

方宛晴回头一看,不禁笑道:“哟,我却是忘记了——月妹妹跟她同是塞上蛮夷,只是你运气好,才没被没入教司坊。”

嗤笑的那少女肌肤苍白,眼角眉梢却是掩不住的英姿勃勃,她也并非凡俗,乃是若羌国公主。

若羌与姑墨同属于北郡十六国,向来是天朝臣属,姑墨王与先朝皇室交好,誓死不降今上,这才遭到灭国的下场,而若羌一向依附中原,任谁做皇帝,却都是恭谨服侍,如今新朝乍立,其国便将公主献入了今上的后宫。

这位公主名讳极长,翻成汉话就是明月之意,她闻听这恶毒言语,也不动怒,只是笑声更甚——

“世代王侯之家,确不需学什么礼仪,有些人祖辈手上仍有泥迹,倒是要好好学过,以免丢丑。”

她的汉话音调奇异,却是清晰流利,在众人的低笑声中,方宛晴气得面色铁青,银牙几乎咬断。

皇后出身陇西世族方氏,方宛晴身为她的族妹,却是入赘男子与方家女子所生,她父亲虽然豪富,祖辈却是泥瓦匠,可说是卑贱已极。

众人正在斗口,却听宝锦站在中央,轻声道:“各位都是天子亲点,自然不能与我这卑贱之人共处一室。“

她轻声对管事笑道:“教习姑姑马上就要来了吧,那就麻烦您替我拿扇屏风来,也好遮挡区分。”

管事踌躇半刻,便遣人拿了扇素屏风过来,刚刚将她的座位遮没。

“这便与诸位隔离开了…”

她轻声曼言道,众人却是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她这一遮,不显卑贱,却仿佛成不露面的千金贵躯,众人反似明面的陪衬了。

第十四章 中宫

  方宛晴顿时气得酥胸起伏,怒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之尊吗,入了教司坊,就是千人睡万人压的——”

“住口。”

门廊下传来淡淡一喝,宛然却是女子声气,却让几位管事都面色大变。

此时正是秋凉时分,只见一袭雪色姑绒斗篷绰立门前,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双绣有金凤的云丝珠履轻轻迈过门槛。

“皇后娘娘…”

于是以几个管事为首,在场各人都一齐行礼如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都请起吧!”

皇后的声音并不冰冷,甚至带着几分和煦,金声玉振的清脆中,带着凛然天成的威仪。

“我今日无事,所以来看看大家…”

她环顾左右,见众人裣衽垂首,不禁笑道:“本宫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大家何必如此,今后同处皇城之中,日日受此惊吓,可怎生是好?”

她微笑加深,又补了一句道:“难道本宫长得比那门神还吓人吗?”

众人一阵轻笑,顿时气氛缓和下来,大家这才大胆抬头,细细凝望着这位中宫之主。

皇后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雪白的姑绒斗篷下,着云锦褙子,一身凤纹淡紫长裙,映得肌肤象牙一般细腻。

她笑容可亲,双目顾盼间,一时秋水盈盈,一时又凛然含威。

她望定了自家堂妹,笑容慢慢收敛,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回娘娘…”

方宛晴被她扫了一眼,所有的跋扈任性都仿佛雪溶冰消,一时气焰全无,她低下头,讷讷道:“这教司坊的贱婢要以屏风与我等隔开,我一时气忿…”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挤兑,这话说来,倒好似宝锦摆起了排场,旁人噤口不言,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却存心跟她卯上了,闻言扬声笑道:“刚才却是谁说的倡优乐妓?!”

所有人暗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皇后看了她一眼,居然点头示意道:“公主一路远来,我未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有愧。”

她微微一躬,显得礼敬周全,回过身来看向自己堂妹,眼神却转为冷肃,“你言行不慎,口出秽语,罚你闭口三日,抄十卷女则。”

方宛晴张口就要辩驳,却被她的眸光一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泄气应下。

皇后又问了众人名姓,四五人过后,便瞥了见了素衣而立的宝锦。

两人目光相对,电光火石的一瞬,竟似暖日寒冰相触,心中都暗自“咦”了一声!

宝锦和皇后素不相识,观其言行,也算明慧有礼,却在对上她的这一眼后,莫名生出异样来。

那是很为玄奥的感觉,就好似丛林中的小兽遇上天敌,浑身寒毛都直竖而起,连心跳都慢了一拍,那般纯粹凛然的难受,

皇后也凤眸幽闪,朱唇微动,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转而看向徐婴华。

因着云贤妃的关系,皇后也温言抚慰了她两句,又赐下一些赏赐,关照管事多加照应,这才出门而去。

一行伞冕宫人随她迤俪而去,众人凝望之下,不禁又敬又羡。

羡慕归羡慕,有见识的几位官宦之女,都曾听父兄谈及皇后与今上的伉俪情深。

皇后出自陇西方氏,方氏乃是有数的名门大阀,宝锦和锦渊二人的母后也出身于此,可算是隆盛已极。

皇后乃是家主嫡女,却慧眼识英雄,偶然邂逅当时还一文不明的今上,就毅然相随,这几年辅佐夫君大业,可算是比翼并肩。

今上性情虽然严峻莫测,却始终对她敬爱有家,虽然与云家联姻,娶了如今的云贤妃为侧室,却是再无所幸。

如今今上大业已定,虽仍有几处枭雄割据,却隐隐有中原一统的态势,这一班臣子瞧着他妻妾甚少,惟恐被世人所讥,这才群议上奏,行这选秀大事。

今上对皇后如此爱重…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吗?

众女心中暗想,患得患失之下,室内气氛一时沉寂。再也没人关心“教司坊来的奴婢”了。

****

“娘娘,宛小姐虽说少不更事,也毕竟是方家的骨血,您这样当众训诫于她,恐怕…”

亲信的侍女琳儿在皇后身侧搀扶着,小心翼翼道。

“怕是太落了她的面子,她父母面上也不甚好看,是吗?”

皇后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冷意——

“就是要让她牢牢记着,今后才不至于闯下滔天大祸。”

她回手望了望梨尚院的青墙,又道:“他们以为我权势滔天,便可以借着这招牌飞扬跋扈了吗?我这点刀枪箭雨里拼出来的薄面,还不够这些小姐少爷们败的!”

琳儿听她声音严峻,再不敢开口。

却听皇后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个素衣少女,就是姑墨国的公主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眸光闪烁,应了一声,再也没什么话说。

一路辇行,到了昭阳宫中,却听老尚宫上前禀道:“几位阁臣大人求见,已等了半个时辰。”

皇后唇边泛上一丝冷笑,款款轻道:“又是为了新政的事!”

第十五章 长恨

  她微一沉吟,任由宫人们解下斗篷,又换过常服,这才进了正殿。

几位阁臣袍服齐整,正座上等候,双方分宾主谒见后,皇后也不避讳,让身边宦官以金丝如意将珠帘挑开。

“大家当初共处一座营帐,面都见熟了,又何必用这劳什子装神弄鬼!”

她微笑道,很是诙谐从容,那几人不由一笑,凝重的气氛稍微松缓了些许。

皇后端起翠玉盏抿了口茶,好似没看见他们眼中的焦灼,径自开口问道:“徐绩家中如何了?”

几人正是满腹心思,被她这一问,不禁一楞。

徐绩虽然才不出众,却因长年浸润朝政,又有迎今上入京的从龙之功,这才做了首辅,其余几人口中不说,心中却甚是鄙夷他这种贰臣叛徒。

他们听说徐绩遇害,都只是派人去府上吊唁,如今乍听皇后问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是前朝旧臣,却能顺应天命,辅佐新朝,这一点可说是功不可没。”

皇后款款说道:“徐夫人遭遇丧夫丧子之痛,唯一的爱女也应选宫中,可说是孤苦伶仃,我看着甚为不忍,你们各家的夫人和女公子若是有暇,也该多多照应才是。”

众人唯唯称是,皇后由云氏夫人说起,谈及云时在姑墨的大捷,话题一转,又论及了此次的军费开支。

几人见此阵仗,纷纷以目示意,其中刘荀最为年长,也是今上器重的谋臣,他干咳一声,委婉道:“此次战事封赏不少,国库中虽然仍有赢余,却也架不住多方支用——江南今岁水患连连,江州又有蝗灾警讯,惟今之计,朝廷施政需缓,不宜有什么大动作。”

皇后闻听此言,秀眉一挑,似笑非笑地将茶盏放下,“刘卿这话说得奇,国库空虚,正要开源节流,新政十二条刚刚颁布,犹如久旱甘露一般,又怎么谈得上什么大动作——难道看着百姓饿死才是正理吗?”

“娘娘,新政十二条虽然不乏真知灼见,却是与民无益哪!”

一旁的李赢年少气盛,禁不住喊了出口。

皇后手中一凝,面沉如水,那一抹笑容也化为冰冷,“怎么个与民无益,我倒是想听听清楚!”

“启禀娘娘,这十二条看似革新弊政,消去冗繁,却是用事太激,用时太急,用人…也太偏!”

李赢背上冷汗直下,却仍咬牙把话说完。

皇后听完已是大怒,却仍隐忍不发,她抬起头,凤眸中不怒自威,光芒摄人,阁臣谁也不敢跟她对视。

“你们如今居身中枢,却是越发因循守旧…哼,也罢,我们也不必耽于口舌之争,且看成效好了!”

她端起茶盏,却不就饮,一旁宫人会意,于是上前轻道:“娘娘已经疲倦,请改日再来吧!”

几人无奈,鱼贯而出,从中庭而出,到了照壁前,才听李赢低声怒道:“牝鸡司晨!”

众人心中一凛,无不变色,环顾四周无人,惊恐之外,却都深已为然。

“我们殚精竭虑,推翻了景渊帝,以为救民于水火,却没曾想…”

刘荀捋着长须,怅然叹息道,其他人亦是面带愁绪,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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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尚院中,日已近午,今日的课程便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