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们络绎出门,乘了自己的小轿离去,片刻工夫,只剩下宝锦一人。

论起身份,她不过是一介乐者,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轿辇接送。

她朝前走了一段,却听身后有人唤道:“玉染!”

愕然回身,却是那位若羌的明月公主。

她紧走两步,与宝锦并肩而行。

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袂,明月的身上环佩轻响,丁冬悦耳。

已今初冬,她却只着一袭红锦长袍,红得似火焰一般,一头青丝也不梳髻,只是纷纷落下,以金蝶扣卷,白玉般的耳垂上缀有大颗髓玉,粉光莹莹,摄人魂魄。

她肌肤似雪,眉目深刻,自有一种塞外绝丽。

“我曾经见过你父王一面。“

半晌静默后,明月终于开口了。

“城破之时,他已经自尽。“

宝锦低声答道。

明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这没头没脑的突兀一句,宝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却听明月又道:“若我父王也能知些廉耻,我宁可去教司坊,也不愿受此礼遇。”

这话几近大逆,已十分危险,宝锦望着前方——她的居处已近,正要辞别,却听身旁砰的一声,很是沉重。

她回眼去看,却见明月已摔倒在地,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

宝锦俯身就要把她扶起,刚一接触,却好似浑身都坠入了冰窖之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快去叫太医——”

她急声呼唤经过的侍卫,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攥住——

“不要叫太医!”

这沉痛的,撕心裂肺的一声,几乎让人心颤。

明月雪白的牙齿都在打战,她勉强露出一道微笑来,“不要让我丢人现眼了…”

宝锦捉过她的手腕,微一把脉,不禁变色——

“这脉息…!”

她扶紧了明月,一字一句问道:“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

明月笑得宁静,眼中染上了绝望的死寂,“十六根金针刺我的背后重穴,就是想费了我的武功——他们还怕我在龙床上杀了当今圣上呢!”

“他们…是谁?”

宝锦艰涩地问道。

“当然是…我的父王,母后,还有…兄弟姐妹了。”

第十六章 相怜

  空旷的夹道上,这一瞬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宝锦缓缓抬头,琉璃瓦的明光刺得她眼生痛。

她牢牢握着那一双冰冷的手,因为惊愕,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

“真是不甘心哪…”

明月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喘息着说道,笑容美不胜收,“我曾于千军中来去自如,也曾亲赴大漠深处探险,如今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忍受经脉的寒毒发作…人生如此,也实在可笑!”

“为什么?!亲生骨肉也要下这样的狠手?!”

宝锦骇然低喊道。

“因为只要我在若羌一日,就不会容忍他们这般低三下四地称臣,若羌虽是小国,却也该有自己的尊严…”

明月的眼中射出凛然光芒,苍白的面容上染上无穷自信,“而我手中掌握的,却是若羌的大部兵马!”

“是这样!”

宝锦想起自己看过的宗卷,道是若羌有位公主深谙武略,曾以千人驱散来袭的瓦剌骑兵。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吗?

“把我这废人送入宫中,一则安心,二则,我这张脸还能看,还能给他们换些圣眷!”

明月的唇边露出阴冷微笑,眼中光芒逐渐黯淡,她望着远处跑来的侍卫和医官,低低道:“不过是白费功夫,谁也救不了我…”

宝锦低低攥着她的手,心中千万道念头闪过,她咬紧了唇,却浑然不觉身边的嘈杂。

“这是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昏乱中惊醒,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侍卫和医官在身旁围了一圈,圈外一人,头戴玉制梁冠,着一袭绣金蟒袍,雍容华贵之下,却透出别样的清俊儒雅。

“靖王殿下!”

众人一齐上前参见,云时命他们起身,看着这混乱一幕,他第二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宝锦抬起头,云时看入她的眼中,为那份清冷幽凛而微微一惊——

“是你!”

他百感交集地低声道。

“明月公主…身体虚弱,所以晕倒了。”

她缓缓说道,嘴唇静静开合,语声如飞雪溅水,让人心生悚然。

“把她抬到附近殿中,先行诊治要紧。”

云时虽然觉得气氛诡异,仍指挥众人开始施救。

一阵忙乱后,太医虽知有异,却仍含糊其辞,不多时,明月有所好转,自有她院中的侍婢将她搀扶回去。

宝锦见事已了,也不惊动旁人,自行出殿回返。

到了殿门前,却见云时已等候多时了。

两人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馨园的林中小道,眼看北五所已在眼前,云时才拉过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

云时沉声道,方才虽然混乱,他却一眼瞥见,心中大痛。

原本洁白柔嫩的纤纤玉指,因这几日频繁的练琴而伤痕累累,被锐利琴弦划破的地方,犹有血痕斑斑。

“他们竟敢这么作践你?!”

云时眼中冒出凛然火光,咬牙道。

“宫中乐官都是技艺娴熟,只我一人是新进的…”

宝锦淡淡道,谈起那些若有若无的刁难排挤,只是一句带过。

“混帐…”

云时又怒又急,沉吟片刻,毅然道:“我来想办法,定要设法把你从宫中调出…”

“然后再回教司坊?!”

宝锦轻嘲地笑了,“靖王,你身为今上的义弟和好友,应该知道他是什么脾气——我父王悖逆不从,他正好拿我杀鸡儆猴,又怎么会让我好受?!”

她语声淡漠,眼中清辉潋滟,冷然中带着奇异的凄楚,一双重眸让云时几乎沉溺。

爱恋与心痛在这瞬交织在他心头,又因这重眸想起母亲的身亡,云时心中昏乱纷繁,将嘴唇都咬出血来,却也无言以对。

宝锦懵懂不知,犹自冷笑道:“靖王殿下知道了这层利害,也不要想着救我于水火了——你难道要以下抗上不成?!”

“你住口!”

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的岩浆,云时咬牙低喝,宝锦只觉得胳膊上禁箍似的剧痛,身子一轻,被云时拽入树后,羽毛似的靠在树干上。

“你听着,无论如何,无论要与谁抗衡,我都要救你出来!”

云时深深凝望着她,语声坚如磐石,决然沉稳。

在宝锦惊愕茫然的目光里,他悍烈的黑眸逐渐平静下来,仿佛一根甭紧的弦缓缓松下,他低低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

高大的阴影从上方投下,他微微俯身,两人的面庞逐渐靠近——

灼热的唇印上她的,他的身躯有着冬日的松木清香,宝锦睁大了眼,在这一瞬惊得手足无措。

“你们在做什么?!!”

阴冷莫测的低喝声在不远处响起,云时全身一颤,毅然回头——

“陛下?!”

第十七章 交锋

只见皇帝着一袭玄缎常服,正站在花径外三丈远。

淡金日光下,他袍服上的翟纹龙饰烨然生辉,映得眼光也越发冷冽。

他缓缓行来,广袖玉冠,映着身后落英缤纷,好似神仙中人。

只那眉目间的阴骛森寒,让人心中一颤。

他深沉的黑眸看着两人亲密贴近的身躯,最后凝定在云时紧握的手掌上——

“二弟…“

他终于开口,却是好久不用的义军中称谓。

“你看上了她?!”

声音不高,也听不出什么喜怒,却偏有一道凛然冰冷,让人心中刺痛。

云时咬牙不语,林间凋落的秋叶仿佛也受他心境所扰,纠缠乱飞起来,半晌,他决然抬头,“是!”

皇帝的目光在这瞬越发凌厉,云时迎着这份刺痛,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

“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望住了他,目光深邃难测,他冷笑道:“朕往日赐你美人,你都坚辞不受,如今却是非她不要吗?!”

他看向宝锦,后者只觉那黑眸中一片冰冷,下一瞬,一道强大的手劲将她拽出,不顾她的挣扎,朝着林外而去。

“姑墨国的其他人随你取用,除去她以外…”

皇帝的声音,漫然传来,云时僵立不动,手间青筋甭出,一拳捶在树上,惊得飞鸟直匝四起,一时叶落如雨,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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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自被擢为皇帝的亲信太监,对他的秉性也算有了些了解——今上虽然阴晴莫测,在女色上头,却一直不甚乐衷,就连这次选秀,亦是在重臣的催促之下举行的。

这一日他正在殿中督导,却听廊下微微有人声嘈杂,随即,殿门被粗暴推开,他愕然抬头,却见今上拖着一位女子径自而入。

他不顾对方的惊呼,将她摔落地上,轻瞥了一眼四周,宫人们心领神会,匆匆而出。

殿门随即紧闭,龙涎香的熏染下,满殿皆是寂静无声。

宝锦跪了半晌,青金石的地面磕得她双膝酸痛,却仍是没有得到起身的允许。

她想起方才被拖曳着长驱直入,阖宫上下宫女太监的惊诧目光,心中越发苦涩——

这一幕片刻之后便会传遍六宫,到时候,会是何等的轩然大波…

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一双锦靴伫立眼前。

“在林间与人偷欢,这就是你们王室的家教吗?!”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语声中带着讥诮。

宝锦心中大怒,压抑了良久,终究忍不住回道:“我云英未嫁,靖王亦未娶妻,有何不可?!“

“好刁利的一张嘴!“

皇帝怒极反笑,宝锦只觉得下颌被他强硬抬起,双目相对,她看入他眼中的冷怒与阴霾。

“云时是朕的义弟,亦是不世出的帅才…你依仗美色,就想离间其中吗?!“

“我不过一介奴婢,又怎么能离间得了你们这些贵人?!”

宝锦微微冷笑,声音清脆如刃,“就算我欲学貂禅,陛下也要自认董卓才是!”

这般辛辣刻毒的讽喻,让皇帝眸光一盛,怒不可遏。

宝锦只觉得浑身一轻,竟被他掐着玉颈提起,狠狠仍到了御案之上。

与云时的小心翼翼不同,他紧紧钳制着她的手腕,剧痛从腕间传来——怕是青肿一片了,宝锦自嘲地想。

头顶的阴影压下,仿佛将所有光亮都遮挡,满殿昏暗在这一瞬染入她的眼中。

冰冷的唇印上她的,近乎凶狠的咬噬,冷戾近乎惩罚。

宝锦…不要怕…

她在心中默念着,强迫自己不要闭眼。

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她的衣衫被扯裂,冰雪般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一阵凉意从心中生出。

无法挽回了吗…

宝锦的重眸中一片茫然,极度的狂乱,反映在眼中,却是无边的黑寂宁静。

唇边一阵湿热,她的眼缓缓清明,却见他停止了侵略,以指蘸了她咬破的鲜血——

“说话这般凶狠,到头来只能咬自己…你难道想嚼舌自尽吗?!”

冰冷的声调,不带任何情绪,听入她的耳中,却似凉薄的调侃一般。

他的黑眸望定了她,奇异的,居然漾起微妙的笑意。

“看着你的重眸,就好似…”

后半句,他再也没有说下去。

皇帝缓缓放手,任由她从书案上滑下,随即惊跃而起,掩了衣衫,冲出殿外。

第十八章 天元

  季馨正在房中收拾,却见脱漆的门扉被猛地撞开,宝锦一身狼狈,踉跄着跑了进来。

她单手掩了衣襟,领口一抹白皙莹然在外,撕裂的痕迹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