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红朱砂写就的一个个名字,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张张鲜活娇媚的少女容颜。

想及她们的美目流盼,翩然身姿,她的心头升上一道黯然。

“我已经老了啊!”

半玩笑地低语道,她蓦然想起今晨梳妆时的一根白发。

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就早生华发…大约是早些年随今上戎马征战,劳心过累的缘故吧!

皇后叹息一声,继续往下看,翻到第二页上,却见方宛晴的名字赫然在目。

“这也是个不安分的…”

她低声道,只觉得那名字几近血色,明晃晃的刺目。

“不光是她,就是家族中的长辈,也不太省心哪…”

琳儿在旁听着惊心,却也不由得插嘴道:“娘娘正是青春鼎盛,又是圣心独系,他们何必巴巴地再送人入宫!”

“两个总比一个保险,更何况…”

皇后微微冷笑,以指尖金套在名字下方掐下一道印痕,心中越发烦躁。

她随手将金册甩在一旁,在暗夜里发出极大的声音。

半晌,殿中都没有一丝声响,寂静得可怕,皇后缓过神来,饮了一口温热的花茶,面色一如平常的淡漠自如。

“这些也罢了…那个姑墨来的女子,圣上准备如何处置?!”

琳儿早就打听清楚,此时却踌躇着有些吞吐,“圣上没有封她名分,不过…”

迎着皇后的摄人目光,她的声音越发微弱——

“不过,皇上将她收为身边女侍。”

只听咣当一声,皇后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将一旁服侍的琳儿惊得一颤。

“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殿中恢复了平静,皇后仰起头,轻轻揉捏着眉心,竭力平缓着胸中怒气。

我这是怎么了?!

她在黑暗中问着自己——

明明知道,一旦身登御座,免不了有六宫佳丽,嫔妃无数,只要他心系自己,那些庸脂俗粉,根本不能介入两人之中啊!

看着桌上,他遣人送来的东胡贡品,那独一无二的雪晶果,皇后心中逐渐平缓,拈起一颗果子放入口中,她感受着无穷的清甜…

他心中,只有我一人!

****

第二日的册封仪式也不甚隆重,这倒不是帝后中有人故意怠慢,而是一般嫔妃,只须授以金册玉帛即可,只有月妃因品级颇高,才要劳动诏使。

不过此次毕竟人数众多,又是今上第一次册封,所以奉了皇后懿旨,晚上便在昭阳宫中布下宴会,请各位新人一齐出席。

华灯初上,昭阳宫中晶莹生灿,两排蜜蜡鹤顶花烛将殿中照得亮如白昼,紫檀席面一列列排开,以锦缎铺罩,缀有流苏点点。

“今后就是自家姐妹了,不必拘礼!”

皇后笑意盎然,声音很是和蔼可亲。

她与皇帝并排坐于上首,一身锦红宫装,凤冠之上珠玉高悬,瞧来尊贵内敛,不怒自威。

她这一句,下首新封的嫔妃纷纷躬身致意,皇后谦逊微笑,一一点头受了。

她看似笑得欢畅,眼角余光瞥过身旁,却是带上了一道阴霾——

皇帝身后,竟是随侍着那姑墨女子!

她青衣绫裙,素颜无妆,眉宇之间,却是说不出的神韵非凡,皇后一瞥而过,仍觉得心头没来由一悸。

她这一失神,却听皇帝在耳边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累了点。”

皇后见他往自己碟中夹菜,于是回以脉脉微笑。

下面莺声笑语,好不热闹,觥筹交错间,只见方宛晴起身举杯贺道:“皇上圣明,海内妖氛为之一清,此次姑墨大捷,王师所向披靡,谨以此杯来敬贺,祝您万寿无疆!”

这话虽然有谄媚之嫌,却也是冠冕堂皇,众人正要应和,却听席间有人冷笑道:“姑墨城下,天朝三员大将飒羽而归,极尽狼狈,哪谈得上什么所向披靡?!”

竟是明月公主,新封的月妃娘娘!

第二十一章 死志

  这一声清脆有如珠玉落地,又如惊雷从天而降,将这一片祥和喜庆打破。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殿中在这一刻寂静无比。

“月妃你口出悖乱之言,到底是何居心?!”

方宛晴娇声喝道,美眸中却闪着微妙的得意和残忍。

“事实如此,又何惧人言?!姑墨王英武善战,又岂是随便什么人能‘所向披靡’的?!”

明月斟一盏酒在手中把玩,却不就饮,只是淡淡说道,言语之间,越发显得大逆不道。

皇后不禁为之皱眉,“无论他善战于否,都是乱臣贼子之辈,月妃你身份贵重,也要仔细检点言语才是!”

她凤眸微扬之下,已带出不悦,新晋嫔妃们一时噤若寒蝉。明月却夷然不惧,一楞之下,竟是大笑出声。

她身躯微颤,玉杯中的酒液溅上缎衣,落出点点血红花晕。

宝锦在这一瞬看得真切——她眼中因酒意而迷离恍惚,而瞳仁最深的一点,却闪着晶莹冷光。

那是无比清醒的痛切。

“世间成王败寇,本就如此…”

笑罢,她呛着说道,将手中玉杯一掷,随着醉意斜倚在案上。

美玉碎裂的声响在殿中响彻,皇后正欲斥责,却听身畔皇帝轻声笑道:“她喝得太醉了…”

皇帝面上殊无怒色,瞥了明月一眼,漫不在意地笑了,宝锦看入眼中,只觉得浑身一冷。

“也难怪…军中无人,全是仰仗着云时险中求胜,才替朝廷挣回了这颜面。”

他声音淡然,听不出喜怒,宝锦站在他身后,眼睛又尖,只见右侧下手处,徐婴华面色一僵,半杯残酒也泼在了裙间。

于是皇帝挥手,示意左右将月妃移入偏殿醒酒,殿中这才恢复了欢宴。

夜色已深,众人也很是识趣,纷纷起身辞出,宝锦瞥一眼帝后,见两人正在亲昵谈笑,于是不动声色的,混杂在一众侍婢中离开。

只见一时宫轿如云,各位嫔妃安逸其中,朝着各自的宫室而去。

宝锦站在昭阳宫前空旷的广场上,只觉月清露寒,让人全身都为之一振。

“出来吧,明月公主…”

她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说道。

“你有一双好眼,玉染。”

明月幽幽而叹,从宫墙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淡淡清辉照了她一身,那一身灿烂张扬的红锦长袍,此时却染就霜华,黯然消沉。

“为何要徉醉闹宴?!你想自寻死路吗!”

宝锦怒声道,蓦然回头,却惊见她黑瞳中的一点晶莹。

明月轻笑着,声音在银月下显得疲倦而飘渺——

“早就听说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曾想,我居然是毫发无伤…”

她笑得轻松,言下之意,很是遗憾。

“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怒皇帝,是想寻死了断!“

宝锦又惊又怒,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摇晃着——

“你疯了吗?!”

明月一把扯下她的手,力气很大,随即,她面色转为惨白,牙齿也咯咯打颤。

她的寒毒又犯了!

“你看我这模样…被亲人背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为何还要活着丢人!与其在中原的宫廷里慢慢腐朽,还不如死个痛快。”

她声嘶力竭地低吼道,美丽的面容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着。

“我们族中教义,自杀者会永坠黑暗…所以,我才假借皇帝之手…”

“混帐!”

宝锦再也忍耐不住,玉指如电,瞬间点了她几处大穴。

她手法精妙,明月一滞跪倒,全身的疼痛也大大减轻。

“你…?”

明月因吃惊而睁大了眼。

“明月你听我说…”

宝锦微微平息了呼吸,声音无比沉着,“这几处穴道四个时辰后自解,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中原有一句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么一死,只会便宜了那些出卖你的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明月咀嚼着这句话,低低问道:“你也是报着这样的心思,才在这宫中藏拙的…是为你父皇报仇?!”

“不止是他…还有很多人的性命。”

宝锦背月而立,声音沉稳清朗——

“这许多的鲜血和生命不能白白耗尽…”

****

目送着明月被宫人搀扶离去,宝锦深吸一口气,将激荡的内力收敛,又恢复了平日那纤纤柔弱之质。

她冷静下来,已觉得自己卤莽,但却也不担心明月将自己身怀武功的事泄漏。

“还未到子时…”

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朝着东面走去。

带着露水寒气的蒿草从鞋上擦过,过不多时,那不起眼的陈旧宫殿就出现在眼前。

看那残碎的鲛纱和看不出颜色的雕梁画柱,依稀可见它往日的华贵盛况,一阵风吹来,腐朽的匾额摇摇欲坠。

这是本朝开创初期,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祈帝时候,太后林氏威权自擅,干涉朝政,到头来竟被人揭破——原来祈帝并非是她所生,他真正的生母,早已被她害死,成为地下的一具白骨。

得知真相后,龙颜大怒,虽然太后已自尽身亡,怒气不减的祈帝却将这慈宁宫废黜不用,历经岁月,就成了眼前这模样。

这一段传奇早已被编成评书在市井间流传,宫中也一直传说此地有鬼,无人敢近。

宝锦也不点灯烛,径自走入空荡荡的正殿,把侧墙的钉子一扳,露出黑洞洞的密室和甬道来。

(作者有话:看过我前一本《宸宫》的同学还记得吗,这就是太后用来跟王沛之私通的那个密道,呵呵)

第二十二章 内库

  宝锦探头进去,只觉得稍许憋闷,大约是很久不通空气的缘故。

她又等了一阵,从怀中找了火折,在密道口点燃,直到火苗袅袅,这才确定通风完好。

一路行来,干燥的甬道中只有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到得出口,她从书架后跃出,对着惊愕的仆人道:“让沈大人进来。”

本朝初年,这是一位上柱国大将军的宅邸,他卷入林氏太后的密案,落得个自刎身死的下场,据宫中传言,他与那位风韵犹存的太后颇有暧昧。

事关皇家的颜面,朝廷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只是这密道,却是在皇室的密札中有所提及。

这里,就是宝锦以及部下的聚集地。

沈浩匆匆从前院而来,见了宝锦,也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殿下,宫中人多眼杂,若是皇帝发现您不在…”

“无妨,今晚皇帝宿在昭阳宫中,他没有心思理会我的。”

宝锦道:“你派人去宋麟府上唤他——我出宫一趟不易,倒想跟大家合计一番。”

沈浩微一犹豫,于是领命而去,做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问道:“在这里聚齐吗?”

“不,去翠色楼。”

宝锦低声说道。

二更未到时,翠色楼的雅座密室迎来了最后一位贵客。

宋麟解了身上披风,随手交于侍者,后者恭谨行礼后,便躬身退出。

宋麟上前撩起衣袍,向宝锦施礼道:“殿下一向安好?”

“托福,还将就。”

宝锦伸手相扶,漫声轻笑道:“宋卿行这等礼数,是为了我们当日的约定吗?”

“是…臣当日说过,若殿下能诛杀此贼,必定重回驾前,为您驱策。”

宋麟起身又拜,宝锦这才起身相避,悠然笑道:“有宋卿助我,只觉得如生双翼,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她清笑晏然,毫无避忌地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言辞间,竟似在部下面前示弱。

宋麟却是执礼更恭,道:“主忧臣辱,殿下有什么疑难,若是我力所能及,定然为您做得妥帖。”

宝锦微微一笑,指了左首第一张紫檀木椅,让他坐定,宋麟四下一瞥,只见身侧几人,都是前朝时的遗臣袍泽,彼此面熟非常。

“宋大人言重了,从景渊元年起,你便受先帝托付,掌管天下银钱,到如今,虽然换了主子,却仍是财权依旧——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比你更富?”

沈浩侍立在旁,半是揶揄,半是当真地笑道。

“沈统领勿要取笑,我过手数额虽大,却只是皇家的帐房,哪说得上一个富字?”

宋麟摇着手,苦笑着反驳道,好似被这等说法吓了一跳,只有那一双眼,仍是平静从容。

“好一个皇家的帐房…”

宝锦笑得欢畅,只是清秀的面容在这一瞬有如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既然你自认是皇家的帐房,有些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宋麟听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瞳孔在瞬间收缩,下一刻,他恢复了儒雅沉稳的微笑,“这是微臣的不是,景渊陛下殉难之时,虽然国财尽没,内库却是完好无损,还有一些秘密产业也没被发觉——这些都会完好无缺地交给您,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这爽快明利的回答,让满座都为之震惊,宝锦望定了他,半晌,才霁颜笑道:“宋大人果然是良臣忠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