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美好而虔诚,光明而永恒,如今,却也不过是断瓦残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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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回到宫中时,面色如常,甚至还跟侍女说笑了几句,但只有她最亲信的琳儿,才看出她眼中的森寒怒意。

任由晨光浸润着自己如玉的娇颜,皇后慢条斯理地对镜理妆。

一朵石榴花嫣红如血,在她鬓间闪烁生辉,越发映得她通身如玉。

“娘娘真是好看,奴婢都看花了眼呢!”

琳儿笑道,虽是奉盛,却也是真心实意。

皇后微微一笑,将珠冠从头顶卸下,一头青丝如瀑,她舒了口气,正要更衣小憩,却听门外有人禀道:“王美人求见。”

“一群没眼色的!没见娘娘正要休息吗?!”

琳儿怒道。

皇后摇手制止,信手从匣中取出一道翠玉环,将长发一把束了,这才道:“请她进来。”

王美人入殿时,只见昔日的主子素衣淡妆,通身上下,绝无一点奢华,长发成束,垂落中自见飘逸,宛如神仙中人。

她一阵恍惚,依稀见到了,旧日里伺候主子挑灯夜读时的情形——

那时候,小姐只是方家千金,而她,也不过是青涩懵懂的小丫鬟。

人事已非哪…

王美人暗自叹息道,在阶下跪了,不顾皇后的劝阻,恭敬行了大礼,也不起身,只是垂泪道:“娘娘,我的伤已经好了…”

“你不用替她说话!”

皇后一下就听出她的来意,微微冷笑道:“宛晴仍如旧日一般歹毒刁蛮,这次若是姑息她,将来她岂不是要把整个宫中都翻转过来?!”

“娘娘!方婕妤毕竟是您的嫡亲堂妹,千万三思哪!”

王美人哭求道,随着深深叩首,她脑后的大疤也显露在皇后眼前。

第四十三章 家事

  皇后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创口,不由的放缓了语气,“宛晴这丫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害你受苦了,是我们方家教导无方,对不住你。”

“娘娘这么说真是要折煞我么?!”

王美人声音颤抖,不顾琳儿的阻止,将头在地上磕出很大声响,“娘娘自小就怜悯照拂我,如今又提携我到了这等位份,家中爹娘兄长如今也过得了,就是拼了这条命,能报得了这恩情么?!”

她声音哽咽真挚,皇后在旁听着,也是眼圈泛红,亲身上前将她扶起,王美人不受,仍是伏地哭求。

“如今婕妤娘娘只是年少淘气,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慢慢教导也就是了,千万不要因我一人,就如此折罚于她!”

她见皇后面带犹豫,又膝行了几步,到了她跟前,轻声道:“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真将婕妤打入冷宫,即便是宗族之中,也会有所怨望的。”

她不说还好,一提宗族,皇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笑道:“当初他们决定送方宛晴入宫,就该料到她这性子迟早会闯祸,如今出了事,难道反能怨我不成?!”

“小姐…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方家上下千余人,老爷虽是家主,却也不能一手遮天,其余执事若是存心生事,那也是后患无穷…”

王美人跪在皇后膝下,低泣着说道。她是皇后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婢,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皇后听得目光连闪,心中深以为然,抚着她的头发,温言抚慰道:“我知道你对我一向忠心不贰,若真要恕了方宛晴,可真要对不住你了…”

“若能让娘娘一家和睦,别说受这点伤,就算是要我的性命,也没什么关系!”

王美人见她口气松动,不禁破涕为笑,缓缓起身,这才觉得膝盖发麻,几乎跌倒在地。

皇后伸手将她挽坐在身旁,替她拂了裳上灰尘,嗔道:“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啊跪的,羞不羞啊!”

王美人自觉不好意思,搓着衣角只是羞涩微笑,也不答话。

她抬眼细细打量着皇后,有些忧虑地叹道:“几日不见,娘娘瘦了些呢,脸色也不太红润,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皇后轻叹一声,苦笑道:“也不用请太医,一点小事烦心…”

话虽如此,她眉宇间的那道阴霾冷怒,却仍是丝毫不散。

昨日廷议,皇帝将请求出兵的折子留中不发,虽没有明加驳斥,却也是坚拒不纳。

皇后亲身去问,两人在乾清宫中品茗密谈,意见相左之下,僵持了半日,竟是不欢而散。

皇后想起这事,不由地心绪大坏,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不容她在任何人面前倾诉,她只是宛然一笑,平静道:“只是一点小事,不妨的。”

她款款起身,纱衣随风,说不尽的从容淡定——

“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吧!”

日光将她象牙一般的肌肤染成淡金,浓黑眼睫微颤,将凤眸中的一丝不安遮掩,就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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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昭阳宫的高华宁静不同,北五所的陋室,是清远寂静的。

白发宫娥蹒跚而过,依稀仍是旧时装束,窄袖乌唇,看似可笑的厚粉,却是数十年前风靡一时的时世妆容。

长巷之中,缓缓有风吹过,却又随即凝滞,仿佛被这高墙禁锢,插翅难飞。

宝锦坐在榻上,任由炭火的烟味呛人,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薄本。

除了帐本,另外两本,一为姐姐所书的兵法心得,另一本,却是没头没脑的武功心法。

“这和皇家流传的,竟是迥然不同!”

第四十四章 云霾

  皇家秘藏的武功,乃是元氏先祖传下的,虽然正广博大,却是偏于阳刚,并不很适合女子修习。

宝锦翻看着这本心法,越看越是心惊,其中精妙之处,竟能让人心神凝涣!

她眼中闪过姐姐的神妙身法,再一一对照,骇然低道:“原来姐姐所学的,竟然与我迥然不同!”

她只觉得一阵疲惫——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全然不知的?!

她想起姐姐,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怨,还是痛。

十指将毡毯握紧,她刻意不去想起锦渊,深深吸气,再睁开时,已是清冷无波——

“既然天降良机,我便要好好把握…这世上,哪怕只剩下我一人,也要将元家的江山夺回!”

低喃出摄心人魄的豪壮誓言,宝锦将书页打开,随即,深深沉溺其中。

她如同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学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兵略和武功心法,再不似少不更事时那般耽爱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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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正隆冬,一把大火将慕绡院及周围十几重烟花宅寓都烧了个干净,连绵半条街,几乎成了白地。如此动静,已闹得京师不安,朝野震动。且不说烧伤、受惊的百姓,单是十几名死者中,竟有好几人乃是朝廷命官。

皇帝接到禀报,不由地大怒,“如此贪花好色之徒,居然恋栈青搂,真是死有余辜——他们自己死了便罢,朝廷的脸面却也给丢尽了!”

他盛怒之下命令彻查,于是幸免于难的鸨儿娇娥,号啕大哭之下,也被一条铁索锁拿入狱。

无论怎样的轩然大波,却未见蜀王世子李桓的表态,就仿佛他从未去过那等勾栏烟花之地——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是冲着他来的,慕绡院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而已。

“蜀王偏袒幼子,又有宠妃暗中作梗,这次胆大包天,居然上京城来杀人放火了!”

皇帝怒道。

“勾栏院那些,不过是些妇道人家,哪曾想沾惹上蜀王的家事纠纷,你拿她们出气,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皇后坐在帝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以绢帕擦拭唇角,一举一动,无不是优雅自然。

皇帝听她半是调侃,半是挖苦,不由地苦笑道:“毕竟是勾栏瓦肆,平日里默默营生也就罢了,居然扯进了朝廷命官,真是有辱斯文!”

皇后微睨了他一眼,眼波清婉,却别有一番妩媚慵懒——

“若没有天下的男人去做那些无耻勾当,又哪会有她们这一行!”

她虽是嗔,唇边却是清羞笑意,皇帝看了,不由地心头一荡,正要含笑回答,手上却翻到了一本奏折,他读了几行,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皇后眼尖,凑近一看,顿时已是勃然大怒,“如此狂悖之徒,难道不要性命了么?!”

“他也是为新政一事上书…”

皇帝放下奏折,揉了揉眉间褶皱,“众臣虽然不言,朕却看得出他们大半对新政有所疑虑。我们贸然施行,是否太过急切了些?”

他好似在自语,又好似在跟皇后娓娓私谈,皇后心头却是“咯噔”一沉,她微一抿唇,断然道:“这些人一心以圣贤之道为要,食古不化,各个都是傲岸异常,长于清谈,却拙于民政,眼中见不得一个‘新’字,朝廷新政乃是为民着想,哪容得他们如此诋毁!”

她越说越怒,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雪白柔腻的肌肤在灯下显得格外温润,话音却是越发险恶诛心,“新政的条陈大都自我而出,越发让他们觉得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于是越发‘清议鼎沸’——这是要怂恿着陛下废后呢!”

“何至如此!”

皇帝怒道,一甩袍袖,将案上白玉镇纸跌坠在地,顿时裂成几瓣。

“要说什么废后,这是没影的事,今后谁也休提!他们若是敢对你言语无礼,朕一个个惩办他们!”

皇后得他掷地有声的一句,心头大热,珠泪含在眶中,真想扑入他怀中一诉委屈。

此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盈身影闪入,默不作声地微一裣衽,随即到案下,将碎玉一一清理擦尽。

“这里不用你了,且先出去吧…”

皇帝见了宝锦,面色稍霁,见她埋头做事,于是温言说道。

“是…”

宝锦将大片捡起,又将碎屑一一以绸巾擦拭,一双青葱似的玉手,竟是忙个不歇。

“小心扎手!”

皇帝关切的一句,让一旁的皇后面升阴霾,不由得绞紧了手中丝帕。

第四十五章 青蓝

  三日后,皇后下诏将方宛晴一顿痛斥,随即将她从广玉宫赦回,罚俸六月,以儆效尤。

经过这一番风波后,方宛晴收敛好些,不似原先的飞扬跋扈,她痛哭着长跪认错后,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王姐姐,是我对不住您,若您再不肯原谅,小妹绝不起身…”

方宛晴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让人觉得好生不忍。

“婕妤妹妹真是折煞我了…快扶婕妤起身!”

王美人慌忙摇手道,让侍女将方宛晴扶起,无比恳切道:“谁都不是外人,一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只要婕妤今后不怨怪于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跟你不是外人!!你不过是一介贱婢,也敢跟我称姐道妹!

方宛晴面上感激而笑,心中已是怒火狂燃,此事根本与她无关,可如今却已是百口莫辩,若再不承认,就别想从那冷死人的广玉宫中出来——没奈何,她只得含冤认罪…

昭阳宫中气氛祥和,皇后也甚感欣慰,三人聚在一快,聊了些宫中琐事,方宛晴美眸一转,好似不经意笑道:“姐姐跟皇上一向蜜里调油,让我们好生羡慕——今日怎么没见他过来?”

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蜀王世子辞京归家,皇上率一众文武为他在前殿饯行呢!”

方宛晴暗暗咬唇,却随即安慰自己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会让我亲近御前,一朝得幸…

几人叙话一阵,随即各自散去,王美人由侍女搀扶着,由廊下袅袅而过,回到了自己的偏院中。

“主子何必如此行险…”

侍女与她自幼莫逆,都是方家之婢,两人同气连枝,战战兢兢活到今日,早已是无话不说。

王美人乍听此言,只是轻叹一声,低声道:“你以为我天生就爱搬弄是非吗?”

“俗话说,疏不间亲,方婕妤跟皇后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一时生分,也会缓缓弥合。”

“她们之间心结已成,早就没有弥合的余地了!“

王美人冷冷一笑,不自觉的,以手轻抚着脑后血疤——

“我自编自导了这场好戏,让皇后认为方婕妤无法无天,从此再不敢把心腹事务委任于她,而方宛晴,她娇纵任性,受此盛辱后,必定对皇后更是怀恨——后宫之中,越是姐妹至亲,就越不会容得下对方!”

王美人一气说完,轻笑着看向窗外金色的琉璃明瓦,笑容宁静而凄然。

“我如此行险,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自保——正如你所说,方宛晴是皇后的堂妹,一旦受到皇后的信重,这宫中,就再没有我的位置了!”

“皇后将我拔擢到这个位份上,就是想用我制衡后宫,若是方宛晴可以替代我,我这个没用之人,也就该黯然退场了!”

“所以,不是我心狠,而是她们逼我的…这些世家千金,锦衣玉食,哪能体会我一路走来的艰辛——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王美人双目含泪,咬牙说道,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她的面容都微微扭曲。

“可是,一旦被皇后发觉,后果不堪设想哪!”

侍女急切劝道。

“皇后?哼…”

王美人冷笑一声,“我从小服侍这位主子长大,她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了…她向来以为天上地下没有人能瞒骗于她,却绝不会放眼下看,多注意我这小小棋子。”

“更何况,我手中还攥着她最大的一个秘密…大家好便好,要是逼急了我,将这个惊天秘密公开,我看她还怎么母仪天下!!”

屋檐的阴影将她的面容遮没,王美人眼中的冷笑,却越发耀眼夺目——

小姐啊,我在你身边学到最多的,就是要心狠手辣…

所以,你千万别怪我,我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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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的兰亭,乃是自古以来的饯行之地,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感人肺腑的送别名篇。

皇帝在殿中以宴饯行后,礼部在城外代替天子郊送,一切礼节做足后,李桓只带着几个仆从,轻身驾车而行。

今日虽然风大,日光也仍是晴好,驾车的仆从只见不远处的兰亭有车驾轻拦,便知有人来送自家世子。

“世子真是薄情寡信,要走也不与我辞别吗?”

清冷明净的声音,出自蒙面女子的口中,仿佛珠玉落地,让人心醉神往。

第四十六章 醍醐

  “宝锦殿下!”

李桓顿时精神一振,自车中一跃而下,衣袂纷飞间,自有一种潇洒不羁。

“火场一别,还以为你失陷在内,辗转打听,总算知道你无恙!”

李桓大步流星地迎入亭中,只见宝锦以帷帽覆面,却仍是婉丽清扬,一双重眸轻瞥而来,竟似要摄人魂魄,却又有莫名的高华凛然,让人不敢轻亵。

才几日不见,她越发神似锦渊了…

李桓念及殒命京中的锦渊,心中惨淡剧痛,唏嘘之下,深深凝望着宝锦,“宝锦殿下,自此一别,相见无期,京中危机四伏,您千万小心…”

“世子嘱咐,我一定铭记在心,你也同样要小心,这一番祸起萧墙,蜀地之中,还不知有什么样的明枪暗箭等着你呢!”

“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宫中度日,也实在是很不容易…”

“世子盛情,实在让我感佩…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