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

“我元氏天下绵延百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从今以后,我别无依仗,只要这一条性命还在,就要让乾坤重整…所以,我希望得到‘蜀王殿下’的鼎力支持!”

“真乃鸿鹄之志!可惜我父王…”

“我说的不是你父王,而是您,未来的蜀王殿下!”

宝锦双目灼然生辉,深深凝望着李桓,一字一句道:“你只有成为蜀王,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可是我父王健在,他一向偏袒弟弟,我怕是没什么胜算…”

世子仍是踌躇。

“世子!你看我如今的遭遇!”

宝锦低喝道,声虽不大,却是格外惊心动魄——

“我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惊才绝艳,却又死得不明不白,剩下这故国万里,满目疮痍,暗夜静思,何尝不是欲哭无泪?!”

“世上无可依靠,我便依靠自己;擎天支柱倒下,我便要成为所有人的支柱!本领可以再学,威信可以慢慢竖立,但我绝不会认输,也不能认输,因为只要我在一日,元家就没有灭亡!”

清风之中,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冰雪破堤,呼啸着千重而来。

李桓心中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孤苦少女,却没想到,这一番言语,竟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深深一叹,竟是长揖及地,“桓今日受教多矣,从此再不枉自菲薄!”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大笑,畅快豪情由心而生,彼此遭遇相近,未来多舛,却偏要迎难而上,心中越发生出惺惺相惜之念。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谨以此句,彼此自勉吧!”

宝锦声音清脆,眉宇间偏有一道飒然风华,重眸灼然,凛然威仪自生。

“好一个君子自强不息!”

李桓放声大笑,从腰间取下一道玉佩,郑重放入宝锦手中,“桓虽不才,也有一二之力,殿下今后若有疑难,以此玉相寄,桓定会倾尽全力,襄助殿下!”

“我若重掌天下,也会全力襄助世子!”

“一言为定!”

“绝无反悔!”

第四十七章 摊牌

 冬日的阳光带着特有的淡金投射而下,北风席卷而来,将旷野的蒿草吹得四散起伏,兰亭之中,两人击掌为誓,语音铿锵,相视一笑后,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少年后,已成为蜀王的李桓回忆起那一幕,仍会唏嘘不已——当时的宝锦,虽然仍显稚嫩,却已隐隐显出权握天下的凛然,在京城的惊涛骇浪中初显峥嵘。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时光有如白驹过隙,缓缓地从指间流淌而过,在送走蜀地的贵客后,京中恢复了平静,而在这如常的平静中,却不知有多少汹涌暗流,正在汇集转折。

十二扇镂空云纹的通天殿门被齐齐打开,乾清宫里虽然寒冷,却一下子便得明亮宏阔。

皇帝并不在忙政务,却持一支翠玉短笛,正在静静吹奏。

笛声并不似他平日的冷峻飞扬,竟是温宁舒缓,如淡金日光一般,在人的心头缓缓流淌。

笛声宁静渺远,悠悠传入中庭,连修整花木的奴婢,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听得悠然神往。

连月旦的刺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有人在这悠扬乐声中,好似看到了家乡的渔歌唱晚,牧童杏花…

宝锦着了一件紫绫宫衣,底下衬了雪色锦裳,绰约秀美,如同风中素梅。

“这一段你方才吹来,总有凝滞,起音要这般徐徐转来,才能圆融如意…”

皇帝解说着其中诀窍,见她听得仔细,不禁调侃道:“原以为你精通器乐,却没曾想,你在笛笙一道上却是个懵懂…朕这个老师,可算是当得毫不惭愧!”

他微微一笑,无复平日里的冷峻傲岸,薄唇边勾起一弧微笑,整个人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一瞬,在那寒夜花林初见时,青衣谪仙般的奏笛男子,好似又重现在眼前。

宝锦对上了他的眼,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过头,眼起浮现那一夜的情形——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青色衣袂于林间飘扬,竟显出淡淡寂寥。

“你在想什么?”

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她的遐思,宝锦勉强一笑,不假思索道:“想起与您初见那夜。”

她语声平和,抬眼望着这夙夜切齿的最大仇人,心中百味陈杂,酸甜苦辣一时踊起,却不似平日那般的单纯仇恨。

亡国灭族…这样的惨事深仇,要尽数归罪于他吗?

宝锦知道自己不能自欺欺人。

姐姐身为天朝之主,却刻意将这大好河山都倾覆一尽,到头来,竟是元家人自造了这冤孽!

如今,却让自己如何再去理直气壮地找他复仇?

她心中苦涩,却听皇帝叹道:“那一夜,确实是非同一般…朕在林中见你踉跄而来,还以为…遇到了花精魅仙。”

他伸出手,自然而然的,将宝锦搂入怀中,“你当时泪落如雨,衣裳染血,月儿一照,好似是从天上生生谪下的,看得人心疼。”

他声音醇厚清朗,和平日的端严凝涩全然不同,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宝锦心下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正在旖旎微妙间,却听皇帝低喝道:“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象什么样子!”

张巡呵着腰,从殿外蹑足而入,望了一眼宝锦,有些犹豫,却仍是跪禀道:“万岁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中?”

皇帝一楞,这才醒悟,今日乃是溯望之期。

宫中惯例,溯望之日,皇帝必须在中宫处过夜。

他与皇后素来恩爱,也从不被这僵硬律条所限,皇后这一阵身子不爽,于是让他择人入替。

皇帝轻叹一声,知道所谓的身子不爽,实在是托词,而是皇后见自己未曾临幸新人,这才变相催促。

皇帝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多年以来,也不过是一妻一妾。这一批新人,色虽妍丽,却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方宛晴娇纵跋扈,王美人又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实在乏味,徐婴华却好似事事藏拙,一味的谦辞婉拒侍夜…

皇帝意兴索然,微一沉吟,随意道:“就去月妃的馨宁宫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听一旁当啷一声,在寂静殿中显得格外惊心。

宝锦手中一颤,玉笛跌落在地,竟裂了一个缺口。

“皇上恕罪…”

她颤声低道,声音几近哽咽。

皇帝以为她是害怕责罚,一笑安慰道:“不过一支笛子,虽然精妙,却也不是世上无双,摔坏了也罢,今后小心便是。”

宝锦垂首不语,双手轻绞着衣角,看似羞涩,心中已五内如焚。

明月性情偏激,真要让她侍寝,怕是要惹出滔天大祸…

她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托词退下,却是一出殿门就疾奔而去。

“今晚让我侍寝?”

明月的声音并不很惊奇。

她微微一笑,手中的杏仁酪在杯中荡起点点涟漪。

“自打进了宫,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低声笑道,凄厉而清醒的双目有如寒星,刺得人眼角发痛。

“你要怎样?”

宝锦蓦然站起,急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

“不怕没柴烧,是吗?”

明月笑得越发耀眼,几乎沁出泪来,“你们中原人还有句话,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

宝锦怒极跺脚,恨不能一巴掌将她拍醒,“你也算是叱咤千军的巾帼女杰?!居然学着坊间愚妇,动不动就一死以全贞洁!”

她一把揪起明月的衣领,死命摇晃着,“我贵为天朝帝姬,如今落得声名狼藉,也没有去寻死,你却要学哪门子的玉碎!!”

明月听得这“天朝帝姬”四字,瞳孔蓦然睁大——

“原来如此!”

她豁然开朗道:“我早该想到的!姑墨王娶了上代帝姬,与天朝乃是姻亲!”

第四十八章 失贞

  她深深凝望着宝锦,叹道:“殿下忍柔于事,卧薪尝胆,果然非比寻常…可惜,我早不曾与你相识!”

宝锦听这话带着不祥,心中更怒,“如今认识也不迟——我先前跟你说的,难道都是白费唇舌吗?!”

明月凄然一笑,任由长发蜿蜒垂下,“如今才道知易行难!”

宝锦怒急已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咬牙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中没有点上银炭,阴冷的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昏暗的寝殿中,烛光飘摇不定,将人的面庞都浸润其中。

劈啪一声轻响,暴了一个烛花,满殿都为之一亮,宝锦的心中也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我有办法了。”

她伫立于殿中央,静静说道,稚嫩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道深刻而冷峻的笑容。

“只是,这一招乃是行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求之不得。”

明月恬然微笑道。

宝锦气闷不过,恨不能把她拎起来死命摇晃,看看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什么。

“要想让皇帝不加临幸,只有个可能——”

她凑近明月身边,低声说着。

“殿下真是妙计。”

明月咬牙道,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却最终一咬牙,决然道:“殿下不惜名声,我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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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掌灯时分,皇帝经由张巡提醒,这才乘辇朝着馨宁宫方向而去。

宝锦早早下值,却没有回到住处,只是到了馨宁宫近旁的含香苑中,好似饭后散步,却不时注目着侧旁露出的宫阙一角。

她又望了眼天上缓缓移动的一轮明月,暗自道:“时间快到了…”

銮驾到时,月妃已经等候多时,此刻领着宫中之人叩首接驾,“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久闻她性情怪诞,见她如此温婉知礼,当下亲自上前扶了一把,“起来吧!”

他只觉得手中纤细柔和的手腕好似战兢地发抖,以为她是害怕紧张,心下不免生出怜惜。

“朕一向繁忙,倒是忽略了你,让你辞国远来,颇多不便…”

他安慰道,一旁的宫人笑盈盈奉上便膳,他略微夹几筷尝了,想要寻些话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室中气氛有些僵凝,两人默默无言,玉箸的轻响声中,便膳才用了半碗,便各自撤下。

宫人们换上了红色喜烛,又有人捧出双合玉杯,两人饮完,已有人将纱幔一重重放下,侍女替两人一一宽衣,殿中陷入了一片旖旎。

皇帝正要将明月拥入怀中,却听殿外人声气急,有纷杂清脆的女音正在争辩着什么。

“将殿门打开!”

声音虽然柔和,却带着不容易置疑的意味。

“皇后娘娘!”

殿门被齐齐打开,裙影婆娑,香氛馥郁,在众人的簇拥下,皇后盛气而入。

皇帝在帐帷后面看得真切,心中不禁一惊——如此放肆无礼,根本不象皇后的作风!

“怎么了?”

他自帐中起身,却见皇后面色铁青,眼中怒意正炽。

“皇上…”

所谓家丑不得外扬,她压抑了怒气,屏退了旁人,这才沉声道:“我刚刚得知,月妃入宫时的检查,很有些疏漏。”

“疏漏?”

皇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她入宫之时,已非完璧。”

皇后再不多说,亲自上前,将明月的手臂从纱衣中拽出。

雪白玉臂上光洁晶莹,哪曾有守宫砂的嫣红一点?

“入宫之时的例行检查,那老宫女便有所徇私,如今万岁召幸月妃,她知道纸包不住火,急急来向本宫坦诚了一切。”

皇后款款道来,皇帝的面色已转为铁青。

“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扯过明月的颈项,素色中衣从肩头滑落,露出洁白无暇的肌肤。

“你究竟是跟谁私通?!”

明月听着九五至尊的怒叱,竟是夷然不惧,掠了一把额前鬓发,声音平静如常,“我在若羌时,跟将军青穆便是青梅竹马。”

“真是不知廉耻!”

皇后怒声斥道。

皇帝心中也是大怒,他瞥了一眼眉目深美的明月,深吸一口气,任由张巡细心服侍着,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既然如此,朕再没什么话要说,你好自为之!“

压抑着怒气说完,他携了皇后的手,径自而去。

殿门被大力推开,皎洁月光照入这昏暗寝殿,夜风将烛光灭去。

明月茕茕而立,苍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道欣慰安然的微笑来——

“这一下,我也是声名狼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