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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连你也声名狼藉了!”

宝锦无奈地叹息一声,瞪了一眼明月,“我设这一计,只是为了让皇帝心生芥蒂,以为你早非完璧,再不来临幸,你倒好,干脆供出个什么青穆来,这一下将‘奸情’落实,如果皇帝真发起雷霆之怒,你和这位青穆将军的项上人头,可都要齐齐落地。”

“放心吧…”

明月笑道:“皇帝素来对北郡十六国怀柔,若是因为失贞而杀我,只怕传到塞外,更会惊坏那些小国王族,所以我的性命定会无恙。”

“只是从此之后,馨宁宫要改名为冷宫了!”

宝锦环顾着空寂无人的宫室,苦笑道:“皇帝虽不会杀你,却再不会有任何眷顾,你既然触怒了天威,宫中之人怕是要纷纷想法调走,再不愿沾染你的晦气了。”

“正合我意!”

明月飒然一笑,依稀可见往日叱咤千军的英气,她眼眸闪动,笑道:“只怕对你来说,这也是好事一桩吧——从今以后,你要来与我图谋机密,再也不用顾及左右耳目了!”

“真不愧是明月!你早猜到了我的来意?”

宝锦双目炯炯,直视着明月,再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宝锦殿下,你入宫是为了复国,在我这残废之人身上化这么大的心思,虽是侠肝义胆,却也不会是无用之功吧?”

明月微微咳嗽着,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却是神光内敛,洞察深远。

“真不愧是纵横北疆的巾帼佳人!”

宝锦畅快一笑,眼中光芒更甚,凛然威盛,竟别有一种尊贵高华——

“千军易得,一帅难求——我希望你能助我完成这复国大业!”

第四十九章 夜谈

  这一句铿锵有力,隐隐有金石之音,让明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殿中一片寂静,半晌,明月居然微笑起来。

“不愧是天朝帝裔!”

她笑得咳嗽,以绢帕掩住唇,上面竟有几许血丝。

悄然将帕巾收入袖中,明月仍是抑制不住这苦涩凄然的笑意,“殿下志存高远,卧薪尝胆,也算是当世了不起的人物了——我如今病体缠绵,也不知能活多久,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如果我能治好你呢?”

戛然一句,将她的笑意打断。

明月的眼睛睁大,平日里晦涩死寂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真的有办法吗?”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好似绝境前的柳暗花明。

“只是假设而已…你身上的金针,我已有了些头绪,但还须时日。”

“原来如此。”

明月嗯了一声,耀眼的光芒从眼中消退黯然,但却再不似一潭死水。

“即使我能顺利恢复,真要对上新朝诸将,也是个九死一生的危局——皇帝麾下猛将如云,都是久浸沙场之人,就凭我在北疆那点子功绩,想要傲视天下群雄,实在还有些不够格。”

“我也未曾想要一刀一枪的硬拼。”

宝锦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详细反驳,只是微笑着起身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只需有了两样,我就能在这帝京之中翻云覆雨,又何必一州一府的血战?”

“先不提这事,你且好好休息,考虑清楚了再说。”

她说完这一句,转身要走,明月唤住了她——

“我答应你!”

声音低沉,伴随着无边的苦涩,好似珍兽受伤后的桀骜暗惧,斩钉截铁地,伴随着推门的声响。

随着殿门的关闭,空气中传来的,是波澜不惊的一声回答: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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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辞别了明月,独自一人行于宫道之上。

此时已近三更,万籁俱静,只余下路旁花叶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却更显幽静。

远处的宫阙,在黑暗中只露出重重轮廓,金色琉璃瓦在月光下粼粼生辉。

飞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一盏盏宫灯高悬飘摇,照得宫道越发的曲折幽深。

眼前的一切,对宝锦来说,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旧日里,这是她的家,是她与父皇和姐姐朝夕相处十五年的家。而如今…

她微微咬唇,孤身一人,茫然的,继续前行。

浑浑噩噩的走到拐角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盏灯笼,措不及防,两边险些撞在一起。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惊了圣驾!”

张巡尖锐而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宝锦一楞,这才回过神来,一下便看到灯笼后伫立的那人,连忙告罪道:“是我走得太急…”

“你也还没睡啊…”皇帝微微一叹,走到她身边,仔细端详了一回,才道:“是刚从月妃那里回来吧?”

“皇上圣明。”

“哼…朕要真是圣明,月妃又怎敢欺君罔上?!”

皇帝冷笑一声,却不复平日的刻薄犀利,又是叹了一声,带出深深倦意来。

“天快亮了,索性也睡不着,你陪朕走走吧!”

这话并非是商量的口气,宝锦应了一声,皇帝已经从张巡手中接过灯笼,两人朝着御花园而去。

“今晚这事,你也听说了吧?”

“是…”

树阴遮住了皇帝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又道:“折腾了半夜,连皇后都是勃然大怒,朕安慰了她良久,刚从昭阳宫中出来。”

宝锦越听越奇,禁不住皱眉,只觉得这帝后二人殊是怪异,丈夫戴了绿帽,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是为妻的怒极恨甚。

“出了这等事,朕也恼怒异常,天家尊严,又岂容轻亵?!但真要说伤心透顶,却也说不上来…”

皇帝的声音和缓平静,丝毫不见白日的冷峻狠戾,他深深一叹,道:“这些嫔妃如云,朕其实谁也不喜,又哪来半点的恋栈情爱?!”

“那么,陛下心中,是只有皇后一人了?”

宝锦自然而然的问道。

第五十章 来客

  此时月正西斜,夜凉如水,远处更漏声声,穿透这林涛婆娑。

“朕…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人吗…“

皇帝低低重复道,却竟不是肯定的语调,倒象是单纯自问一般。

“我与她,于林中偶然邂逅,只那一眼,便知道对方是今生唯一。”

“那时候,我一文不名,四海为家,她身为名门贵女,却隐瞒身份,与我夜夜相会。”

“那时候…”

皇帝叹道,眉宇间怅然清远,黑眸幽幽,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

“经过多少波折羁绊,我才与她解为连理,征战数年,应者云集,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登上了这九阙至高!”

“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一代帝后传奇,这世上十全十美的事,皇上一人算是占尽了!”

宝锦说得谦恭,话意却其实不善。

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只是轻笑一声:“十全十美?!”

他笑声枯涩,仿佛有无尽疲倦,又好似多年未校的琴弦,嘶哑紧绷,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

“这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再怎样美好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都会面目前非。”

他说的…难道是皇后?!

宝锦心中急转,却再不敢试探下去。

皇帝却仍是黑眸恍惚,仿佛不愿从旧梦中醒来——

“那时候,她真是清美绝伦…明眸善徕,好似月华碎光在眼中闪动,只微微一笑,便能倾国倾城!”

“她性情明朗飒爽,却异常的要强,江州有大潮噬人,她不声不响的消失几日,竟是背了一袋火器,将岸石炸开,从此沿岸百姓无忧。”

“这…就是以前的皇后娘娘?”

宝锦静静听着,心下越发惊骇——这与自己接触到的皇后,简直是判如两人!

“是啊,她如今娴静高雅,一举一动,都是母仪天下的典范…”

皇帝深深一叹,心中升起无尽惆怅。

“可我还是觉得,当初那惊鸿一瞥,那飒然清扬的一眼,才是这世上最为特别的女子…”

皇帝仿佛是在自语,又好似在对着虚空倾诉。

此时朵朵云絮将明月遮挡,冬夜的凛冽中,那缠绵如缕的云絮,也好似将他重重包裹,声音越发渺远。

这寂静深夜,万物都陷入了沉睡,却只有这天下至尊,在这夜半无人处私语。

“你知道吗?”

皇帝蓦然回头,直视着她,“我初见你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虽是重眸,但那眼中的神气,简直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

什么…?!

宝锦面上的淡漠终于被打破,她不由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带来轻微的痛楚,却也浑然不觉。

虽然时隔多日,但她仍记得那一日皇帝的低语——

“看着你的重眸,就好似…”

就好似什么?!

她曾千百次想着答案,总以为,被隐藏不吐的,是姐姐的名字!

锦渊!!

我唯一的姐姐…

他攻入宫中时,曾见过姐姐吗?她最后死于何处?她的尸首在哪?

宝锦的心中翻腾汹涌,杂乱无迹——她一直以为,姐姐的下落,终究要着落在眼前的篡位者身上,却不料…

他居然说我眼中的神气,酷似皇后!

巨大的沮丧夹杂着难以言语的烦躁,如岩浆一般澎湃嚣叫,几乎要从她冰凉的肌肤下喷涌而出。

但她终于忍住了。

宝锦缓缓回头,露出一道清婉的微笑,在宫灯的映照下,有如谪仙一般飘逸出尘——

“我的眼,和皇后娘娘如此相似…彼此的命运,却是天上地下。”

天人之姿的幽美,眉宇间却含着奇异的凄楚,宛如月下的露珠一般惹人生怜。

下一瞬,宽广而温暖的胸膛将她包裹,皇帝将她搂紧,仿佛抱住了自己最珍爱的宝物,轻轻低喃道:“不会的…在朕的身边,没有人可以动你分毫。”

但愿如此…

宝锦温驯地投入他的怀中,露出一道极冷的笑意,如夜空中,划破千重迷雾的宝剑,飒然明光,耀眼无比。

不管你把我当成是谁的替代品,我都甘之若怡——

这样,便是皆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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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时,宝锦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季馨迎上前来,“主子可回来了!锦粹宫的杨公公刚刚遣人送来了便条。”

宝锦展开看完,随即放到了油灯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我们在宫中的耳目,总算是连纵成网,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轻声叹道。

宫中虽然经过人事更换,但最低层的宫人仆役,却没有大的裁撤,都是前朝旧人。

寥寥几月,她与沈浩等人殚精竭虑,花了无数心血,才在宫中重新设下耳目。

这一次明月的“失贞事件”,正是她暗中指使布置的。

“锦粹宫的云贤妃,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吗?“

她微微一笑,随即更衣而卧,陷入了沉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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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天日稍微见了些暖意,穿堂大风却越发肆虐,刮得廊下宫人瑟瑟发抖。

皇帝在乾清宫中召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黄帅千里迢迢入京,实在是辛苦…”

第五十一章 密会

  皇帝温言笑道,对此人甚是礼遇。

阶下一人谢过赐座,小心翼翼地斜签着坐了,恭声答道:“微臣接到万岁的诏令,军中上下,无不大喜——天可怜见,我们冀州军被多年搁置,这柄国之利器再不使用,便要生锈了!”

皇帝因他明朗风趣的谈吐而大笑,“汝等的忠诚,天日可鉴,朕不会为了小人的谗言,就将你们舍弃不用的。”

黄明轨听得这话,虎目含泪地很是感激,心中却是深深唏嘘。

他所辖的神宁军,本是镇守京畿的精锐虎贲,却不料,多年闲置后,等来的,竟是惊天动地的噩耗——叛军以奇兵突入京城,天子驾崩,一朝国灭。

这支虎狼之师,虽然无一伤亡,却顿时处于旋涡的中心,为了部下将士的性命和家小——那些妇孺大都居住在京城,黄明轨一咬牙,只得降了新朝。

经历过渗透、打散、远调等种种考验后,神宁军终于被一纸诏令调回了京畿。

究竟是福是祸,黄明轨已经无力去想,短短一年的时间,他所有桀骜的棱角,都被磨得圆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