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做个纯粹的武夫吧…

他心中叹道,眼角却不由地被殿中熟悉的物事而深深刺痛——

窗下的瑞兽金炉,窗棂上的九龙雕纹,以及,那御案上的玉蟾端砚…

多年前,他曾入宫觐见,年方弱冠的先帝英姿焕发,当场手书“国之虎贲”四字,笑语褒奖,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御笔淋漓,不正是从那玉砚中饱蘸着松墨,一气写就的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仍是一副忠诚耿介的模样,垂手静听皇帝的训示。

皇帝的劝勉不过寥寥数语,却是意味深长,当黄明轨听到那一句“调入京畿,以备不测”时,身躯不禁一颤——

这京中都是皇帝的旧部,铁桶一般的安全,却又要防备什么不测?!

几瞬的怔仲后,他想起讨伐南唐的传言,又想起手握重兵的靖王,隐隐受着今上的猜忌…

他一时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听完皇帝的训诫,他起身拜辞,由宦官引出殿门时,却在廊下迎面遇上了一位宫装少女。

那宫装不过最简单的青绫缎衣,玄色衣带束得腰间不盈一握,袅袅飘然而过,有如冷冻白梅的天然馥香幽幽传来,黄明轨心中一凛,偷眼望去,却见那少女肌肤如雪,整个人沐浴在淡金阳光中,好似一尊清丽绝伦的冰像一般。

仿佛下一刻就要透明溶化…

黄明轨鬼使神差地想道,他低头避让,冷不防,却见到她腰间居然系了一道明黄丝绦,一只碧玉貔貅赫然在目!

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明黄乃天子之色,那碧玉晶莹剔透,浑圆天成,一眼便知是皇家之物。

这样物件,难道是皇帝亲赐?!

他正在楞神,一阵香风渺然,伊人已是翩然而过,只来得及望见她清逸纤瘦的身影。

他站直了腰,来不及诧异,却觉得袍袖中多了一个纸团!

默默地将纸团捏在掌心,他随着宦官走出乾清宫,心中却如同擂鼓似的,不知道自己捏在手中的,会是怎样的奇妙命运。

****

月前的那一场大火,几乎将慕绡院烧成白地,更有多名前来寻欢作乐的官员或伤或亡,龙颜大怒之下,京兆尹也顾不得交情,将全院上下锁拿下狱,亏了云阳侯仗义说情,才得以开释。

这一场大劫之后,在同行惊诧的目光中,慕绡院迅速地修整,重新开张,声势居然更胜从前!

黄明轨从车上下来时,两个簪花的小厮就欢喜地迎上来,又命人告了鸨儿,一齐将贵客迎入。

“我是来找人的——她是隔壁翠色楼的常客。”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风韵娴静的鸨儿收起了笑容——

“公子稍候…”

不一会儿,她便亲自带引,朝着后院而去。

三停大院过后,便是幽静的楼阁,踩着支呀作响的竹梯而上,静坐席上的,乃是一道有些熟悉的纤瘦身影。

白梅的冷香逐渐袭来,黄明轨心中一惊,不由道:“姑娘今日在乾清宫中传书密约,不知有何见教?”

“黄卿何必明知故问…”

清脆的笑声传来,那少女微微侧身,眉目之间,象极了一个人!

“陛下…?!”

第五十二章 共谋

  他一时惊骇欲死,朦胧的天光映照下,眼前的雪白面庞,仿佛与记忆中那意气奋发,运筹帷幄的君王重合。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

仔细看来,她与景渊帝并不相似,只那眉宇间的神气和光芒,却酷似了七八分。

她正看着自己,似讥诮轻笑,似波澜平静。

仿佛檐上的雪珠溅落,黄明被那莫名幽邃的黑眸扫了一眼,心中竟似少跳了一记,那般纯粹的难受。

下意识的,他想避开这目光。

然而,沙场炼就的傲气和血性,让他不肯认输地直视对上。

“黄帅如今平步青云,却丝毫不念旧主吗…”

似褒似贬的低语,在这雅静小楼之中缓缓响起。

“姑娘深夜相约,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黄明轨压制住全身激越的血脉,低喝道:“黄某乃是一介武夫,拿了谁的军饷,便要为谁卖命——前朝各位大人倒是懂得礼仪廉耻,今上一至,便卑躬屈膝地投诚做官,大雨天的地里,谒见的手本叠得有一丈多高,也算是学的圣贤之道?!”

“他们是文臣,千古艰难唯一死,既然要做贰臣,也就顾不得身后滚滚骂名了,可是黄帅你却不同…”

少女瞥了他一眼,清亮的黑眸中燃烧着决然的光芒——

“你手握重兵,若是存着擎天保驾之心,未必不能与叛军一战,这样不动一兵一卒,就被人归入麾下,可还有一丝男儿血性么?!”

黄明轨听了这一句,再也忍耐不住,他惨笑道:“好!我等果然没有男儿血性!可为君者自毁长城,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

“景源八年,先帝下了严令,原地驻守,不得轻出一兵一卒——我看着京中腾天而起的火焰,恨得几乎咬断了牙,却无能为力!!”

黄明轨受不得激,终于把心中块垒嘶吼出来。

只听当的一声,少女手中的茶盏落地,摔成粉碎,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凄然微笑着,一字一句道:“姐姐…果然是你!!”

她终于起身,竟是向黄明轨盈盈敛衽,一躬及地。

飘逸的长袖拂过地面,黄明轨只听她语声清婉,却带出金石之音——

“初次见面,还望黄帅恕我无礼…”

“姑娘到底是…?”

“我的名字,唤作宝锦。”

****

万籁俱静,小楼之中却有一男一女,正在正襟而谈。

“宝锦殿下,我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再经不起什么波折了,所想的,不过是给麾下弟兄谋个好前程——他们跟了我这些年,福没享到,倒是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以为,皇帝能让你置身事外?他让神宁军重回京畿,正是要借你们的利刃杀人——无论是做进攻南唐,还是用来防范靖王,你们都不过是一把上好的利刃!”

宝锦端坐正中,声音越发激越,“你再怎样忠心耿耿,在皇帝眼中,神宁军上下,早已被打上了前朝降军的烙印,再也别想翻身了!”

黄明轨欲要反驳,想起这一年多来的冷遇和白眼,心中一阵辛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恢复了平静,“那跟着殿下您,神宁军上下就有盼头了吗——您所做的,是要诛家灭族的大事哪!”

“你们若与我共谋大事,最起码,不会成为皇帝垫脚的累累白骨,若大事可成,所有人都将是光复中兴的功臣,英名列凌烟阁之上!”

黄明轨静静听着,禁不住,也是心绪动摇。

今上,怕是永远也不会真正重用神宁军的…

他一咬牙,却没有答应,只是突兀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殿下懂得对弈之道吗?”

“只是略通一二。”

“围棋一门,虽是小道,却也可窥得谋略心胸,殿下若是要我放心将这三万儿郎交付于你,只须在这方寸黑白之间胜我!”

什么?!

宝锦虽然面上不露,一颗心却沉入了冰冷之中——

自己只学过一些皮毛,却如何能战胜这统兵大将?!

第五十三章

北风从窗隙呼啸而过,小楼之中,一灯如豆,残夜如墨,万物都陷入沉睡之中,只有这心思迥异的一男一女,正在对弈手谈。

黑子与白子犬牙交错,仿佛沙场之上烽烟四起,壮士执干戈而鏖战。

经纬纵横的方寸之间,正在进行着惨烈无血的搏杀,落子无悔的淡定间,又何曾不是信念的对峙?!

宝锦长袖委地,黛眉间已皱起一道雪旋,眸中波光幽闪,手中却丝毫不慢,黑子在她手中凌厉成形,几乎将白子的一条大龙拦腰斩断!

都已经走到这里,怎么能…功亏一篑呢?!!

她心中无声地呐喊,棋风越发凌厉,仿佛要借着这一记妙着,将心中的沉郁和烦闷都发泄出来。

“殿下棋风狠辣,可惜,失之不稳…”

黄明轨轻叹道,抚着下颌的长须,从容的,落下一子。

只是一子。

仿佛暴风袭来一般,局面顿时四分五裂,原本的凌厉,在此刻化为了齑粉,那条大龙安然无恙,而黑子,却骤然处于穷途末路。

宝锦拈着一颗黑子,手心渐渐冒出冷汗,她抿紧了唇,凝望着眼前的乱局。

黑子和白子都仿佛在她眼中模糊,所剩下的,只有那一日的回忆,狼狈,然而不甘——

那一日所发生的事,让她终生难忘,亦是她毅然离开高丽的最大楔因…

高丽的殿堂秉承唐风,空阔而方正,年老的尚宫在廊下垂手伺候,见她前来,纷纷行礼。

她们的眼光,为何带着些诡异…

宝锦一边想着,推开了景福宫的水墨纸门,却见夫婿李莘,正和一位华装少女对弈。

那少女听得声响,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一躬,高丽女子特有的细目中,流露出狡黠的轻慢和讥讽——

“给公主殿下请安,臣妾正在和王上对弈呢!”

——你算哪门子的臣妾!!

宝锦黛眉微蹙,不悦地看向那少女。

她是安东金氏之女,原本就是王大妃属意的正妃人选,却不料平空杀出个宝锦,竟是天朝上国的帝姬,王大妃虽然跋扈,却也不敢触怒景渊帝。

那之后,她虽然哭泣多日,却也是安安分分,再不敢入宫来自讨没趣,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入得宫来,还是语带挑衅。

那一日,那少女看似温婉地浅笑着,眼中却是露骨的轻狂和得意,她一口一个公主殿下,根本不把宝锦视作王妃——

“说起来,这围棋也是从天朝传来的,可公主殿下您却不善此道,害得王上都找不到对弈之人,苦闷非常呢!”

“现在可好了,有我陪伴手谈,王上总算能尽兴一二了。”

宝锦听着,心下已是大怒,柳眉倒竖正要怒斥,却见那丫头笑地越发得意,眼中的光芒,几近恶毒——

“说起来,天赋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哪!您不善棋艺谋略,您的那位手足,天朝的皇帝,也不善于经营九州天下呢——刚刚传来消息,天朝被乱军攻破,皇帝已经驾崩…”

好似晴天霹雳一般,那得意而耀眼的笑容,在眼前逐渐放大,飞旋,眼前的雕梁画栋,一寸寸地,崩塌陨灭。

那一日,她失去了所有…

宝锦闭上眼,极力压制着周身汹涌的血液,耳边又浮现那轻慢得意的女音,仿若梦魇一般,反复回响着——

“这围棋也是从天朝传来的,可公主殿下您却不善此道…”

真是…奇耻大辱!!

她缓缓睁开眼,已是汗湿重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黑子,她用上了全身的力量,好似一位名将,在四面楚歌中,握紧了手中长剑——

宝锦缓缓地抬头,黄明轨一眼看去,仿佛被她眼中纯粹的凛然刺痛,心下咯噔一声。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黑子稳稳地落下,宝锦露出了一丝微笑,平静的几乎可怕——

“该你了,黄帅。”

冷月被云朵遮蔽,阁上越发昏暗,北风的呼啸声越发凄厉,两人对坐冷然,竟无一人开口。

良久,黄明轨吁出一口气,竟是如释重负——

“已到中盘,我们明晚再续吧!”

“好…”

宝锦端坐有如木雕,白衣胜雪,一丝一道的皱缬,好似冰刃刻成。

“以殿下的棋艺,居然能强撑过中盘,实在让我叹为观止…可惜,你赢不了我的。”

黄明轨深深叹息,无尽惋惜着,却终究说出了口,“若是殿下从小修习,如今定是天下第一的国手…真是可惜了!”

月光点点地映入楼中,宝锦突然想放声大笑,只是喉头哽咽,只剩下苦涩。

****

白日里,她仍是无精打采,好在不用当值,她在宫中漫无目的到乱走着。

“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掉了魂吗?”

语句虽然刻薄,却带着爽朗的关切,宝锦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馨宁宫前。

与往日的精美雅致截然不同,此刻的馨宁宫,竟是空旷异常,几乎不见人影。

明月对着宝锦诧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这里形同冷宫,满宫奴婢都想着法子要调走。”

她继续扫着中庭的落叶,直到眼前变得清爽,这才放下笤帚,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宝锦沉吟着,终究把昨晚之事说了出来。

“你真笨。”

明月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很笨。”

宝锦苦笑道:“自小,我就不爱学这些国政谋略,天塌下来,也有姐姐顶着,如今种种,可说是报应不爽——若是祖先有灵,也要被我这不肖子孙气死!”

“要说气死,也该是你姐姐的手笔——她可是把诺大天下都败了个干净呢!”

明月拍了拍裙上灰尘,这才笑着直起身来,“我说你笨,不是因为你棋艺不佳,而是你这个榆木脑袋,天生不知道变通。”

她笑吟吟地看定了宝锦,苍白的肌肤在漆黑的长辫映衬下雪一般的透着灵气,笑容飒然明爽——

“你眼前便有一位棋道高手,到时候,只要我扮作侍女在你身边一站,还有什么为难的?”

第五十四章 逆转

  昨夜小楼依旧,宝锦手执着黑子,准确,毫不迟疑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