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担心我…我的武艺虽然平常,但自保还是有余,再说,我新近得到了姐姐的心得秘本,修习起来一日千里…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季馨被她风趣诙谐的话语逗得破涕为笑,在宝锦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小姐,你可要小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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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回到殿中时,只见珠光浩渺,众妃都是艳妆丽服,按品级从上首鱼贯而下,一席席分明整齐,而群臣的席面则居于阶下,远远地隔开,想是为了宫眷的关系。

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于今上有结义之亲的靖王云时,他的席面在皇帝下首,紧挨着姐姐云贤妃,如此布置,也算是熨贴妥当了。

宝锦侍立于皇帝身后,目不斜视,却总感觉有一道灼热犀利的目光,隐约从下首望来。

她面上一阵发烫,鬼神神差的,几乎要向后退去。

我在做什么啊?!

她暗自怒道,把心一横,抬眼向云时那席望去。

两人的目光,在一片笙歌华宴之中对上。

电光火石地一触,随即,各自避开,再也不看。

由首辅领班,群臣在阙下三颂天恩之后,筵席开始了。

各种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各桌伶俐的宫女为各位嫔妃温酒布菜。

一声召唤后,宫中乐伎也入殿演奏。

悠扬的乐声中,有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由殿外翩然而入,两两成趣,又首尾衔接,如同天女临世,让人望而欲醉。

新臣之中,有人兴奋地低语,皇帝却略略瞥了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低叹:“整日里都是这些歌舞佳人,却又有什么意思?”

于我心有戚戚然…

宝锦心中涌上微妙而荒诞的熟悉感——类似的话,自己在宫中时不知说过多少,却无奈礼制如此,也没处置椽。

她凝神侍立,想起方才的刺客二字,越发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一阙歌舞完毕,皇帝应景似地拍手轻赞,皇后在一旁看他容色,知道他并不感兴趣,不由地抿嘴一笑,眼中透出慧黠和温柔的光芒,笑着低语道:“皇上且忍耐一二,下面便是我为你精心安排的剑舞。”

宝锦听得真切,耳边只刮过一个“剑”字,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难道所谓的刺客,就应在了这里?

酒过三巡,便有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随着轻快喜悦的乐声,沿着九曲回廊飘然而至。

她们身上的衣装,颇为奇特,虽也有长袖翩然,却是一色的紧身黑衣。

待踏入场中,乐声忽而一转,声扬九天,诸女长袖曼舞,丝裳翩然而飞,望之玄色深广,妩媚中隐约可见浩然之气。

水袖的轻舒,驱走了众人酒酣的微热,暗香浮动中,仿佛连衣裳也被熏染。

第五十八章 乱殿

只见为首一人广袖轻舒,从中擎出一柄长剑,矫如游龙,寒光冰雪之间,身姿翩然,绛唇珠袖之间,清冷冷地无边寂寞。

随之而起的众女也舞袖低歌,一时之间,辉煌殿阙之下,只见玄黑绢衣与雪剑相映成趣,一扫方才的脂粉香氛,竟隐约可见军中的猎猎英风。

此时乐声停斜,殿中只有那清越低昂的和歌声声,一记一记的鼓声响彻耳边,仿佛要让人心神俱丧,眼前只有那上下翻飞的一口宝剑。

此时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久低昂,那长剑曤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满座相对失色,瓶中梅花受这劲风一摧,潇然飘零而下,竟带上了几点肃杀凛然。

那正中央的舞者剑器舞动越急,只见一团银光周身飞闪,一声沉鼓惊破天宇,长袖飘洒间,竟是一个漂亮的凌空飞渡,单膝跪于帝后二人的座下!

宝锦看着那寒光由远而来,心中越发警惕,不由地扣紧了轻罗宫袖。

出乎她的意料,那舞者手中的长剑并未脱手射来,而是恭谨守礼地接过宦官奉上的赏赐,裣衽而退。

怎么会这样?

宝锦僵硬的身躯不由地松弛下来,她正在狐疑,却听殿外有人匆从跑入一人,气喘吁吁道:“陛下,可了不得了!”

满殿喜庆之中,这嘶哑凄惶的嗓音,带着太监独有的尖利,乍然如同平地里生出个鬼魅,让人身上一颤,不禁毛骨悚然。

只见那人着平常太监服色,跌跌撞撞地跑入殿中,到了半途,却被手执拂尘的张巡拦住,他急着往前冲,竟把张巡撞了个囫囵。

众目睽睽之下,身为总管太监的张巡深感颜面无光,不由怒从心起,一脚将他踢倒,低喝道:“这是在御前,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

那人就势跪地磕头,也不知是慌张绊了,还是张巡这一脚力道太猛,刺溜一声,竟滚到了御座跟前。

在众人的低笑声中,那小太监狼狈地爬起,灰头土脸地又要跪下——

“不好了…”

他踉跄着好似要上前抱住皇帝的腿。

电光火石间,皇帝蓦然起身,闪身向左侧一避!

只听叮当一阵轻响,他原先所坐的龙椅之上,已是蜂窝一般,射满了密密的暗器。

这时,侍立在宝锦身侧的两位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一人跃起扑向这小太监,另一人扶起皇后,就要向殿侧的楹柱躲去。

那小太监绿衣一翻,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刃,顺势一削,竟将皇后的半道凤冠都斩断,一头青丝逶迤而下,遮住了她的面目。

此时殿中已乱成一团,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有人行刺!

当即,也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满殿的宫女太监,并一些低等嫔妃,纷纷起身乱窜,四处尖叫奔逃。

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狼子枭镜之徒,也敢妄称为帝!”

刺客大喝一声,一刀避退皇后,也不再追,剑势一转,立刻又向扑来的侍卫迎去。

这一剑威势十足,宛如金石错裂的沉响过后,那侍卫的佩刀竟被一斩两截,他正在惊愕,刺客的短刃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一串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金碧辉煌的龙椅。

刺客正要放声大笑,却只觉得脖项边一阵寒意,他下意识地一躲,只见寒光凛冽,竟是贴着肌肤而过,稍有差池,就是咽喉割断的下场!

皇帝拔出了自身的佩剑,冷笑着向刺客袭去,他招式沉稳狠辣,虽久不出手,却仍是犀利非凡。

此时只听阶下发一声喊,声音清脆悦耳,竟是那些伴舞的女子!她们齐齐从袖中掏出兵刃,疾步冲向殿门。

她们看似弱不禁风,下手却极为毒辣,团团围上,砍翻了门前的侍卫,竟齐力推动着殿门,想要把它关上。

一片混乱之中,殿门发出沉重的钝响,被徐徐阖上,殿中顿时一暗,门缝里的夜风吹得满殿灯火摇曳,众人的一颗心也越发沉下。

殿外的执金吾卫士听得喊杀声,虽无命令,却也忍不住要入殿救驾,他们拼力敲打着殿门,有性急的,甚至将手中刀枪狠命戳入,企图破门而入。

无奈,乾清宫的大门乃是以千年桐木所制,坚硬牢固,可算是世上一绝,只听门前喊杀声不绝,一时半会,外间的人也休想攻入。

皇帝与刺客战得难解难分,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刺客手中短刃乌黑,却是一招更比一招凌厉,而皇帝虽然稳占上风,却由于佩剑过长,尽情施展开来,又怕伤及身后爱妻,两番消长后,竟是一时僵持。

此时那些伴舞女子倚仗人多,竟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横加屠戮,残存的侍卫虽然技高一筹,却因满殿人群推搡,投鼠忌器之下,反被屡屡重伤。

此时只听清啸一声,声音清脆动听,奇异悠长,却宛如杜鹃啼血一般凄厉破空,直冲九霄。

只见一道雪光冲天而起,玄影翩然飞上高阙,剑气如白虹贯日,耀眼已极。

只见一剑如仙,来如雷霆震怒,罢如江海清光,那翩然身影,竟是那剑舞女子!

“昏君纳命来!”

她厉声喊道。

此时阶下黑影一晃,一个黑黢黢的物事呼地一声掷来,竟直直朝着这女子而来。

这女子轻蔑一笑,看也不看,挥剑斩去,却不料金石交击,顿时火花四溅,她喷出一口血来,如断线风筝一般从空中坠落。

好强的内力!

第五十九章 挟持

 只见阶下群臣中走出一人,身形挺拔,脸庞因久经风霜而显出暗黑,举手投足间,带着沙场鏖战生就的肃杀。

他站得有如标枪一般,一步一步走上高处,朗声笑道:“末将不才,倒要领教姑娘的高招!”

“黄卿!”

皇帝唤着黄明轨,声调中不无欣慰。

他武功高强,自保有余,身后的皇后并宝锦等人,却是岌岌可危,如今黄明轨掷出金盏,就将强敌重挫,他这才安下心来。

也是这刺客命数使然,黄明轨本该离京,却因着宝锦的嘱托,免不了托词逗留几日,却正好逢上这场盛宴,于是列席其中。

“黄帅小心!此女乃是南唐毒门一脉,剑刃沾肤即死!”

正在孤身守护姐姐并其他嫔妃的云时,因为没有带兵刃入殿,只凭一双肉掌,对手武功又极为高强,实在有些左支右拙,他偷空望中央一瞥,却正好看清这女子的容颜!

他久处军中,对南唐方面的谍报多有留心,如今乍然想起绘像上所画,不由得高声提醒。

他这一分心,与他对敌的“太监”觑中空门,一剑刺来,竟如灵蛇吐信,羚羊挂角,悄然无迹中,竟带着别样的诡秘气息。

云时本可避过,虑及身后的女眷,只得一咬牙,挫不及防地应上,金戈相交之下,他被内力震退一步,喉头一甜,竟吐出一口血来。

伪装成太监的刺客嘿然冷笑,抬手又是一剑,烛光照入他的眼中,只见一片阴冷狠戾。

云时内息一窒,眼看这一剑闪电一般袭来,却躲闪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眼前银光一闪,随即,只听那刺客痛嚎一声,肩胛骨上血如泉涌,剑意也为之一滞。

云时得这一缓,已然调息过匀,他当头迎上,屈指幻化出一道残影,“叮当”一声,竟将剑刃弹开飞去。

他压住翻涌烦恶的内息,悄悄将又一口血咽下,朗声笑道:“米粒之珠,也泛光华!”

刺客飞身掠开,冷哼了一声,颤抖着手,从肩胛骨中生生拔出一根银针,带出一蓬血花,洒落在锦红毡毯之上。

他怒道:“是谁暗算于我?!”

高阙之上,宝锦与皇后并几个内侍,正躲在御座之后,她探出半个头,偷眼凝望着这一幕,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仿佛不胜寒惧,她轻挥罗袖,几根银针重新纳入怀中,一切了无痕迹。

云时正要追上击杀,却被身后的一双柔荑拉住了胳膊。

徐婴华面色苍白,却强忍住受惊的眩晕,死死挽住云时,凄惶哽咽地哀求道:“小舅舅,别去追了,你也受伤了…”

她一头云鬓微乱,钗横簪断,瞧着甚是狼狈,此刻却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雪白的面庞上,一双美眸灼然晶莹,咬着牙凝视着云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云时与她素来亲厚,也当是她受了惊吓,没奈何,只得止住脚步,低声安慰,一边暗自运气疗伤。

那刺客也仿佛有所忌惮,远遁而去后,只在殿门前调息裹伤,一双细眼狠狠地望着云时,几欲噬人。

他又抬眼偷瞥了中央的同伴,面色阴晴不定。

中央正战至酣处,皇帝剑剑紧逼,最先装扮成太监行刺的那人几乎已无招架之力,完全落了下风。

那位舞剑女子,却与黄明轨斗了个旗鼓相当,她招招狠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黄明轨顾忌她剑上的剧毒,却也不敢逼迫过甚。

随着时间的流逝,殿外人声越发喧哗,殿门被猛烈撞击着,摇晃逐渐加大。

一声沉闷巨大的轰鸣声后,殿门颓然而倒,殿外的夜色星光,下一瞬便映入其中,光影交织的混乱中,禁军和侍卫潮水一般地冲入。

那舞剑女子见事不可为,一咬银牙,以险招逼退黄明轨后,竟然翩然转身,如天外飞仙一般,从洞开的大门飞掠而去。

她轻功甚好,有如鬼魅一般,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浑然不顾那两个假装太监的同伴。

黄明轨顿失对手,转身便要加入皇帝那一对,阶下那人见事态危急,再顾不得云时,赶忙纵身杀上。

他杀至高阙之上,却见同伴已然委顿在地,肩上开了一个血肉窟窿,只是苦苦支撑。

那人大吼一声,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转头四下扫视,却正好窥见御座半张秀丽的面庞。

想也不想的,他一把扯过那女子,以剑刃横在她的脖项之上,暴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这一句声嘶力竭,却炸若春雷,皇帝和黄明轨瞥眼看来,心中却一齐狂震!

只见宝锦面色惨白,长发纷乱披散,被那人粗暴地拽在手,脖上一截雪刃,几乎将肌肤沁破。

她眉宇之间迷蒙清宛,仿佛懵懂未醒,又好似含着什么痛楚似的,任凭刺客挟持摇晃,弱不禁风的身躯有如纤柳一般。

“放开她!”

皇帝怒喝道,却再不敢逼近,一旁的黄明轨暗叫苦也,顾虑这先朝皇家的最后一点骨血,也是投鼠忌器,再不敢动手。

第六十章 魅影

  黄明轨瞪着这执剑威胁的刺客,一边暗责自己大意,一边却禁不住瞥了一眼躲藏在御座后的皇后——

真是奇怪…这人为何不向皇后下手,却单只挟持区区一个宫女?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也无暇细想,他只是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空有一身深厚内力,却也踌躇不前。

皇帝在一旁看着,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冷笑一声,道:“你行刺在前,落败之后,居然挟持一个小宫女,真是恬不知耻!”

那刺客冷哼一声,对这激将法丝毫也不为意,他手中雪刃加紧,宝锦的雪颈之上顿时流下一道嫣红,瞧着触目惊心。

“多说无益…把我的同伴扶过来!”

他以目示意,先前那个假扮太监的刺客委顿在地,正被几个武监内侍七手八脚地擒下。

皇帝面色如常,心中已是大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冰刃划过众人的心头,在殿中形成金石般的低响——

“照他说的做。”

那刺客狼狈地起身,挪至挟持者身旁,大口喘息着,草草点穴止血,挣扎着以剑驻地。

挟持者干笑一声,近乎讥讽地赞道:“皇帝陛下果然一言九鼎…接下来,就请你下令,让这些金吾卫士给我们让一条生路吧!”

此时阶下大乱暂息,大批的禁军冲入殿中,虽然人群拥挤嘈杂,却仍是一点点地将乱党贼徒一一清除戮尽。

大难后幸存的人们未及喘气,就听高阙之上,皇帝沉声喝道:“真真可笑!你们在宫中行刺谋逆,居然还想要一条生路?!”

刺客见他突发雷霆之怒,也夷然不惧,“我们效法专诸豫让,本就存着毕死之志,只是如今有筹码在手,也就不用平白赴死了。”

“筹码?!”

皇帝冷冷一笑,清俊眉目中一派安闲轻蔑,“区区一个小宫女,也算得上什么有力筹码?!”

“真是个寻常小宫女吗?恐怕未必吧!”

刺客低声嗤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万岁真是厉害,心中再怎么七上八下,面上都是安泰镇定…”

“只是,若我真的手起刀落,这如花似玉的娇怯美人,只怕要身首异处了,到那时候,万岁可是要…后悔莫及了!”

说完,他眼中骤然发出狂热摄人的光芒,暴喝一声,“让路!”

剑刃越发加重,雪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映入皇帝眼中,他的心口禁不住隐隐发痛。

禁军明光重甲,刀枪剑戟在灯烛映照下闪着摄人寒光,他们将御座团团包围,充耳不闻刺客的叫嚣。

刺客见皇帝不动如山,已知绝无幸理,狠一咬牙,瞥了眼掌中的纤弱女子,正要一剑斩下——

生死关头,宝锦再顾不得韬光隐晦,十指挽袖,掌中银针下一瞬就要激射而出!

殿中的气,在这一刻凝滞到了极点,满殿里死寂无声,连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住手。”

皇帝的低喝,终于将这沉寂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