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黯然无奈——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啊!

他暗自叹了口气,开口下令:“让他们出殿!”

“皇上不可…!”

禁军首领颤声喊道,随即,被皇帝淡淡一瞥,顿时不敢再说。

禁军将士满怀不甘的,将刀枪收拢,空出一人之地。

两名刺客,以及被挟持的宝锦,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履缓慢地下阙,出殿。

殿外的空地上,将士们手中松明燃就的火把,将夜空照得白昼般通明。潮水般的人群,将这三人团团包围。

“你们可以离开…但要把她留下!”

皇帝率众出殿,双目炯炯,不怒自威,火色天光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暗夜的神祗,让人悚然心惊。

挟持者不理不睬,另一人咳了一声,抹去唇边血迹,阴笑道:

“万岁真是说笑——我们只要一放手,便会被射成蜂窝一般,倒不如,让这位姑娘送我们一——”

最后的“程”字尚未出口,只见夜色火光之中,竟有一道白影一闪,如流星一般射入他的喉中!

雪白的羽翎纯净优雅,准确无比地穿透咽喉,鲜血暴起,沾染了这份洁净!

这一下变生肘腋,谁也不意料,众人一齐惊呼,不由地抬眼望向屋檐。

远处的飞檐凤阙之上,琉璃瓦在月下熠熠生辉,迷离恍惚。

漫天星辰的夜幕中,有一道渺无轻烟雾的人影,昂然立于檐顶。

她手中长弓怒挽,飒然的身影,仿佛在夜色下凝固隽永。

第六十一章 疑云

  此时天边云光淡朗,檐上的残雪掩映着琉璃明瓦,清冷寂寞,苍暗近乎幽蓝的天幕中,那身影茕然傲立,漫天星辰闪烁,却也显得黯然失色。

宛如轻烟一般清渺,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无形,那人弯弓搭箭,凝练飒然的身姿,好似镌刻于天地之间的水墨丹青,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雪珠从檐上滴落,浸染了朱红廊柱,所有人驻足凝神,剑拔弩张的局势,也因这天外飞箭而微妙停顿。

那长弓凝挽,北风呼啸中,隐约可见箭头的方向正对着这边!

挟持者睚眦欲裂,手中的雪刃也在微微发颤——他惯来做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同伴身死,早不能让一颗心生出半点波澜。

但这一回,他遥望着那残雪飞檐上的黑影,却禁不住手心出汗——

只是远远一眼,竟如寒冰浸肤,如次气势,竟是生平仅见!

他紧紧挟持着宝锦,手下用劲,几乎要箍入肉中。

宝锦强忍住肩上的剧痛,袖中银针蓄势待发,却眼看着周围明火执仗,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暗自咬牙,却仍是忍下了。

纤细的脖子微微昂起,宝锦眯起眼眸,望着这夜空中的黑影,心中生出极微妙的感应,一时之间,只觉得五内似沸,好奇诧异之间,又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正在胡思乱想,挟持者却熬不住僵持的无形压力,紧拽着她,向廊下的死角退去。

雪珠散霰从屋檐滑落,听在他耳中,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一步一步地挪动,而箭头,也在缓缓转向…

终于踏入了不能及的暗处,未及欣慰,只听耳边鸣镝声响,下一刻,那雪白飞羽便映入眼中,咽喉一凉,他仿佛不能置信的,砰然倒地。

“双弦箭!”

黄明轨浓眉一轩,骇然低喊道,平日里不动如山的大将,在这一刻也心神动摇!

所谓的双弦箭,乃是弓手两次控弦,后箭射中前箭,流星赶月一般转弯的神技,只有在传说中才能见到!

他这一声低喊,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到另一处——

短刃当啷落地,宝锦旋身而脱,皇帝拂开侍卫,大步流星地近前,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仿佛心有余悸地,他小心翼翼地深拥,直到确定她安然无恙,仍不肯放手,如珠如宝地拥入怀中,仿佛月出云晓,他眉宇中阴霾顿时消散。

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众臣不禁一阵低哗,几位嫔妃也讶然不已,窃窃私语着,一道道或是艳羡,或是嫉恨的复杂目光,如同利箭一般飞开,几乎要将宝锦戳个穿透!

宝锦缓缓抬头,从皇帝怀中轻轻挣脱出来,首先映入眼中的,竟是云时沉静凄然的目光。

他身上带彩,清俊容颜上,也沾染了血滴,不顾身后焦虑低泣的徐婕妤,他目光清冷自若,只是深深凝望着这处。

呼啸的寒风卷起他的衣摆,这儒雅清俊的少年贵胄,眼中只有无限怅然。

此时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皇帝和宝锦转头看去,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黑影仿佛仍不罢休,拈弓搭箭,竟还是对准了这里,寒凛纤细的羽箭,在夜空中凝成几不可见的一道,却格外让人心寒!

“护驾!”

侍卫统领一声暴喝,便有无数侍卫上前,挡在皇帝身前。

“何必如此?!”

皇帝怒极而笑,一手将人推开,竟是毫不闪避地,直对着那飞檐上的人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皇帝提气喝道,声虽不大,却响彻天宇——

“阁下也是来取我的性命吗?!”

北风呼啸,那黑影伫立不动,仿佛是凝铸的死物一般。

“阁下不妨下来一会…“

皇帝皱眉继续说道。

风吹过天际,那一道黑影,随即消失在夜幕之中,就好似,她从未出现过一般。

****

宫中出现刺客一事,第二日便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早已偃旗息鼓的陈学士遇刺事件,也被一并提起,皇帝龙颜大怒之下,少不了有许多人遭殃。

“说出去真是让人笑话!朕的宫中,竟然任由刺客自由出入,如履平地一般,高来高去地炫耀武艺,你们竟没有半点羞愧么?!”

皇帝的话虽不多,却实在是刻薄犀利,禁军上下都只觉颜面无光,越发在宫中大搜大索,却丝毫无得。

“说来真是希奇,那最后出现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呢?”

宝锦凝神想道,一边将手中的安神香炉放定。

她转头对着明月,调侃笑道:“若不是你病骨支离,我还以为那是你在相救呢!”

“就算是我武功未失,也不能有如此神技。”

明月断然摇头道:“双弦箭看似简单,却实在是神乎其神,会这个的寥寥无几,也大都是一代宗师…却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

她说话间神色飞扬,仿佛很以不能亲见为憾,面上也浮起淡淡红晕,随即,她又低咳几声,宝锦一眼瞥见,劈手从她手中夺过绢帕——

竟是几点血色嫣红!

“吓着你了吧?”

明月凄然一笑,“我的经脉受寒毒所累,已经断续梗阻,如今连肺腑也受波及,想来,离大去之日不远。”

宝锦浑浑噩噩地走回住处,翻出姐姐的那本心法秘诀,又一次仔细研读,却仍是踌躇未决——

自己毫无经验,就这么医治明月,会不会反而加剧伤情?!

正在苦恼间,却见季馨轻步进入,悄声道:“沈大人又有书信传来…”

第六十二章 楼主

  宝锦匆匆赶到翠色楼时,那惯用的小楼之中空无一人。

不是沈浩约自己于此密谈吗?

宝锦黛眉一凝,心中生出狐疑来。

小楼之上,玉帘轻卷,月如莹霜,两盏热茶静候,一室宁谧中,隐约听见中庭的更漏残声。

宝锦屏息凝神,坐下静静等待,稍微冰冷的手端起茶盏,只觉一阵暖意。

她并不就饮,仔细端详这清馨怡人的茶针,只见银雪一色,上下翻滚,仿佛晴雪初霁,更兼有奇香袭来,不觉叹道:“这是什么茶,竟香成这样?!”

“你喜欢这茶吗…”

幽幽一问,自木梯上传来,空灵飘渺,仿佛自九天传来。

宝锦猛地抬头,却见一袭黑衣映入眼中。

木阶之上悄无声息,这突兀一眼,却仿佛让满室都陷入森寒之中。

来者身影瘦削,全身上下由黑袍裹得细密,只有那纤细的雪颈,显出她的性别。

宝锦凝望着她,却正看入她的眼中——

凝粹着冬日冰雪的黑瞳,深不见底,间或的一轮,却仿佛有火焰卷过——

就象地狱的红莲业火,燃尽一切,归为虚无…

鬼使神差的,宝锦的脑海中掠过这样一个诡异的念头,她站起身,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你不奇怪吗——为何沈浩迟迟不见?”

那人轻笑道,声音带着奇异的嘶哑,仿佛音乐一般的魔咒。

“如果是他有急事商谈,定会早早等候——我毕竟是他的主君,哪会如此失了礼数?”

宝锦并不惊骇,只是静静答道。

然而外表的沉静只是假象,她望定了黑衣人那双眼,只觉得寒意浸肤,不可逼视。

黑衣人闻言,发出一阵低笑,莫测地听不出喜怒,“你暗中联络这些前朝旧臣,倒真是做出诺大的事业了!”

“不过是时势所迫而已…”

宝锦淡淡带过,又道:“阁下对我知之甚深,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今日你伪托手书,将我邀到这里,究竟意欲何为呢?”

黑衣人闻言又笑,声音有如断裂的琴弦,嘶哑生涩,听入宝锦耳中,却是空落落的无边寂寞,平空竟生出凄凉之感。

“宝锦殿下呀…你可真是贵人多望事,先前,可是你念念不忘地要见我,如今,却怎么问起这话来?”

黑衣人调侃地笑道,却好似并无恶意。

宝锦先是一头雾水,凝神一想,眼前一亮,有些迟疑道:“你是…辰楼主人?”

辰楼主人…这个称呼,在江湖和朝堂之上都起不了半点波澜,唯有元氏皇家的人,才深切地知道这个名号所代表的意义。

辰楼的初代主任,乃是惊才绝艳的奇女子,三百年前,她远走北疆,麾下的辰楼也在那里落地生根——虽不显山露水,却隐隐已是号令北疆的地下魁首。

她与当时的祈帝之间纠葛复杂,却曾应允替他靖平北疆,有此一言,皇家便与辰楼结下了深长渊源。

数百年时光流逝,到宝锦这一代,辰楼与皇家的联系几乎中断,这个名号,好似已成为故纸黄笺中的掌故,被后人所遗忘。

然而这次入京,经历了诸多变故,尤其是翠色楼那一场大火,却让宝锦看到了冰山下隐藏的庞大黑影——

以相邻的翠色楼和慕绡院为京城的据点,辰楼的势力虽是韬光隐晦,却实在是非同小可。

宝锦多次来翠色楼中,也曾旁敲侧击,想要与楼主商谈一二,此间主事却都含糊以对,让她颇为头疼。

这许多念头在宝锦心中只是一闪,她随即便霁颜笑道:“楼主亲至,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听这里主事说,您远在北疆,却没曾想不期而至,所以一时没有想起,实在惭愧!”

黑衣人听着这半调侃半恭维的话,微微一笑,眼中冷意也消退不少,一时之间,秀丽无双,宝锦的心中,竟涌起一道荒谬的熟悉感——

只听那黑衣楼主道:“你也不用这般客套,他们未得我允许,只是虚言敷衍而已,至于北疆…”

她嘿然冷笑,声中带出锋刃一般的犀利——

“我当时若真在北疆,绝不会坐视大军肆虐横境。”

这话虽然狂妄,从她口中平静而出,却是不容置疑地可信。

宝锦想起九泉下的姑墨王一家,心中不由黯然,忍不住开口道:“楼主既然有此大能,却为何忍心看着姑墨沦陷?!”

第六十三章 机锋

这话问得尖锐,楼主却并没有发怒,只是长叹一声,再说话时,却嘶哑更甚——

“这世上,并不是事事都能如人心意,所谓命运弄人,如此…而已。”

最后一句,从她口中吐出,一字一句分明,幽深瞳孔紧缩为一点,仿佛周身的血液要化为江河之水,汹涌怒袭,席卷天地。

宝锦虽不知其意,却也为其中的悲愤凄凉而暗自心惊,却听那楼主又道:“我知道你因姑墨一事,对新朝仇恨更甚…但如今京城沦陷,北疆又失,天下归一之势,已隐约可见——你为了元家天下,却偏要行这复国之事,难道真有这逆行的决心吗?”

“有。”

宝锦亢声应道,声音清越,竟带上了金石之音。

她心知肚明,辰楼主人是在考究自己,言语之间,虽不能无礼,却也不能让她小觑了自己,于是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让的说道:

“所谓天下归一,仍是言之过早,在外,蜀地只是表面臣服,南唐也自成一国,就是高丽流求等等海外四夷,也未曾正式呈表进贡;在内,伪帝虽然威势日盛,却也是隐忧重重,他倚重皇后,任由她干涉政事,朝中早有牝鸡司晨之讥,此外,靖王手握兵权,却君臣见疑,如此种种,有如冰河暗流,终有一日,会全部爆发出来。”

宝锦侃侃而谈,语声铿锵有力,举止之间,自信中带出帝胄的天然高华,楼主听着,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殿下的见解,却也不过是常人所见…”

宝锦心中愠怒,她虽然性情和缓,却也被激起了金枝玉叶的傲气。只听楼主又问:“新朝虽然破绽重重,但名分已定,你又待如何下手?”

“我有三策。”

“如何?”

宝锦昂然答道:“于天下四野,朕接各方势力,务必为新朝设下重重制肘;于朝堂之上,我将离间君臣,他日终会有兵戈之祸;在宫中大内,我更要步步为营,相机行事,务必让伪帝为我所惑——所谓红颜祸水,乱世妖孽,只看我个人修为了。”

宝锦眸中几乎燃起火来,却偏偏是冰冷已极,轻柔细语间,含着切齿决然,却偏偏,带着苍凉的自嘲和自厌,仿佛很得意这惊天计划,又仿佛厌弃这诡暗狠毒的心思。

辰楼主人终于微微动容,她叹道:“如此…也是算无遗漏了。”

这样的褒奖,从她口中出来,极是难得,不知怎的,却也听不出任何欢喜欣悦来。

暗夜的风声在窗外呼啸,仿佛凄凉悲怆的低泣,她的眼中掠过一道极复杂的光芒,随即,便熄灭不见。

“你姐姐的兵法和武略心得,你已经拿到了吧?”

楼主转了话题,突兀问道。

“是。”

宝锦闻言也不惊奇,这密道设在慕绡院之中,若要说辰楼主人对此一无所知,那才是笑话一桩。

“你皇家的武功,走的正大阳刚一路,并不适合女子修习——世人都道景渊地惊才绝艳,却不知一部契合的功法,才是真正的良机因缘。”

“我姐姐锦渊,并不只是以武功称诸于世!”

宝锦听到她对锦渊语带暗贬,不由皱眉回道。

黑衣人那奇妙而沙哑的嗓音又起,衬着窗外低号的风声,诡谲迷离,仿佛地下升起的鬼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