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咬牙,正要遣人入禀,却听侧殿小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皇后身边的琳儿披了件蜜合贡缎厚袍,长发披肩地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问道:“张公公,这深更半夜的,可有什么事吗?”

“要是没有大事,我有几个脑袋也不敢惊扰圣驾…”

张巡苦笑道,抬脚正要上阶,琳儿一闪身,伶俐地挡在殿前,半俏皮半威胁地嗔道:“你真是榆木脑袋…皇后跟娘娘这在歇息,你这时辰贸然进去,真是平白招恼!”

“主子合娘娘若是发火,也不过是一顿板子,要是这东西不能及时上呈,我的脑袋今晚就保不住。”

张巡不吃她这一套,将她轻轻一推,指使着守夜宫人赶紧入内禀报。

皇帝匆匆着衣,宣他入内,张巡也不言语,只是跪着将奏报递上,他低着头,眼前依稀有裙裾渺然而过,一阵香风从屏后闪过,耳边响起皇后的声气——

“怎么了?”

她声音微带慵懒,更多却是茫然。

皇帝并不回答,只是轻抖手中的密报,默默地读了下去。

皇后见他面色不善,越发惊愕,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皇帝猛然抬头,双目如电,冷冷地看着她,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口气,轻轻道:“朕也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七十六章 帝后

殿门半启,一阵冷风吹入,皇帝的眉目泠然,隐隐可见压抑的怒意,他的目光炯炯,那光芒陌生得让皇后害怕,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心中咯噔一沉。

她与皇帝伉俪情深,这些年来别说争吵,就是连脸都没红过几回,如今他冷眼相对,却是为了哪桩?

“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后也是性情刚毅之人,她抬眼直对皇帝,又一次郑重问道。

透亮的纸筏被掷到榻上,风吹起,它翩然飞上镂金凤纹的宫壁之上,终于无力地坠落。

皇后接过这张密报,略略看了几眼,雪白面庞上露出震惊,狂怒和不敢置信的神情。

“真是…可笑之极!!”

她怒极而笑,胸前锁骨都在微微起伏,双手紧攥着纸页,几乎要将它绞裂——

“皇上,你居然相信这样的谎言?”

她凄然而道,声音低了下去。

“藿明对我忠心耿耿,他临死钱蘸血留下凶手的线索——这分明是一个‘后’字!你且说,他倒是跟你有什么冤仇?”

皇帝面沉似水,声音凝重沉痛,他凝望着自己的爱妻,不可思议地怒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事和我无关。”

皇后凤眸幽然,声音越发低沉:“他是你的爱将,最初起兵时的伙伴和弟兄,我为什么对他下手?!”

“因为南唐。”

皇帝静静道,声音仿佛从九天云外传来,“从一开始,你就急于讨伐南唐,朝中大臣也分成急进和缓战两派,唇枪舌战不休,这些,朕都不在意。”

“但是要讨伐南唐,必须先过了缓战派那一关,而支持缓战的,却都是些军中大将。”

“他们精通兵事,认为我朝新立,元气尚未恢复,不宜大动干戈,要说服他们很难,所以,你动起了别的心思,希望能以将士的鲜血激起众愤。”

皇帝重重一叹,沉怒道:“前一阵你密遣何远出宫,他们行为鬼祟,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想深究罢了…没想到,你居然对藿明下手!!”

他蓦然转身,逼视着皇后道:“那之前的雷石和景千远之死,也是你们所为?”

皇后听着这一番质问,只觉得既惊且怒,又是无处辩驳,宫宴那日的刺客确实与她有关,被击毙的两人,甚至是新晋的外围侍卫,可这一阵的连续刺杀事件,却与她没有任何瓜葛!

她忍住怒气,对着皇帝凄然一笑,道:“夫君,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蛇蝎毒妇吗?”

皇帝望着她的剪剪水眸,心中一软,但仍是坚定道:“藿明在军中素有‘铁石’之名,若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不会写下那一个后字。”

他叹了口气,竭力把语气放缓,道:“也许,是你的手下擅自做了些什么,你还是好好查个清楚吧!”

他随即起身着衣,一旁的宫人惊慌着要上前服侍,被他冷冷挥退。

他径自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皇后呆立一旁,眼睁睁看着玄龙绞龙袍从朱红门槛边远去,心中一阵狂怒,她咬牙不语,一挥手,竟将小几上的玉瓶摔落于地,跌了个粉碎。

寝殿中这一声碎响,震得廊下的宫人都噤若寒蝉,屋檐上的残雪滴滴融化,冰冷地落入她们的衣领里,却也不敢稍动。

“去请何远过来一趟。”

皇后的声音,轻漠而冰寒,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微臣冤枉啊!此事的确与我们无关那,娘娘!”

何远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稍抬,却是一叠声的喊冤,“我们在宫宴上暗助南人行刺,使得皇上决意南伐,如此见好就收才是正理,又哪会去招惹那些军中大将呢?”

“我谅你也不敢自作主张。”

皇后端坐堂上,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眸中那一抹戚光,却让人凭空生出悚然。

她对这些军中旧臣,可算是融让优渥——今后还要指着他们跟云时龙争虎斗呢,又怎会对他们动手?

可如今,她却百口莫辩地陷入这漩涡之中。

想到这,她不禁咬牙不语,半响,才道:“藿明写的那个后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认为是我杀了他?”

这是她想了半夜,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问起,却是让何远也是如坠云雾,说不出什么来。

“究竟是谁构陷于我?!他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皇后喃喃自语道。

第七十七章 邂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宝锦也在细细思索。

她轻轻抚摸着那诡谲珠丽的珠贝面具,感受着指尖的特殊冰冷,耳边好似又听到霍明睚眦切齿的低语——

“我还记得这面具…”

难道他认识姐姐?!

宝锦不由得摇头——霍明乃是伪帝起兵时的心腹,攻入京城时,也是率军在后策应,于情于理,这两人都不该有什么瓜葛。

晨间的冷风从帘外吹入,季馨端着早餐进来,见她眼下有淡淡黑影,情知她又一夜刚返,不由皱眉劝道:“小姐何必如此拼命?”

“不快些不行哪,再拖延下去,真要让他们率军南伐,江南的半壁锦绣,就要灰飞湮灭了。”

宝锦冷冷一笑,但出青葱般晶莹剔透的手,在眼前仔细凝视,叹道:“这双手…已是染满血腥——杀了那几个人,足够为南唐拖延时间了。”

她声音萧索,几乎是厌烦的,端详着手上那不存在的血色,终究深深一叹,接过了季馨奉上的漆盒。

“我刚才从巷中路过,听到宫人们正在窃窃私语…”

季馨在旁悄声说道。

“哦…”

宝锦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喝着雪米粥,无所谓地问道:“宫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季馨凑近她耳边,很有些神秘道:“皇上昨夜跟皇后娘娘起了口角,一怒之下,深夜拂袖而去,这事已传遍了宫中。”

宝锦微微一笑,仍是不在意道:“夫妻之间,哪能没个口角,民间有谚道: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些人惟恐天下不乱,乱嚼舌跟,也忒没意思了。”

“这次可不一样哪。小姐”

季馨回忆着方才听到的逸闻,继续道:“听说皇上今日早膳都没有与皇后共用。一早就径自上朝。而昭阳宫中一夜灯火通明,连皇后娘娘也甚是焦躁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底下的小碟拿起——这虎眼酥太过甜腻,宝锦照例是碰也不碰她。所以都由她代劳吃掉,下一刻。她发出一声轻呼:“这有张纸条!”

宝锦眼中一亮,蓦然回身道:“拿来我看。”

一张小小纸笺,只有三寸宽,上面别无他物,只有一首司空见惯的短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季馨一眼瞥见,也没什么顾忌,轻声念了出来,奇道:“还以为是什么密报,没想到是这首《游子吟》,难道是谁放错了地方。”

“绝无可能。”

宝锦断然摇头,看着这精心折叠过的纸条,沉吟问道:“你去取早餐,可曾遇到什么人?”

“没遇见谁啊…我们在这宫里,人生地不熟地,谁会跟我搭讪啊…”

向馨仔细回想着,突然眼前一亮,道:“我在大膳房里拿几碟点心,皇后宫里有一位老宫人来索要蛋羹,管事说还没做好,她却忒是多疑,将我们几个的食盒都瞧了一遍,这方才罢休。”

宝锦若有所悟,急问道:“是否眼角上有一道疤痕地?”

“是,小姐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母后的陪嫁侍女,小时候把我带大的任姑姑。”

宝锦叹道,她展开手中地纸条,怅然微笑道:“这首孟郊的诗,是母亲最爱手书地一幅作品…”

她想起自己唯一保存了母亲手迹,在匆忙逃离高丽时不慎丢失,不由地心中恻然。

“她这是想与我见面。”

宝锦的笑容转为温馨,道:“晚上我抽空去一趟便是。”

宫嚅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帝后之间这场冷战,到了晚间仍不见歇止,皇帝一反常态,再没有跟皇后一起用膳,意兴阑珊吃了几口,就到御花园中散步,以解心中的烦闷。

此时天色已晚,花叶扶疏,梅香暗冷,湖畔小径之上,结了薄薄一层小冰。

皇帝稳稳踱步,想起霍明地噩耗,心中仍是惊怒不已。

早在他与皇后邂逅之前,霍明便是自己心腹偏将,他武艺不凡,却一直追随自己左右,可说是不离不弃。

这样的忠臣弼将,却突兀遇害,而且竟然跟皇后脱不了干系?!

他心头一阵郁恨,只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爱妻地心思…

我将这万里河山与你共享,你还想要什么?

你明知他是我心腹爱将,却做下这等骇人之事!

他怒火上涌,不禁折下一根长枝,有用力地弹了回去。

动静之下,只见林中树影婆娑,有一道人影悠然隐现,发出一声惊呼。

“谁在那里?出来!”

皇帝正是心头光火,于是沉声喝道。

“是臣妾…”

清雅软糯的声音,却并不带任何做作,一位宫装少女从林中步出,面上微微有诧异。

她一身碧色云裳,清新可喜,却又高雅脱俗,站在梅树之下,亭亭玉立,宛如明月初现,皎美纯净。

却是徐婴花,徐婕妤。

“是你。”

皇帝淡淡瞥了她一眼,却也为这丽色暗自赞叹一声,他问道:“夜色已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贤妃娘娘最近睡眠不稳,我来替她采些梅花回去,放在瓶中,倒也清雅得紧。”

徐婴花自若地行了一礼,随即起身,轻拢了怀中的梅枝,繁花掩映之下,越发显得她宁静秀丽。

“那是什么?”

皇帝指着她手中的锦囊小袋,只有上面密密绣着福字,针角自如精致。

“这是臣妾自己绣的…”

徐婴华微笑着答道,面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想替娘娘再集些安息子,让她能睡了好觉。”

“你是个有孝心的。”

皇帝望着她镇定恭谨的身姿,由衷赞叹道。

徐婴华面上红霞更甚,福了一礼,正要告退,却听皇帝笑道:“怎么,不请朕去你那里坐坐吗?”

第七十八章 不眠

徐婴华居于锦粹宫侧殿,云贤妃是她亲姨,拨于她的都是些得力人手,徐婴华对人大方体恤,上下人等一派雍睦和顺。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得到圣眷。

不仅是她,这一次新晋的嫔妃,皇帝虽然恩遇优渥,却丝毫没有临幸之意,如今各宫各殿,私下都是宫怨哀绵,珠泪盈盈,满腔的苦楚,却是不敢言说。

当洒扫宫前的杂役正要回房睡觉时,她蓦然抬头,却见夜色茫茫之中,一抹玄黄龙袍映入眼帘,一旁跟从的,竟是羞赫微笑的自家主子!

“皇....皇上!”

这一声,让满殿宫人都为沸腾!

殿中红烛高照,十六道大小菜肴络绎而上,皇帝捧过玉杯,饮了一口合卺酒,又授于徐婴华,她微微抬头饮尽,面上绯红更盛,灯下看来,格外瑰丽温柔。

“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

徐婴华低声答道,只是绞着丝帕垂首待坐。

“朕一向对锦粹宫这边有失照应,倒是委屈你们了。”

皇帝见她羞涩不安,于是劝慰道,谁知徐婴华闻言微微抬头,满殿里顿时清丽艳色流转,皇帝心中也不禁一荡。 “皇上一向忙与家国大事,若是有闲心常伴我等,岂不是学

了上古纣桀?”

她轻灵的笑声在殿中回响,有些大胆,又有些俏皮。

皇帝也是大笑,“汝为公卿之女,果然见识度量都非同一般。”

他小罢,进了些饭菜,便牵着她的手,步入重帏后的寝宫。

他每走一步,便觉徐婴华的手便凉了一层,于是坐到床沿上,将她的手捂在怀中,笑道:“不用太过紧张.....”

“臣妾没有紧张。”

徐婴华温驯地伏在他胸前,声如蚊呐,却是清晰而坚定,“臣妾自从入宫,遍是皇上的人了.....”

皇帝听了这一句,感她情意深重,心下却不禁有些惭愧,他叹了一声,吹熄了床前灯烛。

满殿都暗了下来,窗外星光朦胧,明月隔着纱帘,染银了帷幕重重。

徐婴华的黑瞳仿佛两丸水银,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她凝视着红罗帐顶模糊着鸾凤绣纹,缓缓地,闭上了眼。

灼热的体温宛如海潮一般袭来,逐渐将她没顶,最后的清明,戛然于心中无声的呼唤——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