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明月半弯,高悬于空中,清冷的空气中,仍有雪光的余韵。

宝锦背靠着藤萝缠绕着树干,凝望着眼前老迈的女官。

“姑姑,你瘦多了。”

那老妇面上干瘦,有如蛛网密布的皱纹颤动着,眼中两滴浊泪流下,惨淡低呼道:“宝锦殿下.....”

“姑姑怎么认出我来了?”

“殿下是我亲手抱大的,若是连这点眼力也没有,我干脆追随小姐去算了。”

任姑姑口中的小姐,乃是宝锦早逝的母后。

望着这位从小带大自己的慈祥老妇,宝锦声音哽咽了,终于哭出了声——

“姑姑,这宫里......怎么竟会变成这模样?”

一字一句的,沉痛而悲愤地疑问,在这一颗宛如大潮破堤,宝锦将心中所有的惨痛都低喝出声。

“老奴我也不知.....一觉醒来,这朗朗乾坤,居然就天翻地覆了!”

任姑姑低泣道,随即咬牙怒道:“现在这所谓的皇后,也是出身方家,却半点也不念和小姐的亲族之情,居然把皇族屠戮一空!”

“那我姐姐呢?”

宝锦急切追问道。

“这是皇后亲自过问的,谁也不知真相.....只听说,有一天,一辆黑车把什么拖走了,车后不停的滴出血来,流了一路。”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听着这一句,宝锦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物理地拽住树枝,任凭双手被刺得鲜血淋漓。

“姐姐.....”

宛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她低低喊道,眼中光芒冷冽,有如冰雪覆盖。

清早,锦粹宫

“婕妤娘娘大喜了.....”

徐婴华跪送皇帝后,满殿宫人皆是喜气盈盈,更有那得用亲信的,连忙上前贺喜。

第七十九章 三姝

“这有什么好贺喜的,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么招摇,仔细又招人妒忌。”

徐婴华独坐在牙床之上,轻拥锦衾,听着侍女的禀报,面上丝毫不见喜色。

歇了一会,她柔声又道:“你们与我同心协力,这其中的辛苦为难,我也心中有数.....如此,全殿上下,每人皆是赏赐十两,从我的体己里出。”

说话间,她慢慢起身,长发慵懒地垂落颈前,乌檀一般亮泽,任由几个侍婢服侍着了中衣。

她眼下微微青晕,好似整夜都没有安睡,侍女们拿起胭脂,花钿,正要细细妆点,却被她挥手止住,命她们退下道:“我自己来。”

她淡扫娥眉,手法巧妙娴熟,又在鬓间插入梅花小钗,玉簪轻挽,又披上紫罗宫裙,一时艳色逼人,让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小姐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她的贴身侍女在旁赞叹道。

徐婴华淡淡一笑,唇边无限讥讽,“我母亲当年亦是天下少有的美人,一旦色衰爱弛,父亲便宠爱侧室,再不来母亲院中。”

侍女自小侍奉于她,深谙她的脾气,听这话音不善,再不敢接口。

徐婴华叹了一声,轻轻掠了额前鬓发,吟道:“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日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玉梳,仿佛在大浪颠沛中,孤注一掷地抓住一块浮木——

“不枉我重金买通侍卫。才得知了今上散步的惯常行踪。”

她声音沉稳,却如利刃出鞘,锐不可挡。

“小姐此番定能独得圣眷。”

侍女在旁道。

“独得圣眷?!”

徐婴华微微一笑。潋滟美眸中一片沉稳根辣,“皇上是在气头上。这才临幸了我,皇后与他毕竟是结发夫妻,不可能一下子就恩断义绝地.....哼。且不说皇后,就是他身边年挨个姑墨公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

她手中玉梳一顿。磕在妆台之上,发出清越的声响,“不管如何,这次地事。总算让帝后之间生出了嫌隙,这才是托天之幸呢!”

此时殿外遥遥传来宦官的喝旨声。却是皇帝地赏赐到了。

“你随我一同去接旨吧!”

徐婴华朗朗说道,眉宇见一道孤寂悄然而过,随即化为如花笑颜。

北五所的局室之中,宝锦也在对镜梳妆,季馨在旁伺候,正要将菱镜收起,却听宝锦道:“你去把那胭脂香露拿些过来。”

这是怎么了?!

季馨一时诧异——宝锦向来不染脂粉,她不禁抬头望去,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宝锦端详着眼下地黑晕,又见血丝缕缕,整个人都是憔悴不堪,她冷冷一笑,将木梳摔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

“我今日尚能修眉理鬓,姐姐却是死得这般凄惨,身后令名也不得清静。”

她想起任姑姑的话,想象那深夜中,沉重黑车中地滴滴血迹,禁不住脑中狂乱,开始揣测姐姐最后的光景——

鸠毒?刃杀?白绫?!.....

这些手段,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血!!

姐姐!!

她压抑不住胸中狂怒,眼中血丝越发红艳,纤纤玉指陷入桌面,几欲折断。

“小姐!”

“.....”

“我没事。”

半晌,她才低低答道。

她缓缓抬头,眼中已是平静无波,衬着上一瞬的疯狂,越发显得诡异。

“皇后娘娘,我要怎么报答你的深情厚意呢?”

她清宛一笑,眉宇间一片冰雪凛然。

昭阳宫中,此时正是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是蹑足而行,生怕触了主子不快,惹来杀身之祸。

正殿之中,处于旋涡中心地皇后,却不似众人想象中的悲凄,她手捧了一封奏折,正在细细阅读。

她地妆容与平日一般高华无暇,只有极为细心的人,才能看到那凤眸下的一抹淡影。

她,亦是一夜未眠。

“朝中众人对革新之事,已少有非议。”

她满意地颔首,唇边却是一抹冷笑,“这些人惯于在暗中串联,要小心他们暗里使绊子,弄出个‘流氓图’,‘飞蝗图’一类的,朝廷立刻便是声明狼藉了。”

所谓‘流氓图’,‘飞蝗图’,乃是当年王安石变法革新时,一些守旧大臣纠结地方豪绅,作做的诋毁图卷,暗绯新法造成民不聊生之景。

下首的方越唯唯称是,欠身道:“娘娘放心,前车之鉴,下官定会小心从事。”

“你小心从事,可你那个儿子,可不那么小心呢!”

皇后冷笑道,将言官弹劾的奏章掷下,雪白的纸柬落了一地——

“天可怜见,你是我亲哥哥,却尽给我添这些麻烦,莫非真以为我有三头六臂?!”

皇后却再没有讽刺怒骂,仿佛无限疲惫地叹道。

方越见她如此情状,眼圈也是微红,跪下谢罪道:“是下官教子无方,这便回家好好教训这小畜生!”

“他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皇后却对他的慷慨激昂不抱希望,正说话间,却听门外有人轻扣,皇后柳眉微挑,轻道了声:“越发没规矩了。”便扬声命人进来。

琳儿轻踮起脚跟,小心地行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皇后面上神情不变,眼中却越发出强烈的光芒,唇边那抹冷笑越发加深——

“这位徐婕妤,手脚倒是很快哪!”

第八十章 合谋

帝后之间的这场冷战,却是比众人想象的都要旷时日久,过了七八日,皇帝仍是冷怒不止,也不再与皇后共进早膳,两人携手联袂上朝的盛景,一时再不得见。

这一日,宝锦正是当值,四更就起身更衣梳妆,匆匆赶往乾清宫而去。

苍穹之上仍是幽暗渺冷,启明星在天边闪烁明亮,一弯残月逐渐落下,东方的曙光却还未出现。

宫灯在大道两旁摇曳不定,宝锦踮起脚跟,闪避着青砖间的冰霜。

此时前方隐隐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配以鎏金璎珞的华贵车驾在八人随侍下出现在前方。

是宫中迎送奉诏侍寝的嫔妃所用的承恩车!

崭新的漆色在雪光下熠熠生辉,龙涎香的矜贵气味在冷风中飘渺而近,车中轻纱下,隐约可见窈窕倩影。

宝锦想起这几日的传闻,不由地轻蹙眉头——

这几日,皇帝频频招幸徐婕妤,几日来赏赐不断,甚至有风声说,她即将晋身九嫔之列。

车驾逐渐接近,宝锦闪身避让,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车上珠环叮玲之声,女子的声音,在这黎明时分越发清晰——

“是谁在外面?”

宝锦黛眉一挑,正要回答,却见绣帘微动,一张娇嫩秀丽的玉容,从帘幕之后探出。

“是你啊,玉染姑娘…”

徐婴华嫣然一笑,雪光之中,只见艳色逼人,竟平空生出一种冷意,“姑娘如此勤勉,实在让我佩服…”

她纤指一放,绣帘翩然而落,宛如蝶舞花飞,柔婉的嗓音,从那一片香馥后传来——

“万岁还要小睡片刻,你小心别惊扰了她。”

温婉的低笑从帘后传来,仿佛含羞带怯,又仿佛是别样的挑衅刺耳。

是要激怒我吗?

宝锦心中忖道,微微一笑,对着车驾一礼,清脆的嗓音,在寒夜中格外响亮——

“皇上一向早起,今日如此异常,大约是晚间睡不安稳的缘故。”

她声音清温,却在“睡不安稳”这四字之上加了重音,显然意有所指。

这一句一出,周围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各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徐婴华轻笑一声,却不动怒,只是慵懒伸手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么说,倒是本宫狐媚,让皇上睡不安稳了?”

“娘娘真是言重,这样诽上不尊的罪名,我怎么承担得起?”

宝锦仿佛不胜惊讶,连忙谢罪道,神态之间,却丝毫不见惶恐之色。

徐婴华曼声轻笑,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能否承担,就要看你今后的造化了。”

说完,她示意宫人起驾,辘辘的车驾进声继续向前,很快,便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轮辙。

宝锦凝望着远去的车驾,眉宇间却不见任何犀利之意,仿佛刚才那场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似的。

半晌,直到确定周围无人,她这才抬起脚,从绣鞋下取出一个纸团。

这是方才徐婕妤翻卷绣帘时扔下的,两人随即便颇不友善,倒是让周围人看得眼花缭乱,完全没有察觉。

纸上字迹秀逸,却暗藏风骨,只有一行四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宝锦咀嚼着话意,唇边露出一道微笑来。

“徐婴华,你果然不愧是闺阁暗斗的高手!”

她低声赞道,随即不再耽搁,匆匆朝着乾清宫而去。

皇帝果然未曾起身,他只着中衣,伏在枕上静静思索着什么,双眼一片静漠。

“皇上,该起身了。”

张巡小心翼翼的提醒着。

皇帝充耳不闻,没有丝毫动静。

张巡正在为难,只见殿门前人影微动,宫裙婆娑,不由的心中一喜。

他悄然出殿,对着因雪寒而冻得双颊发红的宝锦笑道:“姑娘可来了,这一夜风雪,真是不容易哪!”

第八十一章 动摇

宝锦见他如此热切,心中了然的一笑,低声道:“皇上还没起身吗?”

张巡压低了嗓音道:“正是如此,姑娘快去劝劝吧!”

宝锦微微一笑,“我是哪牌名上的人,劝了也不过自取其辱,还是请皇后过来一趟吧!”

张巡急得满身是汗,低声哀求道:“千万别提皇后娘娘,万岁一听到,又要大发雷霆。”

这一对恩爱夫妻居然闹成这般田地?!

宝锦又是惊诧,又是快意,蹙眉道:“那我又能怎么劝?”

张巡正要回答,却听殿中皇帝漫声道:“让她进来。”

宝锦步入殿中,却见瑞兽金炉中香烟袅袅,皇帝半坐起身,正在看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纸笺。

宝锦偷眼瞥去,只见那信笺细腻光滑,却微微泛出旧意,显然并非刚呈上的。

“我与皇后曾经分隔两地,彼此鸿雁传书,这些信笺,我到现在都珍而藏之。”

皇帝近乎爱怜的抚摩着手中的纸页,声音在紫烟中飘忽不定,“这世上,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无法长存。”

“皇上所指的,到底是哪些呢?”

宝锦站在床前,亭亭有如一株寒梅,她眼如晨星般明亮,仿佛不曾沾染这世上烟尘。

如此突兀的,她开口问道,金声玉振,清凉无垢。

“比如,这檐下残雪,春日的繁花,还有…人心。”

皇帝叹道:“人心是世上最难以揣测捉摸的东西,一瞬之间,已转三千六百念,如此的变化莫测,又怎能让人深信?!”

他喃喃自语,好似在说皇后,又好似只是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宝锦望定了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