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脸上可不见半点惭愧之色呢…

宝锦心中忖道,却丝毫没有显露,她打量着眼前英挺矫健的男子。他的面庞被海风吹得黝黑,眉宇之间却不见半点粗鲁暴戾,隐约透出书香世家的儒雅大气。

宝锦早就听闻他亦是出身世家,年少时判出家门,之后一直浪迹天下,偶然与微服出访的锦渊邂逅,君臣一番际遇之下,便受命草创水师,几年之间,声势直入七海,连高丽城中也能听到他的令名。

可惜,他的行止言谈,却处处昭显了主人的疏离。

宝锦黛眉微蹙,随即不露痕迹的敛了,回眸一望,微微笑道:“刘将军,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仿佛不胜羞怯的,他玉颜微侧,眼角余光,却正好看到刘南眼中一闪而过的挑剔——

有意思…此人先天便对我生有恶感,这又是为什么?

宝锦一震,加倍警醒注意,心中却是一沉…刚一见面,就是这个态度,自己此行,真能将这一众骁勇不羁的将士收入麾下吗?

她摇摇头,仿佛要驱散这些念头,暗一咬唇,却越发激起了她性子中潜藏的倔强。

不复前日迎接琅嬛的繁盛船队,刘南若即若离的说了几句,随即请宝锦登上一驾简陋的马车,向着船屋而去。

所谓船屋,只是在靠近大海的崖上,建起的一片低矮平房,以兽皮做顶棚,虽然结实,却让屋内一片昏暗,大白日里,就要点起灯烛。

“怠慢殿下了,只是我们平日里不常登岸,这里也是有客人前来,才会启用。”

与寒伧的外表极不相称的,乃是屋中的布置,古旧雕刻的檀木桌椅,在宝锦看来,最少也有百年的历史,泰西名贵的黑丝绒靠垫下,极品的凉缎丝光潋滟,如水一般流淌褶皱,一分千金的龙涎香,毫不吝惜的随意大燃着,仿佛这不过是山野的松明一般。

宝锦咀嚼着“客人”二字,心中洞若观火的微微冷笑,微微一笑,眼中放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道:“将军不必顾及,我朝将士忠勇,对水师的律条遵循不悖,我身为帝裔,更当身先士卒。”

她言谈虽然谦和,隐隐却点出了“我朝”和“帝裔”,言下之意,却是与那“客人”之说针锋相对。

好犀利的口舌!

一来就点出这是朝廷的水师,想依仗帝裔的身份,将它收入袖中吗…

刘南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回以一笑,道:“殿下高义,巾帼不让须眉,末将也很是佩服。”

宝锦静静听着他的恭维,宛然一笑,眉宇之间锐气更盛,轻道:“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她笑容加深,对着刘南道:“我敢断定,你对着姐姐,必定从不提这一句。”

“为何?”

刘南不自觉的问了。

“因为在你心中,她是无可替代的君上,根本不会有男女之分。”

宝锦眼眸幽闪,想起已然离世的长姐,心中黯然之下,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好胜——

姐姐…你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

江海之间,情势越发诡谲险恶,京中这几日却越发平静。

锦粹宫中的平地风波,被皇后以一句监管不严,轻轻将云贤妃禁足几日了事。

所有人都一日既往的觉得皇后贤德,只有对朝政侵润最深的人,才能看出其中步步惊心。

皇后轻轻放过云贤妃,最终打算,却是想将经常入宫省亲的云家亲眷一网打尽,让这百年世族承受这巫蛊谋逆的罪名,再加上皇帝对云时的猜忌,她几乎有着十成的胜算。

然而,稳健的棋手,永远也不能估测到孤注一掷之人的动向——徐婴华的突然出走,让宫中波澜狂起,另一场戏粉墨登场。

第一百一十章 畏高

皇后怔怔地看着案间刚至的朱批,鬓间银簪一阵颤动,她的纤指抚摩着那朱红淋漓的字迹,半晌,才低低笑出了声。

“娘娘…?”

琳儿有些不安的在旁低唤。

皇后笑得有些咳喘,她抬起头,盈盈凤眸中,忽然滑下一淌泪来。

“娘娘,您怎么了?”

琳儿丢下手中珐琅壶,上前探视道。

皇后摆了摆手,冷笑着道:“徐婴华那小妮子,真是不能小觑啊!”

她的指尖在皇帝的批语上划了一道,冷戾飘忽的笑容,也逐渐化为苦涩——

“他要我行中宫宽穆之道,秉公审理,不要让功臣新族蒙受不白之冤…瞧瞧这话说的多妙?只凭那小妮子的伶牙俐齿,他就下了这样的断语!”

她的眉尖蓦然一挑,琳儿只觉得胆战心惊,杀伐决断的气息,从皇后身上无声的威压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住。

皇后想起此事,又是灰心,又是憎嫉欲狂——云家…她只要轻轻一推,就会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可偏偏,皇帝的一道密旨,却让她不得不罢手!

她微微喘息着,香肩起伏之下,终于平静下来,她凝望着窗外初发的嫩芽,缓缓的,露出一道奇妙的笑意——

“前方既然有心思管这闲事,大约,大军也即将凯旋而归了吧…到那时,再让去时好好亮相吧!”

她无声的冷笑着,轻指袍袖,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起身向花园而去。

“又是一年桃红柳绿…”

她仿佛喜悦,又仿佛含着无限怅然的,轻轻叹道,在她的身后,初绿的垂柳如烟,正柔若无骨地飘舞着。

………

昏暗的船屋中,两人对坐而谈,外间风声飒飒,带来高崖之下特有的清爽水气。

宝锦凝望着刘南客套疏远的微笑,心中怒气更盛,她眼中火光一闪,一口饮尽木杯中的茶水,道:“你心中对我不以为意,才拿这话来敷衍我,是也不是?”

她清亮双眸在此刻很有些咄咄逼人,却是少年意气,瞧着只觉朝气蓬勃,很难生出恶感来。

刘南望了她一眼,随即敛目不语,面上却也没有惶恐之意,半晌,才道:“殿下如此在意这些细稍末节,末将也无可辩驳。”

“既然这些是细稍末节,那么,我们就谈谈正题吧…”

宝锦眼中光芒熠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冷意脉脉而入,几乎让刘南感觉到肌肤的刺痛——

“刘将军,我身为帝室唯一的血脉,希望水师将士能重回麾下。”

对于聪明人,也没必要绕什么圈子,军事援助锦单刀直入地说道。

刘南眉间一轩,好似有一道不忿冷意凝成,却随即化为沉静微笑,“兹事体大,请容我跟众兄弟商——”

他最后一个“议”字没有吐出,便听定锦一口截断道:“军法森严,何来商议一说——莫非堂堂天朝水师,也学那海寇结伙行事?”

刘南被她这一噎,惊愕之后,怒从心起,猛一抬头,却正对上宝锦冷锐犀利的目光,这无所遁形的力量下,他咬一咬牙,略一昂头道:“先帝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敢问殿下,可有什么也让弟兄们心服口服?!”

这话实在很不客气,军事援助锦却嫣然一笑,仿佛很是愉快的微微眯起了眼,道:“要我怎么证明?”

“很简单…”

刘南沉静答道:“主船大桅顶端的旌旗,乃是先帝亲赐,她当年在众位高手的围攻之下,独拔头筹,将旧话取下,从此之后,焕然一新的明黄苍龙旗便飘扬四海!”

他说到这一段,满是自豪,然而又是惨痛怨凄,忍不住声音都嘶哑了,“殿下若也能做到,我等必定景从不违!”

宝锦一听这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几乎把银牙咬碎,黑嗔嗔的眼望定了刘南,恨不能把这混蛋斩为三截!

天可怜见,她除了恐血症,还有…畏高之病!

第一百十一章 旌旗

她的手无意识的紧握着粗木桌子,那紊乱的木纹,几乎被她揉成粉。

“好,我答应你。”

宝锦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清晰沉稳,连自己也仿佛吓了一跳——

她微微苦笑,对上了刘南惊愕的眼,一字一句道:“捡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海风的腥咸越发明爽,在海上男儿的心目中,这比什么香料都要提神。

晴天碧日之下,甲板上满是黑压压的人头,却排成整齐的几列,漫不经心中透出军人的肃穆铁血。

这一日,是远道而来的宝锦帝姬挑战“易帜”的大日子,所有水师将领都齐聚帅舰,一同观看。

十丈高的主桅之上,大帆被风鼓得隆起,最接近云的那端,一面苍龙大旗扬于九天,肆意飞恣,犀利的爪与尾被风鼓得越发狰狞。

宝锦脚下踩住木杆的微凸处,闭上眼睛,刻意不去看底下的颠沛船舷和逐渐变小的人头,她觉得胸口一阵烦恶,胃里无限翻腾,几乎就要吐了出来。

幸亏今日未及进食…她自嘲地想到,随即却觉得一道劲风直袭咽喉!

又来了!

她心头火起,咬牙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冷笑着在杆上飞身旋过一刻之地。

风将她的罗袖高高卷起,其中有银针飞出,只听当的一声,那袭来的长刀便被震得微偏。

浩瀚的水面被日光照得潋滟碎光,直直映入眼中,宝锦竭力忽视地眯眼。面上更见冷戾森然——

仿佛一只被惹怒了,正在张牙舞爪的幼猫!

刘难摸着下巴,凝望着那纤弱而惊险地身影。被这一长串无声惨烈的打斗搅得有些心神不定。

那惨白的面容,虽然隔着长长地桅杆。却仍隐约可见——

她为什么如此倔强,如此地不肯服输?!

一旁有水师老人低声咕哝着:“这丫头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上船肯定会大吐特吐!”

若是让她上船…这必定是个空前绝后地灾难!

想到这,刘南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温煦笑纹。一旁的侍从见了,诧异得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

自那日琅缳郡主决然而去。首领的脸上便几乎化为岩石。冷得可怕,这些时日他第一次笑了,还不该拊掌庆幸么?

底下这一分神,桅杆上地打斗越发激烈。宝锦背上缠了新旗,单手支撑住全身地重量。另一只手腾了出来,掌中短刃化为一抹流光,朝着来袭者脚下挥去。

那人亦是挑选而出的水师精锐,手中功夫自是不弱,他闪身一让,间不容发地躲过这一记,却募然惊觉少女眉间的慧黠一笑!

只听“哧啦”一声轻响,在风啸中听来微不足道,传入那人耳中,却是比雷霆更加惊心——

他缠在杆上的布带被割了一条缝,全身重量地悬吊拉扯之下,只听哧啦之声连响,随着最后一丝纹路的断裂,他短而急促地喊了一声,随即一头栽倒下去。

底下观战地水师将领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刘唐跨前一步,将猪皮大囊拉近一角,只听见一声巨响,那人狼狈不堪地摔落在上面,四周众人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宝锦的危机却并未解除,他双手紧握住桅杆,悬身一滑,又躲过雪亮短矛的一戳,却只听背后几声疾风,眼角余光一瞥,竟然是几颗菩提子!

她衣袖轻挥将它打落,却又发现肋下有长剑刺来!

还有完没完!

圆睁着美眸,她无暇西靠,电光火石的,长剑已经擦着她的肋骨过去。

火辣辣的疼…

她咬牙忍住,再不去管底下的碧波万顷,雪白双足夹住桅杆,身体倒悬,袖中短剑一掣,将那两人击落跌下。

然而头顶的长矛又至,她却毫不惧怕,好整以暇的冲着那人微笑。

那人只觉得她眼神诡异,透过自己身后,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心中狐疑,不由的手下一慢。

宝锦脚上一蹬,全身如离弦上箭直上,金戈之声一分,那人肩上中了一记,却也知她是手下留情,不至危及生命。

宝锦却极为狼狈,他双手双脚乱抓,仿佛溺水者抓浮木一般,看得底下的刘南不禁翻了个白眼。

好不容易抓住桅杆,稳定心神,她抬头,眯眼看着那逆风招展的旌旗,眸光在炽日照耀下,越发诡异。

她要做什么?!

刘南心中诧异,不由地走进两步。

他功力不浅,眼光犀利之下,只见宝锦望着那旗帜,笑容越发加深,在日光浸润下,竟是显得…咬牙切齿的阴森?!

这小妮子该不会是…要把这旌旗撕碎吧?

刘南被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忙不叠走近两步,低吼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宝锦怒瞪着这罪魁祸首,咬着牙冷笑着,眯眼瞧着近在咫尺的大旗,仿佛偷鱼得逞的猫一般,笑得眼睛成了月牙。

恨不得将它撕成一条一条,将这些混蛋统统五花大绑,丢到海里去喂鱼…

她满是恶意和调侃的想着,自己也知道不可能这样,所以自娱一会后,终于伸出手,稳稳的抓住那面大旗。

海风大作,让这半旧的旌旗飞扬不羁,那苍龙的狰狞洒脱下,隐隐有陈年的嫣红…

那是所有将士的鲜血。

宝锦单手掣住,艰难的,以拇指抚摩着,感受着荣誉和生命交织成的旗面。

第一百十二章 燃火

缎面光滑,半旧的绣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依然可见当年的辉煌——自景渊帝当年亲自授旗建军后,这苍龙大旗便飘扬于七海,再不曾更换。

她单手将粗绳划断,忍着高空中的狂飙风力,将崭新的旌旗绑紧,只见漫卷云舒之下,旗面越发皎皎。

至于旧的…她凝视着手中的绣纹,不知怎的,姐姐的笑靥又浮现在眼前,她的手指一凝,微微颤抖着,却终于把旧旗卷入怀中。

刘南在桅杆下静静等待着,在最后一个军中高手也失败后,他已经预料了宝锦的胜利。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单独伫立着,凝望着桅杆最顶端的小小人影,他闭上人影,想起锦渊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她从桅杆顶端将旧旗狠狠掷下,插入舱板之中,随即,四分五裂。

海寇的旧时代已经结束,从此以后,我天朝的水师,将纵横天下——

她那意气风发的一笑,连旭日的光芒也无法比拟!

刘南痛苦的闭上了眼,胸中如火一般沸腾——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如流星一般陨落,而所谓的新时代,未曾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他胸中的疼痛苦甚,却只是若无其事的,等待着,那同样意气风发的掷落。

久久,也未曾有什么响动,他诧异地睁开眼,只见那纤弱的少女,小心翼翼的,怀抱着旧旗,艰难惊险地从桅杆上爬下。

海风吹过,她的脸色仍是那般花白 ,桅杆上的风泥将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污黑,却更显得剔透皎洁。

“为什么不把旧旗扔掉?”

他情不自禁的问了。

宝锦抬眼看他,随即又从桅杆上缓缓而下。她的声音轻微,却含着泰然和平静——

“这是你们的旗帜,几载鲜血染就,岂能抛弃…”

刘南一阵晕眩,只觉得姐妹两人实在不同——姐姐如烈日炽射,妹妹却有如比着水潜照。

他苦笑地望着周围众人激动的神情,知道宝锦已经心尽人心

………

琅缳乘舟前来时,几乎是抱着看笑话的意思的。

“这位宝锦殿下,口口声声挟着水师的力量,来跟我做交易,却不知道,这些水师桀骜不驯。并非易与之辈啊!”

她还着些讽刺的轻笑丰,想起刘南的拒绝冷意,心中又是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