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她们就次倒台,云时就会不顾一切的救人——他虽然别有心怀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可此时他还未有完全的实力,如真与皇帝兵戎相见,恐怕…胜算不大。”

“小姐真是关心这云时呢…”

季馨轻笑道。换来宝锦一记白眼。

“我倒没这么心疼他——我只待他羽翼丰满。便会促使他与皇帝决裂,到时候,蜀地和江南一起响应,改天换日,便在旦夕之间。”

宝锦一字一句道。声音凛然有如千年冰雪。眼波流转间,只见一片运筹帷幄地沉静。

“小姐…这一年来,您也变了呢!”

季馨眼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芒,随即若无其事笑道。

“傻孩子,这世上,谁能一成不变呢?”

宝锦笑得温柔,黑瞳之中,却总有一道挥之不去的缠绵凄然——

她想起与李莘相恋之时,耳鬓厮磨的低语:“从今往后,此心不变,可昭日月。”

她想起这句,居然笑了,笑得倒卧榻间,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到最后,我们谁都不能照亮日月…只是,笑谈。一桩…而已。”

她轻轻咳嗽着,终于敛起了笑容。

窗外,明月当空,普照大地,悲天悯人,却又冷若冰霜。

——

云贤妃一案,一波三折,到翌日午后,又起了新的波折。

皇帝正要小睡片刻,却听殿外有人纠缠阻挠,仿佛在争执吵闹些什么。

“出去看看。”

张巡领命后,不过一刻又回来了,面带难色,道:“一个疯子,奴才这就把人拖走。”

“我不是疯子…我要见万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嫁祸

那女子在宫门外喊得撕心裂肺,状若疯癫,皇帝在殿中听着,剑眉一皱。随即命人把她带上前来。

来人身着青衣墨裙。看着很是熟悉,皇帝一下就想起来了,就是云贤妃地那个贴身侍女。她多年来一直给自己递送糕点,却没曾想居然有胆子窃取圣旨。当日她供出主犯,就被贬到浣衣局去做粗役,如今怎么有这样的胆子。到御前来咆哮。

那侍女看到皇帝,浑身筛糠一般发抖,随即一头栽倒在他脚下。哭叫道:“万岁慈悲,求您救救奴婢全家上下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侍女不顾侍卫的拉扯,扑倒在地上泣道:“前日是亲人探望之日。我家里却未曾有人来,一打听才知,家里在夜里失火,烧得片瓦不留。可怜我全家上下,却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一段半截的尸身都没曾找着…”

她全身都痉挛着,手指死死抠住地砖的缝隙,头在地上不停磕着,几乎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她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我坏了贤妃娘娘地事,把我千刀万剐就罢了,与我全家老小有什么干系?可怜我那苦命的娘,连一天福都没享到…”

她地额头一片血污。神色凄惶,皇帝也为之微微动容,他面色沉了下来,派人去唤京兆尹。

京兆尹不敢怠慢,匆匆赶来。初夏的天气,却已是满面油汗,听皇帝冷声责问,他磕头如捣蒜,站起身来时,却是面色古怪,很有些支吾。

皇帝是何等人物,看他这般形状。立刻摒退了从人。逼问道:“卿好似有什么内情要禀朕?”

京兆尹见势只得直说:“那一家上下其实并未葬身火海…”

他迎着皇帝的目光,一横心。继续道:“事有凑巧。几个泼皮发现城郊有一所荒宅,这一两日居然有人影出没,以为是江洋大盗。就报到了缉捕司那里。缉捕司派人去查,却不料折损了四个好手。这才发现里面关的是那一家十余口。”

皇帝目光一凝,“凶犯抓到了吗?”

京兆尹面有难色,“凶犯悍如疯虎。勇不畏死,没有留下任何活口…那一家人倒是安然无恙。”

“那也罢了,凶犯身上可有什么表记和物件?”

皇帝也是随口一问。毕竟做这些事都是见不得光的死士,轻易不会留下线索,谁知京兆尹面色更是精彩,忽青忽白,头上汗滴更显。

“你如实说来便是。”

“是…这些凶犯身上穿的并非京城常见的布料,而是…”

京兆尹偷眼瞥了皇帝的龙颜。嗫嚅道:“是江州独有的织艺。”

江州!

云家!

皇帝地瞳孔瞬间收缩成一点,熠熠地光芒近乎妖异,只听京兆尹战战兢兢道:“他们身上还有江州的银票单据,好似刚到京城不久。”

皇帝听着这话。默然无语。心中却好似翻江倒海一般:云家真是骄狂若此。敢在京城行凶报复吗?

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云时性子沉静内敛,若无十成把握。根本不会贸然行事…且这些人如此明显来自江州。如此招摇,唯恐他人不知。也实在是蹊跷。

他心念一转。断然甩袖而起,道:“去你地衙门,朕要亲自验看。”

他语音未断,身形已朝着殿外而去。身后服侍的宝锦连忙疾步上前,轻手轻脚将他的翼冠扶正。

皇帝回以温存一笑,拍了拍她地手。“我晚些时候就回来…”

随即再不迟疑,大步而去。

宝锦望着他轩昂地身影,不由地绽出一道微笑来。

微热的阳光射下,她地唇色嫣红。带出些妖诡魅的意味来。

缉捕司临时停尸的房间里,京兆尹带着几个捕头。簇拥着皇帝到了跟前。

皇帝不顾那有些难闻的血腥味道,伸手揭起盖尸布,仔细察看着。

这几个绑人囚禁的杀手,虽然死去,很多人仍咬牙瞪目,而目狰狞。皇帝看了他们身上地物件。却是跟京兆尹所说地一样。乃是出自江州。

“万岁,这里尸气熏人,还是请您移驾…”

京兆尹在皇帝冷冷一瞥下,及时闭紧了嘴。

皇帝细细翻看着,连尸体上的厚茧都没有放过,他地目光逐渐下移。发现这几人都穿了一双大鞋。跟身材比起来,有些细微的不协调。

他命人脱下鞋袜,俯下身细细查看,半晌,他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层复杂的怒意。

“你们不用查了…”

他仿佛极是疲倦似的,又叹息了一声。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道:“家门不幸…”

“万岁…?”

京兆尹一头雾水,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位九五至尊。只见皇帝站起身,压住眉目间的阴郁,缓缓道:“这不是江州人,而是出自云州。”

云州…?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有经验老到的捕头,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片刻之间,也是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他指着尸体裸露地脚给同伴看。解释道:“这些人地脚有些大,说明幼时是光脚不穿鞋地。你再仔细看他脚底,除去厚茧。还有一层黝黑——只有在满是煤渣的地上长期行走。彩绘有这样深入皮肉地黑色。”

他抬起头,继续道:“所以,此人必定来自有盛产煤石的云州。”

人们啧啧称赞,赞誉的言语如波涛一般恭维起了皇帝。

皇帝的面色却越发阴沉。他严重黑瞳幽深,双手紧握,好似下一刻就控制不住怒气,要将什么化为粉碎。

他不动声色的起身回宫。京兆尹小心翼翼地送至中门外,凝神一想,不由颤声道:“云州…那不是皇后娘娘的家乡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鸿沟

“你这一计真是厉害…云州乃是皇后的故乡,那些凶徒却大剌剌装扮成江州人行凶,如此一来,我们云家便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连上次的圣旨一事,都可以干净利落的甩脱嫌疑了。”

徐婴华满意地笑道。美丽的眼中,却有着含蓄而锐利的光芒。

宝锦并无半点欢欣,她皱眉道:“你们也太过心狠手辣了,原本我的计划中,并没有让这些人成为牺牲品!”

徐婴华笑得文静婉约,“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宝锦望着她,只觉得那嫣红朱唇微微起阖。却在自己眼中晕染成一片鲜血淋漓…

她心中顿时怒意涌起——原本只需要刺客刻意露出脚底,现如今,这位心狠手辣的徐婕妤,却偏要做成死证,让皇帝看得真切,一念之下,又是好几条人命!

徐婴华见她目光有异,瞥了她一眼,有些轻慢地笑道:“这些都是家族私蓄的死士,原本就是派这个用场的,他们自己都有所觉悟,就用不着你悲天悯人了。”

宝锦睨了她一眼,眼中的凛然清寒,却是徐婴华心中一震,原本还有她奚落言语,都化为了乌有。

她有些失态的勉强一笑。妩媚的唇角却掩不住眼中的惊惶和狠毒——

皇帝今晚心事重重。匆匆用过晚膳后。就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也不看书。只是在黑暗中黯然静坐。

“万岁…?”

门扉之上,有人试探性地敲啄,皇帝听着那清脆有如冷泉的声音,眉目间的阴霾才收敛了些。沉声道:“你进来罢!”

宝锦翩然而入,手中托盘上一碗莲子珍珠羹,却是皇帝最爱用的“这是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她心疼你操劳国事,亲自下厨做的呢!”

“给朕端出去。”

皇帝的声音低哑生涩,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胸中。

“万岁,这可是娘娘特地…”

“给我端出去!别让我再看到它!”

皇帝的怒火如雷霆霹雳一般,瞬间低喝一下,把宝锦吓得面色苍白,手指颤动之下。碗盏也咯咯作响,险险就要打翻在地。

仿佛不胜惊吓。她的明眸中蒙上了一层雾气,仿佛雨后的幽静海棠,娇美可人。

皇帝仿佛也被自己的怒火吓了一跳,他愣了片刻。有些歉意地抬头看去,却只见宝锦低下头,用罗袖胡乱拭了泪,仿佛受惊的云雀一般,转身就要疾奔出门。

他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佳人白皙如玉的手腕。近乎强硬地把她拖到身侧。

“万岁请放手…!”

有些哽咽的,又近乎负气的低语,无计可施的,在他耳边轻吐,皇帝不由怜意大起,望着那双红肿有如幼兔的美眸,他叹了口气,终究接过她手中的碗盏,将它轻轻放在几案上。

“朕正在恼着别人,你就傻傻地跑来,接了这怒火…”

变相的道歉温言,让他冷峻地容颜也变得柔和温情。他无奈地轻拍着佳人的背,终于让她不再哽咽。

“你在生谁的气?”

宝锦吸了吸小巧的鼻子,看似懵懂地问道。

皇帝默然不答,冷漠的眼神在触及皇后送来的羹尘土汤时,却闪过一道厉芒。

他想起那险些叛成江州云家的几具尸体,想起那黝黑的脚板,心中冷怒喷涌,几乎要将暴列而起,将那碗盏拂在地上。跌个粉碎!

然而,帝王的自尊心终于战胜了他地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常言说当面训子,背后劝妻。此事绝对是丑事一桩,真要找皇后算账,也不能急于一时。

他回过了神,勉强笑道:“几个愚钝的大臣而已,你不必管。”

仿佛要压下血脉中奔涌的郁怒,他伸臂抱起宝锦,将她纳入怀中,自己也埋首在她发间。深深的,近乎贪婪的吸着那空谷幽兰一般的清香。

宝锦心中如明镜一般。皇帝自以为发现了玄机,认定皇后遣自家死士冒充云家之人,心中更是恼怒。

帝后二人地鸿沟,眼看就越来越大,几乎,已无可弥补…

两人都是满腹心思。各自默默,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良久,却听殿外又有阵脚步声。

“又出什么事了?!”

皇帝忍无可忍。面色无比阴沉。

“回禀万岁…南昏侯陈谨求见。”

“他来做什么?”

皇帝眉毛一挑,带出十分的轻蔑和不耐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诱饵

陈谨被宦官引入殿中时,御香飘渺,在他心中带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琅缳最爱调香,她宫中的气味,总是芬芳素雅,不落俗套…

他压下心中这个念头,远远看见皇帝的身影。便慌忙下拜,一身白衣全无装饰,刺眼异常。

“皇上万福。”

他未待皇帝叫起。便五体投地扑到在地上,“家门不幸,出了篡逆犯上之女。陈氏满门亦是罪该万死。”

皇帝瞥了他一眼,言语听不出什么喜怒,“这么说来,琅缳的作为,你们陈家也是知悉的?”

陈谨一听,听得魂飞天外,头磕得越发有力,额头上一道血印。在暗处看来,越发触目惊心。

“臣妹心存歹意。又善于伪饰。我们陈家全无所知。我等若真与他有所勾结,如今定是逃之夭夭,又怎么会在这里等候万岁的雷霆之怒?请万岁明察!”

陈谨连气带急。面色都变为惶恐地煞白,额上汗珠滴滴,原本儒雅沉静荡然无存。

“你说的也算有理,可如今天下哗然,都以为你要学那勾践卧薪尝胆,朕虽宽仁,却也不欲被人视作姑息养奸之君。”

皇帝的话虽平淡。话意之中的杀机,却让陈谨惊怖更甚,他心念震慑之下,不禁直起身来,惨笑道:“臣只欲学后主刘禅”乐不思蜀“保全一家一族就够了。”

他心中雪亮皇帝是想借题发挥,所谓的惩处。也是可大可小,暗一咬牙,决然道:“琅缳曾与南唐的江湖势力来往密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她虽服诛。那些豪客死士却仍会对朝廷不利…”

他望着皇帝深邃莫测的眼,忍着心痛。继续道:“臣虽不才,对这些人也略有了解,愿意为天下靖安出一份力。”

皇帝轻笑起来,“卿真是忠贞之士。”

他的黑眸扫过陈谨的身上。后者只觉得那份凌厉威仪,刺得皮肤都为之生疼,不禁瑟缩了一下。

皇帝满意地笑容微微加深,黑瞳如墨,更显得面容冷峻。如高山冰崖一般,他漫不经心道:“如此甚好,卿回去写份详细的名单,直接奏报给朕。”

陈谨点头唯唯称是,皇帝见他仍跪着,也无意唤他起来,只是宽慰道:“卿好生去做,不用太过忧谗畏讥…世上之人,只要不先负于朕,朕都会加以保全,不会让你落个惨淡下场的。”

他说到“先负于朕”这一句时。语气加重,感慨之中又多了唏嘘。仿佛心事深重,宝锦在旁偷眼看着,不禁猜测,他大概是想起了皇后之事。

等陈谨跪退,皇帝又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殿外地背影,讽笑道:“就这块材料,也配称王裂土?!”

宝锦却秀眉一蹙,心中升起了一道微妙的不祥感,“万岁也别小?了这些人,他到御前哭诉,也未必是真情真意。”

“朕知道你地意思。”

皇帝心中更是慰帖,伸手接住她垂落的如缎青丝,在指间摩挲把玩,笑道:“我知道你地意思,放心吧,那等纵虎归山的蠢事,我是绝不会干的这世上有一个耳根发软的吴王夫差就够了。”

他望着江南方向,皱眉道:“只是江南虽归我治下,却仍不能聚尽民心,那些前朝余孽仍是猖獗,这些都是南唐陈氏地襄助。毕竟他们在当地经营多年。所以我才饶过了陈谨。”

“万岁朕是圣明…”

宝锦听他诉说。眼眸幽闪,光芒复杂——

刘南等人果然成绩斐然,不愧是姐姐予以重任之人!

她心中百味陈杂,又是骄傲欢喜,又是伤感怅然,平静之后。又有些惴惴不安这样大手笔的一盘棋,自己真能驾御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