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这一局必须考虑周全…

她满腹心思,皇帝也正在想着对陈家怀柔安抚,一时之间。殿中陷入了沉寂。

陈谨果然守信,略微整理后,就把琅缳手中的一些密信书件用密匣存了,一起递了上来。

皇帝细细看过,剑眉深深皱起。“琅缳笼络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志向非小啊!”

宝锦一边将厚厚书信分类放好,一边笑道:“她就算再精明能干,也仍是功亏一篑,没能成事。”

皇帝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眉间越发凝重。想起琅缳死的蹊跷。他哼了一声,道:“只怕其中另有内情。琅缳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神秘人灭了口——此人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实在是骇人听闻!”

他刚说到这里,拿着书件的手蓦然顿住了——

最后一份书信。静静握在他的掌心,几乎被攥出洞来。

“陈谨连这样的机密都走上来了,实在也算是忠心…”

皇帝看着手中地纸页,笑容越发加深,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这些毒门之人不日就将齐聚,朕倒是可以一网打尽。”

“我把那张纸放到了最后,万岁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悦。”

陈谨对着阴影里的几人说道。

“这样大地诱饵,他定会上钩地。”

他悠然一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微笑起来,眼中?光转为狂乱,随即,变得比冰还要森冷——

“好戏…即将启幕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离宫

曲水流觞,重重的回廊下碧清如洗,圆融精巧的镶福连环窗由上好的乌木雕成,映着黑瓦白墙,显出与宫中截然不同的风致。

这是皇家例行的离宫别苑,离京城两三日的路程,一草一木却是仿照江南风情。显得清雅隽永。

陈谨随着皇帝一行入内,眼瞥着四周相似而陌生的景象,不由心中一动。

仿佛窥到了他的心思,皇帝回头笑道:“朕这处离宫,比你的江南王廷如何?”

陈谨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同辉?臣之府邸不过寸方,岂能与陛下离宫相提并论?”

皇帝眯起眼,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轻叹道:“风景虽好,却有些刻意,不免带上了匠气,朕觉得倒不如你宫苑多矣…这些假山清荷有赖你指点,建成之后,必定不同凡想。”

宝锦在一旁听得有趣,不由微微轻笑,皇帝眼尖,一眼扫见,不由揶揄道:“你又在笑什么?”

宝锦轻一施礼,指了池塘中央那未筑完的嶙峋假山,双目几乎笑成月牙,显得柔丽而俏皮,中有流光一瞥,仿佛星辰碎玉,皇帝地目光也带了几分宠溺和热意。

只听她道:“且看这假山,原本是仿照江南园林,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重叠乱堆之下,倒跟‘粘花生’一般。

这话一出,一旁的宫人们听得真切,也按捺不住,掩袖轻笑,金练颤微。嘻嘻哈哈个没了。

“什么是粘花生?”

皇帝问道,一旁的陈谨面色赤红,期期艾艾不敢说。

“万岁”,那是民间一种小吃食,用糖拌了白面。用油沸了花生,层叠之下,就成一整块了。”

有宫人嬉笑着说道。陈谨的面色更似猪肝,皇帝含笑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斥责宝锦道:“你这谗猫尽想着吃。连湖石假山都不放过?”

随即对陈谨笑道:“宫人无礼。倒是让卿见笑了。”

“哪里…”

陈谨急得鼻间上都沁出细汗,他别无他法。凑近皇帝,低不可闻地说道:“其实这假山确实拙劣。只因要在内部空出地方来——机关尽在其中。就等着您一声令下,把那些逆党一网打尽。”

“好好好…”

皇帝一叠声赞许,看向陈谨的目光温和,却含着隐约地讥诮。

日前。陈谨上了密折,道是愿为皇帝尽忠,把琅缳手下那些毒门和江湖豪客引诱来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皇帝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但对此计却也大感赞同。一番商议之下,决定伪称去离宫避暑,诱那些人前来刺杀。

为了不露痕迹,皇帝稍事修葺了离宫,实则在其中布下各种机关利器。假山这一角便是最大的杀阵。

“卿对朕可真是忠心不二啊…”

皇帝似笑非笑地赞答。回头却见宝锦踩着回廊栏杆,跃跃欲试地伸手池中,要抚那假山。不由吓得魂飞天外,大喝道:“别动!“

宝锦被他这一吓,仿佛措不及防,脚下一滑,要看就要跌入池中!

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猿臂轻舒,勉力将她地衣袖扯住,硬生生提了过来。

众宫人齐声惊呼,却见宝锦从水面上一掠,终究还是投入皇帝怀中。

皇帝狠狠瞪着她,眼中灼热的不是情欲,而是喷薄有如岩浆地怒火——

随意乱动山石,若是触动机关,她定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他满腔担忧和怒气,却又无法言明,恨恨把她丢落在地,转身拂袖而去。

宝锦半坐在栏杆上。揉着手腕上的瘀青,明眸之中却无惊慌羞怒,她望着皇帝大步远去的背影。静静的笑了。

“小姐,你怎么了?”

季馨偷偷上来将她扶起,小声问道。

“那个假山…里面有古怪。”

宝锦沉声道。

季馨偷眼四周,低声道:“辰楼那边传来消息,这里面可能是皇帝的机关,要把毒门地人全数灭去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宝锦黛眉深蹙,心中那道不祥的预感越发加强——

“虽然没有碰实,我却感觉手下气息很飘,就好象…是个一推就倒的空壳。”

京城翠色楼

修竹小楼之上,辰楼主人独坐品茗,意甚闲适。

“皇帝真是无趣。为了迷惑刺客,居然真的带了大批宫眷,浩浩荡荡去‘避暑’了。”

她冷冷一笑。眉目间一跃而过地,却是冰冷森寒的怨毒和杀意。

她轻拈起一颗黑子,随意放在一边小星上,饶有兴致地托腮思索着。

沉香阵阵,几乎要将她的低语掩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又会是谁遭殃呢…”

她正凝神看着棋局,却听竹梯一阵蹬蹬乱响,片刻之间,却见隔壁那位慕绡院老鸨。

“怎么了?”

辰楼主人目光一闪,顿时晶莹夺目,那鸨儿跑得一身狼狈,优雅风韵几乎破坏殆尽,她气喘吁吁道:“楼主恕罪,实在是姑娘们从客人身上听到了一个消息。”

她到楼主耳边低语几句,末了,颤着声音道:“几个掌柜都是京城老字号的,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没见人如此大肆采购这东西,乌漆抹黑地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辰楼主人天分极高,沉思片刻,忽然心中咯噔一声,面纱之下的玉颜都禁不住失色——

“不好!宝锦有危险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绝离

皇帝看过江南风情的庭院,只觉得心旷神怡,碧绿的菡萏随风而舞,眼前也为之一爽,他微微颔首,不知不觉间,对陈谨的恶感也消散不少。

此人虽不能重用,当个清客伴当倒是不错!

他回到主院之中,却见院外多了一列宫人,凤伞璎珞长扇正在静候这是皇后到了。

他眉间不易察觉地一皱,神情越发冷冽,却是敛住了,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勉强笑着看向迎上前来的皇后,道:“你也来得太过匆忙了…”

皇后原本就对他匆匆出京心有不快,如今见他见面也如此疏冷,不由的心头火起,眼望着四周都是宫人宦官,却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也微微弯了下唇角,半真半假的笑道:“我要是不来,万岁岂不是要在这阅遍群花,乐不思蜀了?”

这原本是夫妻间的亲昵调笑,如今听来,皇帝却觉得越发刺耳,他望着皇后微微闪动的凤眸,心中暗叹一声,笑容也收敛起来。

皇后将他迎入堂中,见四下只剩了两人,便道:“你要彻底剿灭那些南唐余孽,却又何苦以身相诱,若是有个万一,却是要让我如何应对?”

皇帝满不在乎地笑道:“若不是朕在这里,他们忙着蛰伏还来不及,哪会愿意冒险现身?此地危而不险,朕倒是能应付得过来。倒是你,为什么不留在京城,偏要急着赶过来?”

若是平日,这话也算是担忧嗔怪之语,但帝后二人最近颇多嫌隙。听在皇后耳中,却也有些刺耳,她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看样子。你是不愿我来了?”

不等皇帝回答,她哼笑了一声,“可是云家那一对待罪幽禁的姨侄,你却主动把她们带到这里来一同避暑,这也真是内外有别啊!”

“你不要胡乱猜疑。如今事情已经查清,那侍女也承认是受人胁迫,这才诬陷自家主子的。”

皇帝言语含蓄,想起那一日验尸的结果,心中又是一阵不耐和光火,他以为话到此处,已算是对皇后的提醒了——

那侍女无端诬陷贤妃,却是因家人皆被软禁,迫不得以才做出这种事。那些杀尽她全家地神秘刺客,竭力想让皇帝以为是贤妃含愤报复,可脚上隐秘的黑茧。却让答案呼之欲出。

他抬眼望向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全家都死尽。也算是自受业报了…只是。这世上有些事,即使做得天衣无缝。却也太伤人道天和。”

皇后立刻听出这话中有话,她细细咬出唇,冷笑道:“万岁这话听得新鲜,好似这贱婢之事跟我有甚相干——她正经主子可是云妹妹,这会儿仍是把她恨之入骨呢!”

皇帝沉声道:“杀她全家的刺客皆是江州打扮,可哪个江州人脚上会有煤黑痕迹皇后一听这话,冷笑更甚,“只有我云州产煤,这黑锅还真是非我莫属!”

皇后这一句倒是出自真心,她虽然扣住那侍女地家人,胁迫她出首诬告,却未曾派人去灭口绝杀,那些脚底发黑的“云州人”,根本与她无关!

她自觉光明正大,于是越发没有畏惧,凤眸生辉,望定了皇帝,反唇相讥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断案如神地青天了吗?云家那两个女人装些羞怯柔弱的样子,你便要怜香惜玉,急着替人家主持公道了?!”

“你给我住口!"

皇帝的怒气在这一瞬间如雷霆一般迸发出来,殿中几乎要冒出无形的火星来。

他眼神冰冷,带着不感置信的痛惜,看着皇后,良久,才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后被他地眼神一惊,随即,骄傲和自尊,却让她毫不示弱地昂起头:“臣妾始终如一,倒是万岁,自从登临大宝,就日渐刚愎,从不听良言…”

“你的良言就是巧舌如簧,再三构陷宫妃…就是私下暗蓄杀手,动辄缇骑四出,弄得人人自危?!”

皇帝越说,怒气越盛,连早已揭过之事也扯了起来——“那些所谓的南唐刺客,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只听“咣当”一声,却是皇后羞恼之下,将凤冠掷于地下,随即,室中陷入了死寂。

帝后二人喘息着,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彼此眼中,只有无尽的冷漠和不满。

终于…大功告成了吗?

宝锦在殿外听得真切,唇边一丝微笑畅快已极。

由她主导,这一场好戏终于到了最为高潮之处——那些黑脚板的刺客,终于让皇帝忍无可忍,再也不能姑息皇后的“蛇蝎之行”。

听着殿中苦闹喧哗,不知怎的,她心中的快意逐渐沉淀下来,一种微妙的苦涩弥漫在舌尖——用这种手段离间人家夫妻,和自己幼时憎恶地那些女人有什么分别?!

她只觉得芒刺在背,再也不愿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满无目的的在池边游荡。

“这不是玉染姑娘吗?”

美妙地声音,却带着异样的粘腻情感,如蛇一般不快地感觉在心中升起——

只见徐婴华恢复了平日地雅贵服饰,笑靥如花地款款而来。

“还要多谢你的妙计呢,万岁已经恢复了我跟小姨地品级,为了补偿我们受的委屈,还特地带我们前来消夏避暑呢!”

宝锦暗自冷笑,一句“不知死活”到了嘴边,仍是咽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章 佳人

皇帝带贤妃与徐婴华来离宫,是为了避开皇后的威权,不欲让她们再生冲突,另外,他此次为了引出南唐余党,故意装出悠闲消夏的模样,有宫妃随侍在侧,更能消释他们的疑心——云家也是武勋世族,家中女子虽不能杀敌,却也略能自保,不至陷入杀阵之中。

宝锦微微一笑,道:“你且莫得意,即使这一次得脱囹圄,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后你们还是要在这暗藏杀机的宫里过活。“

徐婴华点点头,意外的没有反驳,她的眼放出光来,低声道:“这几次起落沉浮,我也算看明白了,这宫里,谁掌有权势,谁的话才是金口玉言只要皇后一句话,蛊乱后宫,干涉朝政的罪名就如网一般罩下来,她自己翻手成云,覆手成雨,擅自行什么新政,却无人敢明责!”

她的笑容越发幽深,“可是,在这个宫里,总还有一个人在她之上,一旦万岁发话,她便只能偃旗息鼓,那样不甘心的眼神,真让人痛快啊!”

“所以,”她的声音如幽灵鬼魂一般,却偏偏带着极为激越的意味,“只有让万岁彻底厌弃她,我们才能在这宫中活下去。”

她的眼眸一转,望向宝锦道:“你也是一样,皇后知道万岁待你多有不同,她不会永远容忍下去的,所以,我们最好携手合作,让她彻底地,从宝座上跌落下来!”

宝锦静静听完,唇边那抹恬静的微笑丝毫未曾消散。

良久,她终于开口,呼出的一口凉气。让人禁不住在夏夜里发冷。

池边的荷叶在朦胧中摇曳,低微的蛙声,让这暗夜越发寂静——这是死一般地静。

她的声音清脆。却也没有徐婴华的那种诡秘做作,只是轻轻道:“我和你不同。我要地,并非万岁的什么恩宠…”

徐婴华听了一楞,但随即,她自以为洞察一切地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小舅舅。就算九五之尊,也是看不上地!”

她的声音带着欣慰,但也含着更大的酸意毒汁,眼眸闪动间,简直如蛇信一般幽微嘶动。

宝锦微微一笑,也无心去分辩,她的眼是闭着的,眼睫在剧烈而轻微地颤动着,内心深处。却似有血和火在喷涌燃烧——

我要的,是我元氏的九州天下,这是在姐姐手上失落的。我必须取回!

而皇帝…还有云时…清醒和明悟,让她的神采一点一点的黯淡下来。她的笑容依然沉静。一字一句清晰道:“他需要的,是你这般花容月貌。体贴温柔的妃子。”

最后几个字,传入徐婴华耳中,顿时让她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我知道你地意思了,帝后间越是争吵,我越会放低姿态,让万岁能得到温柔的慰藉。”

宝锦的笑容越发渺远,“你也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至于合作,我们目前这般,不正是最好地合作了吗?”

徐婴华见她如此含糊就带了过去,心中暗骂狡猾,不过此刻也不敢逼她过甚,见她微微点头,随即如精灵仙魅一般袅娜而去,心中升起一道酸涩莫名的嫉妒——

这样地绝代风华,才能让舅舅为之倾心吧…即使我相貌更甚一筹…

她地整颗心都皱了起来,仿佛浸润在极酸极痛之中,脱口而出道:

“等一等。”

宝锦的身影止住了,星光之中,高腰襦裙在风中瑟瑟轻响,那不盈一握地素腰,却是挺直如松。

“万岁最近仍对舅舅心存芥蒂,你千万要替他小心打点…”

徐婴华的脸上掠过无数的妒意和不甘,她轻喘着气,却只迸出这一句。

宝锦微讶,微微侧脸,只见那个狠毒狡诈的女子,站在树下,任由月光从缝隙中洒下的班驳印在脸上,隐约,有闪光的水滴从颊上滴落。

“你不愿与我联手,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千万要照顾好小舅舅。他现在,真的很危险。”

话到最后,已是哽咽。

宝锦想起自己的谎言,不由的心中一颤,她回过头,低声道:“放心吧!”

仿佛要逃避着什么,她的脚步飞快,被荆棘灌木撕破了罗袜,也没漫不在意,她喘息着,只觉得心中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时…

当那个年轻清俊的男子,白衣胜雪,笑着替自己拂去鬓间落花的情景,不期然在脑海里出现时,天上的一轮明月,也终于隐没在云海里。

夜,终于完全沉寂下来。华的婕妤身份,而云贤妃,也只以管教不严,行事不谨的斥词,撤去了封号,贬为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