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西凉轩听到这消息,也不动怒,只是冷笑一声,白玉一般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嫣红。

何远深知她的禀性,知道她是起了杀心,手脚都在发颤,却也只能哆嗦着收入袖中,静静躬身等候。

良久,皇后才扑哧一笑,“这点子小事,也要来劳烦我吗?”

何远极为惊诧地望着她,皇后嫣然一笑,从小几上拿起一串葡萄,拈入口中一颗,漫声道:“皇上这几日都在与那南昏侯陈谨混在一处,他巴巴的赶到这里来,眼看着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只是不知道,这里即将流淌的,是谁的血。”

她见何远仍有些不能意会,蹙眉道:“这还不明白,等万岁的计划开始,到时候刀光剑影的,混乱中有几个娇滴滴的宫妃被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何远眼前一亮,但手仍在发颤,看着皇后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匆匆跪拜道:“臣这就去办!”

皇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玉碗里吐出一枚葡萄皮,眼中却不无忧虑——

“希望这一次能成功…”

她的声音更低,仿佛巫觋与上天勾通一般诡谲,“可即使这两个没了,还有一个最危险的,眼下却不能动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出卖

如此数日无事,这一日侍卫统领禀报说,已有数位不明人士进入离宫三十里地界,行踪诡秘。

“知道了。”

皇帝挥退了他,又唤过陈谨细问了一遍,这才称心遂意,于是气定神闲,决意于三日后在苑中池边消夏馔饮。

明月亮得晃眼,四下里的树上都挂了几可乱真的绢花,一片里宫灯照去,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此次随行的宫眷,除了皇后,便是贤妃和徐婴华两人,她们仔细妆点之下,显得甚是美貌,旧日的晦气也为之一去。

皇后却弃了拖曳华美的宫装,只着一身简便的常服,皇帝见她如此,面色又沉了几分,低声道:“这般窄袖短衽,却是成何体统?”

他本是关心,话一出口,却成了质问,皇后面色一寒,冷笑道:“我这般穿着才最合体统,你要在这里摆鸿门宴,到时灰尘鲜血齐飞,我便是有再好的华衣,也要弄得灰头土脸。”

皇帝一听,便知自己的计划已被她知悉,他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只要我想知道,这宫里还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

皇后微微一笑,随即扭转头,仿佛欣赏池中的假山出了神。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僵滞起来,一旁的陈谨看着不远处的侍卫人影,顿时打了个寒战。拼命给皇帝使眼色。

皇帝意会,于是越发沉下脸,一盏一盏不停地灌下。过不多时,便醉得满面通红。

他踉跄着起身。扯了陈谨,竟朝着池塘走去,一旁地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七手八脚的抓住他,嚷道:“万岁小心脚下。”

“你们抓着朕做什么?!”

皇帝眼中满是酒意。用力一甩,竟将这些人都摔开了,他含糊地咕哝着:“朕脚下稳的很…朕没醉…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会说自己没醉,众人面面相觑,搀又不敢,不搀又不是,张巡为难地目视宝锦——你是万岁跟前的红人,用着你地时候到了。

皇帝踉跄着提着酒壶。从水中一块块垫脚石上走过,极为惊险地来到了假山下,陈谨在他身后一步一趋。

皇帝歪着头。打量着怪石嶙峋的山洞,好似正要进入。却听见身后脚步轻微。却牢牢跟随——他猛一回头,只见宝锦提着裙裾。极为小心地紧跟身后一步。

“你跟着来做什么?!”

仿佛酒气袭了上来,皇帝瞬间暴怒,大声吼道。

“我…”

宝锦还没来得及分辩,却见皇帝极为粗暴地将她往旁边一推,自己径直进了山洞。宝锦险险跌在水中,好在池塘近处清浅,总算止住了,她心中却亮如明镜,丝毫不曾生气——这是皇帝在引蛇出洞,所以不希望自己涉险。

可戏要演足,她眼中水雾氤氲,含羞带愤地从原路返回了岸上,众人见她也碰了硬钉子,于是更加不敢拈虎须。

皇帝在假山洞中兴致甚高,一边饮酒,一边与陈谨谈论江南园林和诗词,他本是寒族出身,于文学一道实在不如性好赏花填词的陈谨,一番争论后,仿佛是自觉丢脸,他高声呵斥众人退下。

宝锦看着他这般逼真的演戏,不由心中失笑,她侧目一瞥,却见皇后眼中闪过一道讥诮的笑意,仿佛洞察了一切。皇后也不言语,只是冷冷地起身便走。

云贤妃二人有些彷徨,也劝皇帝回院歇息,却也被一阵严斥,含泪而去。

宝锦却没有离去,她待众人散去后,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皇帝与陈谨争论,一边注意着四周动静。

果然,过了大半个时辰,夜越加深了,洞里的两个“雅士墨客”的声音也逐渐低下来了,有一句没一句的咕哝,活脱脱醉鬼声气。

池边的树丛里传来哗哗轻响,好似是风吹草木的声音,听在宝锦耳中,却暗道一声:“来了!”

几个黑影从灌木之中串出,拔出各色森寒兵刃,悄无声息地沿着垫脚石,朝池中假山而去。

洞中酒气很浓,他们越走越近,逐渐有些松懈,却根本不曾料到,身后竟有一个宫装少女在静静跟着。

为首一人蒙着面,扫了一眼烂醉在地的皇帝,对着跌坐在地的陈谨深深一拜,姿态很是儒雅,“王上真是辛苦了,您忍辱将这昏君诱骗到此,便由臣等为您手刃此獠吧!”

陈谨抬起头,“嗯”了一声,面色却有些变幻不定,洞外地月光隐约照入,那白皙面皮几乎带着青色。

那人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伸手相扶,却见陈谨露出一个极为无奈的苦笑,显得极为诡异。

他浑身寒毛一炸,瞬间感应到不祥,正要飞快退出,却只听喀嚓一声,洞中仿佛有什么机关被启动了,昏暗之中只见寒光飞舞,随即,他手足四肢都被利器生生斩了下来,顿时血肉横飞,简直如修罗地狱一般。

“先生!”

身后几人骇声尖叫,一个蒙面女子飞身过来接住他的躯体,却发现已是筋断骨折,眼看就不能活了。

他们未及反应过来,四周咻咻之声又起,机关暗器在宽大平齐地洞中来回,人的惨叫声次起彼伏。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平静地洞中,只剩下两道平稳地脚步声。

蒙面女子口中不断吐血,勉强睁开眼,只见皇帝微笑着走近,那清贵凛然的容颜,宛如地狱妖魔一般。而他地身后,跟随的,竟是——

“王上?!”

那女子嘶声喊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全身都在颤抖,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是您…递送了这昏君的情报,让我们抓住这良机一举除掉他…没曾想,您竟然出卖了我们,要取我们的性命!”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池裂

她的声音如杜鹃啼血,声声控诉,“我们毒门受琅缳郡主恩惠,这才愿意襄助您的大业,可您竟然…”

“没错,我是把你们都卖给了万岁…”

陈谨对着皇帝恭敬躬身,笑容之中自有一种谄媚,使他那张清秀的脸显得极为古怪,“万岁保证过,只要把你们这些漏网之鱼都除掉,就对我们陈氏既往不咎,保我们世代富贵。”

他转过头,低下头,对着皇帝禀道:“地上那文士就是琅缳的谋主,素有鬼狐之称…而这丫头,就是上次在您的除夕夜宴上行刺的逆贼。”

“怪不得朕瞧着眼熟。”

皇帝负手微笑,居高临下地看向狼狈不堪的女刺客,道:“琅缳也真是厉害,居然能把你们这群江湖草莽收为己用。只可惜他侧目瞥了一眼陈谨,漫声笑道:“只可惜你家王上没这般雄心壮志,消受不起你们的愚忠。”

陈谨听着这极为刺耳的话,面色不曾稍变,又是深深一躬,语带谄媚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天下大势已尽归陛下,我又何必做螳臂挡车之举?”

皇帝大笑,清朗醇厚的男音,将山洞也震得空空作响,“好一个识失误者,朕若不保你一世富贵,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君?”

他收敛了笑容,目光越发深沉险峻,“只是,这满地残局,还需要你来收拾呢!”

他仓啷一声,将自己的佩剑抛在陈谨脚下。“这些都是你的臣子,由你来送她上路,再合适不过了。”

陈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不是单纯让他杀这女刺客,而是要将这满地臣属之死都归“功”于他。然后昭告天下,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给我一世富贵,却让我承受满滔天地骂名吗…

这个算盘,也真是精妙啊…

他心中暗暗冷笑,却是毫不迟疑的。将佩剑拾起,来到那女刺客身旁,毫不迟疑的,一剑刺下。

寒光乍起,一蓬血光喷涌,那女子身首异处,却是双目凸起,仿佛死不瞑目。

陈谨长叹一声,却是没有放下剑。他信步踱来,望着这满地血尸,贵介公子地倜傥不羁显露于无形。“是我对不住各位了…”

皇帝见他惺惺作态,不耐道:“戏也演完了。夜也深了。也可以归岸了。”

“归岸?”陈谨怔仲着,喃喃着自己两个字。忽然发出一声大笑,“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抬起眼,只见素来懦弱的眼神,竟变得诡谲异常

“而你,也永远回不到岸上了!

皇帝十分机警,见他眼神一变,便暗知不好,他顿时掠身而出,朝着洞外而去。

假山不过是赏玩之物,突在池中并不很大,出了洞从水中垫脚石离去,几下便可以到岸上。

陈谨地笑声从他身后传来,幽深的夜里,妖异而低沉,下一瞬,只听长剑与地面山石猛烈撞击之声,陈谨好似用力劈了什么,静夜中好似惊雷一般。

“你以为,这假山空心,只是为了装那些机关?”

陈谨哈哈大笑着,状若疯癫,瞬息之间,皇帝已掠到洞口,却是与一个纤细身影撞了个满怀

“是你?!”

只见明月映照池心,清辉之下,宝锦仍着了晚宴之时的幽蓝宫装,被他撞了个踉跄,倒入怀中。

两人未及言语,只觉得脚下剧烈震动,下一瞬,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假山在瞬间崩塌下陷,原本平实的地面,如齑粉一般陷落水底。脚下顿时出现了一个呼啸飞转地旋涡,将砖石和人都吸之其间。

两人根本未及反应过来,就随着一起坠入旋涡之中。

巨大的水轰鸣声将天地都震撼,旋涡发出低沉的声音,随即逐渐收缩,最后,它完全从水面上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那两个人,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踪迹。离宫那边仿佛也一片惊起,宫灯一盏盏被点亮,急急朝这边而来。

“哈哈哈哈…”

一声妖鬼一般的哭笑声从唯一的石块上传来,只见陈谨满身衣物都是残破,那洞最中央的一块石头倒是安然无恙,他半身都浸在水里,呛得咳嗽,却仍是一径狂笑。

“离宫池下有暗流潜涌,水脉直通山中,朕尝以掘起为泉,竟暴陷直下,宫人禁军死伤无数…”

他喃喃背诵着,望着旋涡消失的地方,低声笑道:“宝锦殿下啊,没想到你也来了,有你们两个给琅缳陪葬,我真是太满意了…刚才那段,就是你父亲写的札记,听着很精彩吧?”

“你这种不学无术的金枝玉叶,根本不会去看这些书典…若是你姐姐锦渊在,只怕立刻就会识破我这雕虫小技。”

他地笑声在下一瞬戛然而止,只见一支长箭穿空而来,顿时将他的咽喉撕裂。

“的确是雕虫小技。”

淡淡地声音,映入他逐渐涣散的心智之中,他最后看到地世界光景,是黑纱蒙面下,冷若冰霜,却又燃烧着火焰地眼。

他咽喉咯咯作响,伸出手指定了黑衣人,面上的神情混合着愤怒、惊诧、害怕…以及,不敢置信和恍然大悟。

他闭上地眼,身体无力地滑入水中,鲜血染红了池水,给这份平静带来了无边的诡谲。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绝地

“你竟敢对宝锦下此毒手…!”

黑纱遮盖下的美眸凛然有如实质,如冰雪利刃一般望向陈谨的尸身,她的纱巾微微颤动,掌中长弓绷得几乎嘶鸣,再不复以往的淡定从容。

“若是宝锦有个万一,你陈家所有的近支远亲都别想活命!”

低沉的声音绝然说道,随即,她想了一想,咬牙道:“希望能来得及…随即纵身一掠,朝着不远处的山峰飘然而去。

此时池边已乱成一团,皇帝依然有心以自己为饵,斥退了所有人,却仍有侍卫在暗中卫护,如今变生肘腋,他们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惊骇欲死。

过了一刻,皇后率了宫人,匆匆来到湖边,她发髻微乱,显然是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怪事发生。

此时池水已归为平静,吞噬了一座假山和一对男女的旋涡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陈谨的尸体在水里泡着,鲜血将半边水面都染红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的声音尚算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远远看见那诡异一幕的侍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何远在旁见无人答话,不禁怒声斥道:“娘娘的话你们可曾听见?!”

侍卫们颤抖着急道:“万岁…万岁他还在这水下!!”

于是众人大乱之下,无数人入水打捞,除了那具死尸,再也没有见到任何物事。

皇后黛眉深凝,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想起那里曾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却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怒意之外,更生出无限惊疑。

“难道竟是谁有移山填海的鬼神之能?”

她暗忖道。想起侍卫来报,皇帝下落不明,心中阴霾更深。

“你们作死吗?!竟没有贴身跟随万岁,这是何等大罪?!”

何远又是惶恐,又是大怒。正要再骂,皇后咳嗽一声,示意他少安毋躁,却是放缓了语气,道:“这里人多口杂,你们且随我回院再说。”

回到了行在之处,侍卫中有冷静伶俐的,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地奇景说了,言语之间仍是不能置信。

皇后沉吟半晌。道:“这并非是人力所能为的,但鬼神之说又太无稽你且去取这里的地方志来看。”

后半句,却是对何远说地。

何远正一头雾水。却听皇后道:“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没了,这池水有蹊跷。”

何远领命。正要出门。却与琳儿撞了个满怀,后者未及和他计较。气喘吁吁道:“娘娘,方才清点人数,发现万岁那个贴身侍女也不见了。”

“那个姑墨公主?”

皇后低喃着,凤眸之中光芒幽深,仿佛别有意味。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宽阔典押的宫室中只剩下她和何远,皇后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很是伤神,“平白闹这一出,要是传扬出去,弄不好就要天下大乱…”

何远顿时心领神会,“娘娘勿要担忧,微臣马上就去把知情地侍卫都调到内苑,保管外面听不到一丝流言蜚语。”

皇后微微点头,“要紧的是快去查到万岁的下落,你先去吧!”

何远出了院门,想起自己要去查那汗牛充栋的地方志异,心中暗暗叫苦,但想起皇帝失踪,自己要承担的责任,顿时冷汗直流,再也不敢停留,匆匆去了。

宝锦幽幽醒来,只觉得眼前光暗冥迷,呼吸也很不顺畅,她勉强睁开眼,却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刚想动弹,只听见耳边有人低声道:“你被水呛伤了肺腑,不要乱动。”

这声音非常熟悉,宝锦昏昏沉沉地神智却有了几分清醒,“皇上…”

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被他但手紧紧抱在怀里,脚下所踩的,竟不是陆地,而是…一片汪洋!

水浸到了她的腰间,却生生被皇帝提到着悬空,皇帝另一手以玄黄丝绦腰带挂住上方的岩石突起,实在是惊险万分。

“这里是哪里?”

“朕也不知道…”

皇帝苦笑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很是沉闷。

宝锦勉强打量着四周,只见脚下一片是水,苍穹上方依稀有一道光线射下,只是开口很小,仅有人手指粗细,其余全是黝黑的岩石。

“看这景象,我们大概是在哪座山的腹地里,只要打穿上面那个洞,就能出去了。”

话虽如此,皇帝的神情却十分清冷凝重。

宝锦的面色也苍白异常,“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要想着力挖掘都不可能。”

“是陈谨那厮做地好事!”

皇帝面露杀机,沉沉道。

“朕居然会以为他是贪生怕死之人,实在是有眼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