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宽大的袍服背后曳出绣着金线的红罗,裹在高腰广幅裙中的女子细眉细眼,很有些小家子的庸碌气。

比起方才那些蛮邦粗鄙错漏的礼节,他这一大礼中规中矩,温文儒雅,一见便让人生出好感来。

他身后那女子身材矮小,又低眉顺眼地敛后半步,只那半垂的眉眼间那滴溜乱转的眼泄露了她的心思杂乱。

宝锦瞧着这一对,只觉得无比刺眼,她的手掌死死戳入肉中,瞧着已是血肉模糊。

明月在一旁不屑笑道:“这是从哪个窟窿里逃出来的一对活宝,男的象是会走路的礼记,女的倒似皇后娘娘写的女诫,都假得不成话!”

她刚跟青穆纠缠一阵,心中邪火正盛,刚刚刻薄地评说完,想起宝锦先前跟她提及的身世,不由一楞,“这就你那有名无实的前夫?!”

宝锦无言,只是直楞楞的坐在席间,夜风卷起了她的衣衫,映得眉宇也是模糊寂寥。

多少年了啊…

她无声的叹息道:时光荏苒,世上之事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大殿辉煌依旧,本是当初姐姐诘问高丽王李莘之地,她言谈间不怒自威,斯人汗流浃背,只敢唯唯而已,而自己却凭了一腔倔强,盈盈上殿,姐妹几乎反目,才勉强允下这桩婚事。

“姐姐…看来还是你说对了。”

她无声低喃道,值此千钧一发的危局前,却居然微笑起来。

那人影遥遥跪在阙下,平身赐座后,方才缓缓抬头,笑道:“臣本该准备赴宴,陛下与娘娘如此仁慈——”

他的声音停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突兀卡住了喉咙,只是咯咯作响,望定了皇帝身后,瞳孔一下放大,随即收缩。

这在御前是极为罕见和失礼的,皇后却一点也不惊讶,径自笑得高雅温柔,“国主为何如此…”

她瞥了皇帝一眼,轻描淡写道:“可是在这里见了什么旧相识,惊讶成这个模样?”

宝锦只觉襟怀一紧,却是明月在扯她衣摆,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已落入套中,再也无法挣脱。

李莘凝住了眼,随即又闭上,满面都是痛苦和茫然,居然对皇后的话听若未见。

皇后的笑容不减,眼中却是威仪自现,又问了一遍,“国主,是何人何事让你惊讶至此?”

李莘仍是没有回答,他的眼中浮现出挣扎和绝望来。

皇后柳眉一皱,正要继续,却见李莘身后那金簪大裙的女子偷偷抬眼,欲言又止。

“这位就是新立的王妃吧?真是楚楚动人,我见尤怜…”

皇后看着高丽王妃金氏做作的羞怯,心中一阵不耐,却还是按捺住性子夸了她一句,随即问道:“国主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王妃可知其中端倪?”

“娘娘有问,臣妾不敢不答…只是,”

金氏偷眼望了夫君一眼,想及兄长铩羽而归的惨状,又想起自己苦等三年的煎熬,把心一横,声如蚊呐道:“王上是见到了死去年余的故人,惊骇异常。”

“死去年余的故人,这事可真是传奇…”

皇后终于畅快地吐出一口气,她无声笑着,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帝反瞪她一眼,面色却是苍白中带着铁青,咬牙怒道:“妇人之言,多有荒谬!”

他浑身都笼罩在一种酷烈而冷峻的气息中,周身僵硬,面容唇角简直如刀凿一般,瞳中光芒大作,“高丽王,你到朕的面前,到底是想说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凡事一言而决,这么优柔寡断,倒是比你家王妃还要忸怩!”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莫名的焦躁和烦怒,阶下各席本以为是例行寒暄叙问,谁知上首竟是气氛僵硬,纷纷停箸注视。

殿中欢声刚歇,却染上了山雨欲来的诡谲压抑,让人几近窒息。

李莘被他的锐眼一瞥,顿时汗湿重衣,讷讷不能言,他心中暗道:不过是草莽出身,也有这般威势,然而上有问,不能不答,只得含糊道:“陛下身后一人,与故人有些酷似。”

“何人让你如此惊骇?”

“…”

再三催促下,李莘颤微微伸出手,有气无力的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

终于来了!

宝锦就这般坐着,看到那惯于弄弦的修长手指一点点伸过来,心中却是无比平静。

第二百零四章 恩绝

时殿中鸦雀无声,灯烛的亮光将众人的身影在地上拖的影子,千姿百态之下,带着鬼魅般的可笑和森森可怖,众人停盏不语,只眼睁睁地望着那上首表情各异的几人。

那纤细的手,平素里弄弦莳花,焚香翻书的手,在过去三年的朝夕相处里,自己甚至记得那掌心的丝丝脉络…

宝锦眯起眼,静静的看着李莘的指尖对准了自己,那不甘不愿中,甚至带着几分迟疑和仓皇的颤抖。

总是如此啊…李莘,你永远是为难的,犹豫的,被逼迫的,就算是背叛,也是如此这般姿态…

她无限讥诮地笑了笑,那笑容却不似当初被弃时的绝望和苍凉,却是带着释然的清醒——

果然是我有眼无珠,看中了这等金玉其外的蠢物!

红烛高燃,嫣红的烛泪流淌下来,这满宫里繁华似梦,却象煞了当初。

只是物是人非,缘起缘灭,冥冥中似有天意。

“宝锦,我对不住你…“

高丽国君李莘手腕颤抖,另一只手捂着脸,侧着头啜泣道。

宝锦看他哭得凄惨,唇边的笑容却越发刻薄,“王上何出此言,奴婢听着却是莫名其妙呢…”

李莘愕然抬头,却正对上她淡漠的眼,那样的清冷无暇,那样内蕴着的残忍刻薄,仿佛被那眼光刺痛,他悲泣一声,转开了脸。

皇后终于开口了,挟着云淡风清的威势,她问道:“国君,万岁身后这位姑娘…真如你所说,是你休弃的正妃,前朝宝锦帝姬?”

这话一出,满殿里好似被滚汤泼进,一时里全场轰然,面面相觑中,满是震惊。

李莘再如何也是七尺男儿,一国之君,这等出卖正妻,落井下石的行为,入得这芸芸众生耳中,实在也是羞愧难当,于是含糊应了一声,权作答应。

皇后柳眉一挑,正要发怒,却见那细骨伶俐的金氏从丈夫背后小步窜出,朝着他便是重重叩拜,“王上仁厚,念及香火之情,不忍多言,可自古忠孝节义,忠君都是第一位的,所以依妾身所想…”

她姿态温婉低伏,话也说得冠冕堂皇,却带着不耐催促的意思,李被她一催,习惯性的点头,随即一咬牙,声音低微,却无比清楚道:“这正是宝锦!”

这一句连殿下人都听得真切,顿时哗然,有人勃然作色,有人窃笑,还有人满面忧虑,顿时好似群魔乱舞一般。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喧哗都寂静下来,只见皇帝案前一只碧玉鎏银蟠龙双壶,已经在他一击之下化为碎片。

所有人几乎弹跳着抬头,下一刻,他们看到的皇帝,却是如魔神一般狰狞暴怒的神情。

有人发出抽气声,有人低低呻吟一声,几乎吓晕过去。

只见皇后使了个眼色,顿时就有侍卫上前,将宝锦拖下阶去。

宝锦被粗暴地掼在地上,她的左肘骨上顿时一阵剧痛。

她抚摩着左肘,想起这只手饱经摧残——上次是被云时折断,这次又吃一记,唇边禁不住掠起微微苦笑,抬眼看向帝后二人,只见皇后不动声色的安坐。而皇帝,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在火焰之中,眼中满是惊愕、暴怒和绝痛。

宝锦静静地抬起头,望定了他,他的眼,也缓缓迎上——

“真的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

“真的是我。”

两人的一问一答,都异常平静,可这份平静,却犹如薄冰下的暗涌,随时就要喷薄而出!

“哈哈哈哈…”

皇帝俯身大笑,仿佛乐不可支,又似畅快异常,众人听着,却只觉得从脊背上窜出一阵凉意。

皇帝笑了一阵,却俯身更低,有靠得近而眼尖的,竟看到他咳出一口血来。

皇后忍不住低呼一声,随即,那双安逸的柳眉,却因怨毒而微微挑动,几乎飞入眉鬓。

“果然是你…你骗得朕好苦哪…”

皇帝声音低沉,几乎是从胸腔中发出。

宝锦见他吐血,不知怎的,心中仍是一痛,听他终于叹出这一句,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重要之物在瞬间碎裂了,解脱之余,却满是虚空的苦涩。

第二百零五章 人心

宝锦忍住心中汹涌,竟是微微笑了起来,“万岁说这话,真让我觉得意外…”

事已如此,她索性抛弃的一切的伪饰,连“妾”字都不再用,“明明是您跟皇后娘娘早知内情,布置了这一出,如今却这般装模作样,实在有些可笑。”

皇帝见她这一笑,清丽绝美之外,却又带着狷狂桀骜的魅惑,听着这近乎寻衅的言语,却并没有发怒,只是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迎着她微愕的目光,皇帝忍住心痛,一字一句道:“虽然皇后告诉了我真相,又转来高丽的书函,提起证人若干,可我,却从来没有信过。”

夜风从殿角吹来,卷起这青年帝王的袍袖,他眉宇间不复往日的冷峻严刻,只有那无比怅痛

“直到这两人站在你的面前,直到你亲口承认之前,我仍然相信你…一直的,相信着你。”

他的声音到后来,几乎已经渺然不见。

宝锦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比。

“我欠你一声对不住…是我骗了你。”

她低低道。

随即,她高高得扬起头,对着他大声说道:“可是你,你夺我元氏百年江山,毁我皇姐一生,让她受尽酷刑而死,这又怎么算?!”

她压下心中的不舍,嘿然冷笑道:“你说我骗了你,可是你又何尝不是骗了我皇姐,你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海誓山盟”

“住口!!”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皇后却蓦然站了起来,她的眼中瞳孔紧缩,好似含着两团幽火,双手近乎痉挛地握住皇帝的手臂,尖声斥道:“多说无益,把这前朝余孽拖下去!”

一声令下,顿时就有金吾卫士入内,将宝锦反绑了双手,就在地上硬拖而过。

明月在一旁看得肝胆欲裂,正要冲上前去,却听宝锦清脆喊了一声:“慢着!”

只见她推开抓着她不放的手,缓缓从地上爬起,虽然满身狼狈,却仍是面容平静。

她瞥了明月一眼,那一眼里含着无数涵义,后者浑身都在颤抖,死死咬住牙,但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宝锦站起身来,声音仍是无比平静,她扫视一眼四周各席,无论谁对上她的眼,只觉得清澈明亮,让人无所遁形,忍不住要低下头去。

“我元氏得国百年,近几十年中,国力衰微,民生凋敝,皆是皇家之罪可无论怎样,元家都没亏欠在座各位一丝一毫,你们享着高官厚禄,富贵逍遥,一转眼就成了爬上了他人墙头,羞也不羞?!”

众人听着,有好些都面红耳赤,今日宴请的大都是文官和外臣,宝锦所说正中了他们心中的要害,于是恼羞之下,却无人敢答话。

“至于你,陛下…”

她的眼望向高阶上的九五至尊,一字一句道:“元氏与你,已是死敌,倾三江七海之水,也不能洗清。”

随即,她一转头,不需押解,自己昂首朝外而去,身后跟着的是手足无措的卫士们。说,高丽国的证人上殿之时,便可将宫中余孽一网打尽。

季馨躲在废宫的密道前,踌躇着不肯进入。

她遥望着远出星星点点的火把,静静谛听着依稀传来的哭声和惨叫那些是辰楼外围的人手没来得及撤离?是宫中本来就心向旧朝的老人?亦或是,一些被诬陷逮捕的无辜宫人?

她已经无力去想,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理智在催促她快些进密道,而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不能这么走了,宝锦还在大殿里…

“不…“

她垂下头,任凭满地的尘埃将她的衣裙弄脏,她在黑暗中呆呆地望着远处一片沸反盈天,心中只浮上一个念头

这一夜,可真长呵…

废宫的门口,发出轻微的声响,季馨全身一颤,不自觉地扣紧袖中银针,低声问道:“谁在那里?!”

门口没人做声,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季馨全身紧绷,银针正要疾射而出,却听那破败的门支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燃起的火折子将彼此的面容照亮

“是你?!”

第二百零六章 援救

季馨看着明月,全身都放松下来,她喘着气,随即却想到了什么,急切地抓住她的衣袖,问道:“宝锦呢?!”

明月直勾勾地看着她,并不作声。

“她人呢?!”

季馨几乎带上哭腔,绝望的气氛几乎让这方寸之地凝结。

明月的头一点一点地低垂下去,素来英姿飒爽的她,这时几乎哽咽,“我救不了她…她被金吾卫士拖去了死牢!”

季馨一阵目眩,终于坐倒在地。

“你救不了她…”

她喃喃道:“死牢有重重包围,谁也救不了她…”

她此刻虽然浑噩,心中却仍如明镜一般虽然死牢戒备森严,但如果辰楼全力以赴,还是有六七分胜算的。

只是,主上目前仍是昏睡不醒,宋麒和自己身为明暗两位执事,若有一人反对,就根本无权作这样大的调动。

而宋麟,绝不可能为宝锦一人,拿全楼人的性命作赌注,他甚至连试都不会一试。

明月听她说完,恨得跺脚道:“见死不救,以下犯上,你们这里的规矩真希奇!”

怒过之后,她反而头脑清明起来,一道灵光闪过,她拉起季馨,郑重道:“你错了,有一个人,可以救她。”

“是谁?”

“远在天边…就是那靖王云时云时最近的日子很是逍遥。

他虽然秉承朝廷旨意,名为宣慰和调查,实则却终于在蜀地过上了走马章台,会武竟日的悠闲日子。

他对朝廷的旨意只是作个样子,虽然外界传说这位新蜀王是弑父篡位,但他心知肚明,蜀王一家老小的离奇死亡,全是宝锦身边那小侍女千里之外操控做就的辰楼的力量,真真是骇然听闻!

云时刚到之时,李桓仍有戒备,但拿出宝锦亲笔写的书信后,两人对视一笑后,就几成莫逆。

那般走马章台的冶游,不过是为掩人耳目,云时在暗中发出书信,聚集属于自己的兵力,而李桓也在迅速整合桀骜的当地势力两人都清楚,皇帝对自己都是猜忌已深,很快就要下手了!

“我想,他大概会先定我个谋反之罪吧毕竟攘外必先安内,这一句是自古名言!”

云时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将面前酒水一饮而尽。

此处是蜀地最具特色的制酒庄子,他两人正在这里畅饮谈天。

李桓扶了扶半歪的王冠,斜眼瞪了他一回,“你身为大帅,深谙兵事,又怎会看不出其中奥妙?!皇帝他想趁我羽翼未丰,先把蜀地平定,完全收入掌中,这才会考虑除掉你——我这兔子一天不死,你这猎狗就还能活着。”

云时被他笑谑,也不甘示弱,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人,见过李桓后,喘息道:“君上,府上有神秘人用箭传书!”

他递过一封信笺,外皮微黄破损,看样子是在长途跋涉中被磨成这般的,李桓正要接过,那人连忙补充道:“这是给云时大人的。”

这也是奇了!

两人对视一眼,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不约而同道:“京城出事了!”

云时接过信,三两下拆开后,顿时面色苍白,瘫软在座,李桓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潦草就了几个字,鲜红刺目,大概是用血写成的——

“宝锦暴露,生死一线,速回。”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焦虑和担忧。

“你怎么说?”

李桓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