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皇后的面色有些憔悴,见到她仿佛很是愉悦,连忙伸手挽住,拉到身边齐坐。

王美人慌忙跪地请安,礼数周全,皇后含笑看了,道:“何必如此,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弄这些虚套做什么?”

“娘娘是我的主子,怎样礼敬都是应当的,奴婢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替您分忧。”

王美人言辞恳切,说起那“魅惑万岁的前朝妖孽”,她比皇后还要咬牙切齿,皇后看着这位先前的忠心奴婢,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两人说话间,热滚喷香的血燕窝便上来了,皇后端起一盏,用银匙略微搅动,轻抿了一口,赞道:“小厨房的新御厨手艺不错,你一向吃那黑心的温火膳,如今趁热吃了罢!”

王美人见她如此,也拿起另一盏,放到唇边,只觉得香滑无比,。

皇后含笑看着她吃,“要是进得好,我这里还有,过会子让他们给你送去。王美人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一边吃一边用袖子擦了,连忙婉辞道:“娘娘日理万机,正是用着的,给我这种庸碌之人,岂不是折寿?”

她再三推辞,皇后还是让人用匣子装了送去,两人叙话没多久,王美人便告辞而出,皇后见她身形匆匆,也没再留她。

王美人回到自己侧殿,侍女见她面色有异,慌忙迎上前来,只见王美人脚步踉跄,到了房中,便哇的一声吐尽了腹中之物。

第二百一十一章 谋竭

她的面色淡如金纸,此时才略略恢复过来,侍女正要尖叫,王美人挥手,气若游丝道:“这是慢性的毒药,如果不吐尽,大约今夜三更就要魂归冥府。”

侍女颤声道:“这是谁敢害您?”

“是皇后。”

她停了一停,又道:“皇后因为我不知道,她先前待字闺中时,就曾经用这毒药害人…哼哼,还骗我说是苏州茉莉粉。”

王美人露出一丝苦笑,道:“如今贤妃她们已经失势,万岁新宠也被她揭穿了身份,;连宛晴小姐也死的不明不白,皇后已经不需要人为她牵制后宫了。所以,我没用了。”

她喘息着,又道:“只是我始终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下手这么急,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侍女正在一旁惊疑不定,王美人唤她过来,叮嘱道:“今晚三更,你先放声大叫,随即出去找值夜的医官,就说我腹痛如绞。”

“可是您…”

“我二更时候就会去乾清宫,把所有的一切向万岁禀明。”

王美人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决绝狰狞

“想过河拆桥,你想的倒是便宜!”

她又吩咐道:“他们来发现没人,你就说我方才还在床榻上,一下就没了踪影若是我事败,你最多吃点苦头,不会送命。侍女哽咽着点头,王美人自去准备不提。装束的人悄悄来到了中庭。

王美人全身披在兜蓬中,见中庭守卫仍仍是森严,不由心中暗暗发愁。

她正在踌躇,是否要高声尖叫引来皇帝的过问,却见***通明的寝殿中,忽然响起一声男子的闷哼,随即便是一声女子的怒喝

纱窗上但见一阵人影撕扯后,便是人体落地的沉重钝响。

“有刺客!”

侍卫们一阵高喊,大部分破门而入,急着救驾。

这一阵高喊也引来了外围的卫士,高阁之上***齐明,却是把院中藏身铜缸后的王美人照了个无所遁形。

“院里还有一个刺客!”

阁楼上的守卫者一声大喊,顿时又有无数人涌来,把王美人捆了个五花大绑。

这时只听殿中,皇帝低喝道:“都涌在这里做什么,快叫太医啊!”

王美人被压在地上,只见从殿中抬出一具不知生死的躯体,定睛一看,竟是被幽禁的云贤妃!妻,把云贤妃召来,想问一问有关云时的事。

因着情殇,他几乎瘦脱了形,眼睛深深凹进,却始终不肯休息,直到八百里加急,送来蜀地周边军队集结有异动的紧急军情,这才将他从浑噩中惊醒。

“你是他的姐姐,你敢说他这次谋划不轨,你一点也不知情?!”

皇帝沉声逼问道。

云贤妃眼光呆滞畏缩,好似不胜惊惶,声如蚊呐的说了一句什么,皇帝没听清,不由走近到她跟前,“你在说什么?”

下一瞬,他只觉得浑身寒毛齐齐竖起,电光火石间,他偏身一转,却只觉得一阵剧痛竟是一支金簪,尖头好似小匕,狠狠的插入了他的肩膀,再差寸许,就要直中胸膛。

云贤妃整个人都好似在火焰中燃烧,她咬着牙,踉跄着扑上前来,好似还要补上一刺。

皇帝忍痛翻身一踢,却被她灵巧身法闪开,他这才想起:贤妃出身将门世家,在家时也曾学过些武功。

两人一阵撕扯后,贤妃终于力竭,她转过簪头,对准自己的喉咙,决然喝道:“你这个中山之狼,是我父女有眼无珠,才选你为婿…杀父血仇既然不能报,我先下地狱去等你!”

随即,她狠狠刺下,顿时一蓬血雾溅上了御案,在灯下显得触目惊心。

皇帝只觉得荒谬之极云老家主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未及多想,便让人去唤来御医。行到中庭时,有侍卫把五花大绑的王美人抬上来请示,皇帝瞥了一眼,依稀记得这是自己的妃妾之一,听她哭喊着有冤情要禀,怀中贤妃的血已经染红了衣襟,于是不由分说道:“有什么冤情等朕回来再说!”

“皇上,不能等啊!三更他们就要去我宫里收尸了!那时候就晚了!他们会杀人灭口的啊!”

王美人见皇帝渐渐走远,竭力哭喊着,希望他能回来听自己一句。然而那昂藏身影却越走越远,终于穿过前殿大门,消失不见。

王美人颓然坐倒在地。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奴婢

御医被匆匆唤来,却慢了些时辰,皇帝怒道:“怎么这么慢!”

当值御医一边施针急救,一边辩解道:“今晚王美人那里有人来唤小臣,说是主子腹痛如绞,小臣连忙赶去,可满宫里却没那位主子的踪影…等小臣再赶到这里,已是慢了一刻。”

“王美人…?!”

皇帝依稀想起,那就是方才在自己中庭哭喊着有冤情的妃嫔,他皱起眉头,道:“不管怎么说,先把贤妃救过来再说!”

御医探过脉搏后,脸色却极为苍白,“万岁,贤妃娘娘的伤正中心口,又流血太过,恐怕…”

皇帝一愕之下,不信的直冲到榻前,伸手一探,果然,已经没了气息。

“这是为什么?!”

他又是愤怒又是不解自己不过是逼问一番,却惹来贤妃疯狂的攻击,听她话音,好似还认为自己杀了她父亲真是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一掌捶在床边,低喝道:“一个个把朕当成了纣桀一样的恶人,一个个都要取我的命!”

“真瞧你不出,居然这般的有胆有色…”

皇后瞧着五花大绑的王美人,啧啧冷笑道:“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个调虎离山,连本宫都险些被你骗过…”

她手上尖利的金套划过王美人的唇角,顿时便有鲜血沁出,“这张嘴还真不能小看哪,你居然想到万岁那里去诉怨?!你可知道,本宫才是这后宫之主。”

王美人吐出口中的鲜血,索性豁了出去,她夷然不惧的冷笑回道:“臣妾人微命贱,被主子打死也是一句话的事我要跟万岁诉的,可是别人的冤情。”

皇后的面色顿时一白,下一刻,她居然微笑起来,“跟了我这么多年,真有长进啊…”

“彼此彼此,若不是娘娘您太过心狠手辣,臣妾也不会敢铤而走险这都是您逼我的!”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扯起她的头发,怒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尊贵人物?!你本来就是我花了一吊钱跟人牙子买的,好吃好穿的供着你,还把你提拔成我的心腹就算要你的命,你也该双手奉上才对。”

王美人痛得脸色发白,却仍是讥讽道:“你也以为自己是什么尊贵人物?!你不过是个私生女,你娘是个淫贱材料,你也一样你李代桃僵装成别人才把万岁骗到手,他根本瞧不上你,你们夫妻之间才会越发不和

皇后被她这一连串话气得眼中几欲喷火,她平缓了气息,仿佛嫌肮脏似的放下了手,“好利的舌头,不知道割下来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她宛然一笑,扬声唤来侍卫,只见一道刀光之后,一截红肉掉了出来,王美人发出一声含糊的惨叫,几乎痛晕过去。

“这样就要晕了,你还没尝过皮肤被一块块割去的滋味吧…”

皇后的声音越发清漠渺远,她幽幽道:“痛的几乎无法形容,却极度清醒,眼睁睁看着人一刀刀割下,这个滋味,锦渊那个贱人曾经尝过,她居然熬到最后才气绝,我看…你可是没这个毅力。”

她吩咐侍卫退下,随即微笑着逼近,手中却多了一把银亮小刀,王美人拼命躲闪着,却因被捆缚的,终于被皇后猫戏鼠一般扯住了领子。

“该从哪里下刀呢…”

皇后喃喃道,眼中光芒显得她近乎疯狂方才王美人的话,唤醒了她心中蛰伏已久的血腥狞兽,那是谁也不能触及的痛处!

正在这时,殿外遥遥传来一声

“万岁驾到!”

皇后心中一沉,正要收手,却一眼瞥见王美人眼中的得意和如释重负,她怒从心头起,“贱人,你以为皇上就能保得住你了吗?!”

她不再迟疑,手中小刀用力,只听哧的一声,便直入胸膛。

“真是好刀。”

皇后还未及起身,便听殿门支呀一声被推开,日光顿时照亮了这满地黑暗和血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弦断

皇帝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昏暗的殿中被日光映入,他一眼便见到皇后和她脚下的王美人。

“你把人从我宫中提走做什么?”

他沉声问道。

皇后在背后将小刀收到袖中,清婉一笑,道:“王美人违反宫规,本就该由臣妾来责罚,万岁日理万机,就不劳您操心了方才听人说,云妹妹出事了,如今却是怎样了?”

“她已经死了。”

皇帝淡淡道,上前查看王美人,却意外见到地上的一截舌头,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鲜血,他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这是你做的?!”

事到如今,皇后也只能硬撑,她看着皇帝厌恶震惊的神情,静静点头默认。

“简直是…”

皇帝将蛇蝎毒妇四个字吐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万岁不要忘了,臣妾可是有这个权力的。”

皇后的话,听着很是理直气壮,皇帝怒视她片刻,正要再开口,却觉得锦靴被人用力抱住了,低头一看,竟是王美人!

王美人还没气绝,强撑着一口气,她抱住皇帝的靴底,呜呜作声,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蘸了满地的鲜血,挣扎着在地上写了“李代”二字,就再也支撑不住,气绝身亡。

皇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时终于如释重负,只觉得一阵晕眩,连忙稳住了,她勉强笑道:“这写的是什么,倒象是个人名…”

皇帝低着头,静静凝视着脚下的血污,以及那几乎难以辨认的两个血字,良久,他才抬起头,望了皇后一眼,也不听她解释,转身径直去了。

昏暗的牢狱中,只有一灯如豆,也是即将燃尽了灯芯,地上倒是出乎意料的还算干净,想来大约是极少有人有资格住在这宫中诏狱的缘故。

宝锦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铁栅栏的寒光和锈迹,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

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闭上眼问自己,却怎么也回答不出。

在殿上时,她威仪凛然地指斥了皇帝,丝毫没有坠了元氏的令名,可是在这漫长而近乎无限的等待中,她却只剩下茫然。

是怎么的惊涛骇浪,才将自己的人生由平静安详,一下就席卷到这天下狂澜之中?

她几乎想笑列祖列宗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个平庸的帝姬,会有一日将担起氏中兴的胆子。

大约那时候,列祖列宗就该猜到自己的失败了吧…

宝锦咧了咧唇角,几乎要自嘲出声,随即,却化为啜泣

“姐姐,对不住,我还是没能替你报仇,是我太过无能…等到那边,我再慢慢向你赔罪吧…”

诏狱上层响起开锁的声响,随即有人恭谨的低语,宝锦茫然地抬头,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逐级而下,慢慢走到跟前。

七彩翟纹的龙袍下摆从阶上缓缓下降,终于到了眼前。

那眉目冷峻深邃的男子,站在阴凉的石阶上,遥遥望着自己。

宝锦的眼睫颤了颤,睁大了眼,将他深深看入眼中。

凉风吹过昏暗而干燥的囚室,连油灯都几乎熄灭。两人隔着几丈远,彼此在黑暗中目光熠熠。

皇帝静静地打量着宝锦,只见她一身素衣,在深秋夜凉时,显得过分单薄,那样纤细的身影,瘦骨嶙峋的缩在角落里,连轮廓都几乎要淡去不见。

她的重眸,在黑暗中如寒星一般闪烁,那明明是幽冷的,间或一转,却透出重重魅影,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摄入其中。

“你骗的我好苦…”

皇帝低声道,满腔的悲怒,都在这一刻逐渐沉淀,他只觉得心间一阵酸涩,却再也不忍抬头看她。

宝锦扯动一下嘴角,仿佛想笑,不知怎的,却默默垂下了头。狱中一点微光。隐约望见三千青丝披垂而下,香肩在火光摇曳中微微发颤。

“俗话说:兵不厌诈你我早就是生死之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一片漆黑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连声音都飘渺不定,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

第二百十四章 旧欢

皇帝只觉得胸口又受一下重击,一口腥甜涌到咽喉,却硬生生咽了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却终究无处使力,一拳捶到在铁栏杆上,却几乎将它掰断。

一阵沉重的钝响曳过,阶梯上方有人不放心的探头探脑,皇帝怒吼一声“滚”,随即一切归为安静。

“你又何必如此…”

宝锦静静开口道:“你讨伐了唐国,又肃清了我这前朝余孽,江山一统,指日可待——正该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这般作态,可真不像你的为人哪…”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阵劲风袭过耳边,铁栅被粗暴撞开,一双大掌将自己拎了起来,提到他的眼前,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无法逃遁。

这是他命中的妖孽,无法躲过的劫数——

皇帝在心中无声呐喊道,他紧抿着唇,手中逐渐用劲,手中的玉颈被粗暴收紧…

宝锦只觉得呼吸不能,她的手略微挣扎了一下,却无法解除这桎梏,天地都在眼前旋转,飞散,逐渐模糊…

就这么去了,也好…

她轻舒一口气,任命似的放弃挣扎。

出乎意料,那双扼紧的大掌逐渐放开,宝锦踉跄着倒地,猛烈大咳,几乎连心肺都要呕出来。

残灯明灭之间,只见皇帝素来冷峻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似爱,似怜,似憎,似怨…

万千思绪从他眼中流过,他终于闭上了眼,连手心都在颤抖——

“到现在…我都无法对你狠心…”

他近乎叹息的说道,随后竟然大笑起来。

绝望苍凉的笑声响彻了整个牢狱,他以袖掩面,笑得声嘶力竭。

他放下袍袖要走,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凑到唇边,开始吹奏——

神秘清远的笛音再次响起,一如他们初见时那般传奇。

隐忍而迷离的微颤中,却似含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思,铭心刻骨,倾天地之力也无法抹去的怅然…

仿佛玉碎宫倾,繁华尽处,只是沧海桑田,黄粱一梦,天地间一缕缥缈笛音,却分明带着最后的坚持与痴恋,永恒不灭。

“在徐绩家后花园,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皇帝放下玉笛,轻轻说完,再不看宝锦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他的脚步飞快,只怕自己再回头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心痛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