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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之上,骏马哀鸣一声,终于支持不住,四蹄倒地,口吐白沫,云时从马上跃下,不发一言的接过从人递给他的缰绳,跃上另一匹马,星夜奔驰而去。

风声从他的耳边卷过,连那般明亮的眼,都因日夜兼程而沾染了风霜。

宝锦…

他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恨不能肋生双翼,凭空而去,将她从囹圄中救出。

“云帅…”

“京城传来消息…”

侍从的声音仿佛被风吞噬,显得空茫而吞吐。

“念。”

“是…”

那人策马奋力跟上,看着手中传书的竹筒,却几乎不敢念出。

“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

云时近乎暴怒,用马鞭在他马上恨抽一记,那马吃痛,嘶鸣着跳到跟前,正好跟云时并驾齐驱。云时探出身,惊险而宛如闲庭信步一般,从他手中取过竹筒小卷,展开一看,却顿时如坠冰窟,他身子一颤,几乎落下马来。

“云帅小心!”

云时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他勒着缰绳的手紧陷入肉,浑身都在打颤——

“二姐…她…”

他哽咽着几乎失语,无尽悲怆在他胸口涌动,“她在乾清宫自尽而死…”

他抹一把脸,感觉到指间的濡湿,于是停住马,望向无尽苍穹。

苍茫夜色中,星辰闪着冷峻而神秘的光芒,一如亘古,银河中密密聚集着点点银光——

有哪一颗属于姐姐的星辰,已经悄然坠落?

云时的眼越发模糊了,他呆呆望着天空半晌,胸中的悲痛却在瞬间转为憎恨——

“是你…真是我的好兄长哪!身为至尊天子,你却逼得她走投无路——婚盟之时,你曾说过你会一生一世照顾她,不让她受苦…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第二百十五章 花明

云时心中怨怒欲狂,一身肃杀将方圆几丈笼罩,身后十几骑从人,却无人敢上前劝阻。

悲愤几乎将他席卷在内,可内心的一点清明却提醒了他——逝者已矣,而活着的宝锦,却仍在皇帝掌握中…

他无声伫立在道中,孑然一身,眼中光芒一点点凝聚,却是比浩瀚星河更要璀璨。

“我救不了二姐,可至少,我能把你从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救出来!”

他咬牙道,随即想起了什么,从身上取下一件信物,也不用笔,撕下衣襟用指劲草草写了几句,随即包了信物,道:“用信鸽送到京城月妃娘娘手中。”

下一瞬,他扬鞭起程,带起身后劲风狂飙,身后从人连忙奋力跟上,一行人在管道上疾驰而去,任凭烟尘在他们身后慢慢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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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盘膝坐在深帐之中,只等窗棂边一阵轻响,这才一边佯装大声咳嗽着,一边前去开了窗。

她横了季馨一眼道:“你疯了,大白天的从废宫秘道出来——你们辰楼那边到底怎么说?”

季馨正从窗间跃下,一听这话,顿时双手一软,险些跌了一跤。

明月扶住她,急道:“究竟如何?”

季馨仿佛全身都泄了气,“宋麟坚决不同意现在去救宝锦殿下,他说目前京城正在大肆搜捕,一不小心,连辰楼的大本营都会有危险。”

“这种没胆的男人!”

明月怒得眉眼剔亮,正要破口大骂,季馨幽幽道:“其实他的心思我也知道——目前正是多事之秋,主上也仍是昏睡不醒,如今辰楼正是群龙无首,翠色楼又过于显眼——他身为京城的主事,行事也很为难。”

“无论怎样,也不能不救宝锦吧?她毕竟是——”

季馨一口截断道:“在宋麟心中,他永远只有一个主上,其他人比起她的安危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明月听她提过好几次辰楼主人,言谈之间,简直是天人般的景仰,这样的厉害人物,却莫名昏睡不醒,实在有些好奇,但此时事关宝锦的性命,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也只是一闪而过,“那就是说,那边完全指望不上?”

季馨取过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颓然道:“我虽身为两位主事,却一直驻留在北郡,京城这边一向以宋麟马首是瞻…”

明月略一沉吟,眼中光芒一闪,“天下之大,也并非只有他能力挽狂澜…”

季馨有些迷惑道:“还有谁有这经天纬地之能?”

明月飒然一笑,“有一位远在天边,还有一位却就在天子脚下。”

季馨豁然开朗,“你是说云时,还有黄明轨元帅?”

明月刚要点头,忽闻房外有侍女禀道是来送燕窝,顿时浑身一震——

“我的侍女从来趋炎附势,对侍侯我懒散不上心,这其中必定有诈!”

她把季馨往床下密坑一推,自行出去,季馨正在焦心似焚,明月却很快就回转过来,居然面露喜色,“宝锦有救了——云时已经知道了京城之变,正在快马加鞭回返。”

她有些掩不住兴奋道:“这里有他的信物,可见不会有假。”

季馨如释重负,随即又有些担心,“云时就算再厉害,京城也在伪帝掌握之下,他这一来,也颇为凶险。”

明月目光一闪,悠然道:“我们当然不能把赌注放到他一人身上——黄帅那边,也该派人前去才是!”

季馨听出她话中的含义,悚然一惊,随即却有些心动,“你是想趁这机会,改天换日?”

明月微微一笑,笑容中带出天生的傲然和英气,“宝锦说,要我成为她的得力之将,我欠了她人情,也只好替她去卖命了。”

虽然这样调侃,她却又忍不住憧憬道:“不知宝锦皇袍加身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季馨泼她冷水道:“我们天朝可没有女子为帝的道理。”

明月大笑,“那死去的锦渊帝又做何解释?”

季馨本想说“女扮男装”,明月却径自笑着继续道:“我可没兴趣理你们天朝的臭规矩,反正这天下到了宝锦手里,随她爱怎么折腾。”

季馨苦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事关重大,黄帅虽然敬服宝锦殿下,可要说到为她起兵反叛,却是谁也不能预料他肯不肯,谁去说服他呢?”

明月想起初见时,那个棋步稳重,却攻守兼备,近乎无懈可击的笃厚男子,不由嫣然一笑,“我去走一趟吧…还要请宝锦那位沈侍卫跟我一起,若没有他证明,黄帅根本不会理会我的要求。”

季馨听她一说,才猛然省起,“那个沈浩!我居然把他忘了!”

她出身辰楼系统,与先帝锦渊身边的侍卫虽为一路,却并不隶属,宝锦遭难事出突然,她疲于奔波之下,居然忘记了联系此人!

第二百十六章 狂意

季馨合掌一击,道:“他曾是先帝锦渊的贴身侍卫,若是由他陪你前去,黄帅念及旧情今恩,十有八九能应允。”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从随身带的严实包裹中取出一方小印,打开盒面,却是那方流光异彩的“千秋宝锦”之印。

“这是宝锦殿下诞生时,她父皇赐予的,若是游说黄帅不成…”

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幽光,语气加重道:“你可以便宜行事。”

明月也是掌过军的人,一听便知,这是暗示自己可以出手制住黄明轨,以宝锦之印号令全军。

只是这一招乃是破釜沉舟,黄明轨在神宁军中极有威信,若彼此真要撕破脸皮,神宁军中也不是各个都会心向旧主,到时候发作起来,也将是棘手之尤。

两人在密帐中一一说定,彼此都觉得这计划有些冒险,但如今已是千钧一发之时,再有所犹豫,所有人都将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宫中,拼死一搏也算是抢占先机之法。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季馨留在宫中查探宝锦的消息,加上云时那边随时会有信使前来,她在宫中也要冒险不少,明月径自从废宫密道出去,前往沈浩蛰居之地。

且说明月从到了沈浩居处,竟是扑了个空,一问仆人才知,主人已经离开多日,一算时日,竟是在宝锦出事后不久就不见踪影了。

明月顿足,却想不出他会去哪里——季馨曾言道,好些前朝旧臣都通过他与宝锦有所来往,他必定是早已得到消息,自行去设法相救了!

此时再去宫中寻人已经来不及,明月略一沉吟,决定自行去黄明轨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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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的囚室中,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后笑吟吟的站着,将紫锦葛花镶白狐绒的兜蓬从身上退下,柔丽的长发便如黑缎一般披泄而下。

她的容貌可说是国色天香,只是那眉宇间的一抹焦躁狠戾将这份高华破坏殆尽。

宝锦瞥了她一眼,只觉得意兴索然,“皇后娘娘真是好手腕,好谋略,不费吹灰之力,便除去了我这祸患——如今胜负已分,您还来做什么?”

皇后莲步袅娜,站定在两丈远的暗处,逆光之中,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只听她冷笑一声,“你以为事情到此便算完了吗?!”

宝锦淡然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待如何?”

皇后微微转头,仿佛根本不屑与她交谈,只是漫声吩咐身后的武监和侍卫,“瞧见了没,这可是前朝金尊玉贵的帝姬,长久住在这种地方,只怕辱没了人家——来啊,且替她搬个地方。”

典狱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在皇后目光逼视下,期期艾艾了半刻,才急求道:“万岁吩咐,任何人不能动人犯,娘娘且饶过小人吧…”

皇后目光一闪,顿时便似有电光劈下,“你这话说的奇——万岁与本宫共为一体,你这般言语,是说本宫要抗旨不尊?!”

也不见她如何疾言厉色,那人被她目光一扫,却吓得身子都木了半边,只得哭丧着脸,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眼睁睁看着那些虎背熊腰的人上前开锁提人。

沉重的锁链声在这幽暗阴森的牢狱中响起,武监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宝锦双手反绑,一手拉了锁链,将她扯得跟上皇后一行人的脚步。

铁链粗暴的拖曳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越发不祥,宝锦垂目,只见自己的影子在阶梯上映的上下颤动,如此形单影只,孤立无援,饶是她心志坚定不少,也觉得一阵茫然。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皇后头也不回,冷冷道:“当然是…本宫的居处了。”

她的声音带着微妙的憎意,放佛炽热的岩浆颤抖着积蓄在一处,随时会狂暴倾泻而下。

这一行人离去不久,便有一人从外间树影一跃而下,他小心避过巡守,有些生疏的绕过重重回廊和地下阶梯,终于来到了宝锦的囚室前,却愕然发现,此处已是人去室空。

“我来晚了一步…”

他狠狠脱下面巾,露出一张英毅阳刚的面容——却正是多日奔波,只会探查宝锦下落的沈浩。

他沉思一会,随即又开始蹑足而上——

“典狱应该知道她去了哪…”

第二百十七章 恶恣

“你身为金枝玉叶,大概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个境地吧…”

幽沉的冷笑在前方响起,宝锦有些费力地抬起头,她双手被高吊悬空,双足几不着地,这样拉扯得全身剧痛,她却强忍着不出声,面上仍是一派漠然。

她勉强看向大殿暗处的皇后,只见她身边一位武监手中提了一条暗红粗鞭,半涸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宝锦面色一白,随即却微微苦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嫉妒真能让你疯狂若此?”

皇后听了,也不动怒,她手中把玩着一枚紫晶蝴蝶簪,玉手翻转间只见宝光潋滟。

昏暗的前殿里,她的声音带着幽冥般的凄厉癫狂,一字一句,却偏偏平静到可怕

“你以为…皇帝他心中有你,所以不会对你如何,所以有恃无恐?!”

她近乎讥讽地睨了宝锦一眼,以袖掩面,笑得花枝乱颤,素颜之下,却透出狰狞的怨毒

“你们姐妹都是这样,自恃甚高,以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予取予求…真是笑话!”

宝锦闻言大怒,清喝道:“你也配侮辱我皇姐?!”

皇后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昏暗中只见明眸熠熠,仿佛毒蛇一般盯死了宝锦,“好一个姐妹情深,好一个皇家金枝!”

黑暗从她身边缓缓流过,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见她的声音宛如鬼魅,“就在这个大殿里,你姐姐被斩断四肢,一块块肌肤被生生削下…其中滋味,想必是精彩非凡吧!”

宝锦胸中怒极,眼中冷冽如万年冰雪,“别看你如今这么得意…”

她费力地抬起头,迎着皇后的目光,一字一句,低低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定叫你们夫妻血债血偿!”

“好威风!好志气!”

皇后几乎要抚掌大笑,她白瓷般精致的五官因恶意的兴奋而神采熠熠,连声音也掩不住愉悦,“只可惜,你能不能活过今日,仍是未知呢…”

她宛然一笑,朝着一旁的武监眼神示意,后者手腕一甩,只见鞭子如灵蛇一般飞舞,带起腥风一片。

劲风狂飙,鞭影重重宛如狂风暴雨,宝锦身上的衣衫顿时残破开裂,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剧烈抽搐,却仍是咬牙不语。

皇后低下身,正微笑着看她的狼狈下场,却见少女樱唇微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随即吃力地吐出一句,声音微弱,却十分清楚

“这样下作的手段,是从哪个娼寮恩客身上学来的,方家也不嫌丢人么…”

皇后怒得酥胸起伏,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挫骨扬灰,她贝齿咬的咯咯响,随即笑容加深,显得妩媚非凡“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鞭影又起,血雾在殿中飞起,落得满地都是嫣红,檀香中混合着腥甜的气息,满殿里浓氤弥漫,黑暗越发幽深,夜风吹得窗棂直响这一夜风雨如晦,却是惊醒了谁的酣梦?

翠色楼竹阁中,雪色纱幔飘动,原本沉睡不醒的人仿佛遇到了什么梦魇,剧烈的打起颤来,全身都在乱动,服侍的婢女惊呼一声,正要跑下楼,却听身后有人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宋麟一级一级登上木梯,本是满心沉重宝锦身陷囹圄,若有不测,昏迷沉睡的主上一旦醒来,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她?!

他正满腹心事,却听楼上一声惊呼,他三两步并作上楼,却见床榻之上,主上正痛苦地低低呻吟,好似浑身都在发颤。

宋麟心急如焚,一把纠住婢女道:“这是怎么了?”

婢女颤声道:“楼主一直安睡,从没有过这般情形!”

宋麟上前一探脉,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只是主上仍是那般辗转颤抖,好似感受到莫大的痛苦,他心中一动,却想起主上十四岁时的一件事

当时宝锦贪玩,一头栽倒在荆棘藤里,扎的满身都是刺,主上正在批奏章,却也仿佛有所感应,满身都觉得刺痛奇痒,寻御医来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直到宝锦殿下的保母回来说起,才恍然大悟妹妹身上的知觉,姐姐竟是感同身受!

难道是…他心中咯噔一沉,想起被囚的宝锦,心中更是不祥。

先前他不肯贸然去救,一则因主上正在恙中,二是不愿在风声正紧时折损势力,三是…

他闭上眼,想起皇帝对宝锦那眷恋深邃的目光,不由喃喃道:“我看他情根深重,根本不忍伤害宝锦,这才决定缓缓图之,却怎么竟会…?!”

他心中又惊又疑,正要召唤楼中人一聚无论如何也不能放着宝锦不管,此时外间却跌跌撞撞跑来手下,喘息着道:“大人,宫中缇骑四出,满城搜捕可疑之人,楼中兄弟不知怎的,竟也损失好些!”

宋麟大惊,简直觉得匪夷所思皇帝对辰楼的活动从来就是懵懂不察,却怎么会突然下手,既快且准?!

第二百十八章 福泽

昭阳宫侧殿

鲜血在青金石地砖上蜿蜒而过,染得曲裾长裙一片濡湿,宝锦费力的睁开眼,只觉得头顶的双龙莲花藻井似在飞旋,几乎要塌压下来。

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扭曲,血的甜腥在鼻间轻散,身上由于过度疼痛,几乎已经麻木。

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

她干涸的嘴唇微张,皇后凑过去听,却居然是一句“无知蠢妇…拈酸吃醋的模样可真难看。”

皇后全然没有动怒,只是嫣然一笑,手中的紫晶石簪对着流血的伤处略点戳下,宝锦的身子一僵,痛得浑身都在抽搐。

“你以为我就是嫉妒攻心,拿你在这里享受十大酷刑么?”

皇后长袖翩然,用白绸巾略一擦拭簪上的血迹,神态之间不见焦躁,却是恢复了那等清逸如仙的姿态——

“本宫并非你所说的无知蠢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