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流转之间,隐隐竟有自豪得意之态,“皇帝心疼你,决不会狠下心来让你受苦,就那么关着,你那些同党又怎么会出现?!”

宝锦头脑有些昏沉,却蓦然想起,皇后把自己从狱中提走时那大张旗鼓的做派,顿时心中雪亮,咬牙道:“你想用我做诱饵,引他们过来…”

皇后款款而笑,优雅而又得体,“你总算明白过来了,还不算太蠢。”

宝锦摇了摇头,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些,此时,宫外却传来打斗呼喝声。

皇后大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的性命还真值钱,这么快就有人为你来赴汤蹈火了。”

宝锦死死咬住下唇,低头不语,她眼中几乎如火灼一般,两丸黑水银在眼眶中亮得惊人。

“看着别人为你流血死去,这滋味想必让你终生都难以忘怀吧…”

皇后曼声笑道,闭眼听着中庭的金戈相交声,只觉得畅快非常,她乌黑云鬓在昏暗中闪烁生辉,星星点点的珠翠映入宝锦眼中,只刺得双目疼痛。

金戈声却没有歇止,反而越发喧哗,皇后霍然起身,临窗推开,正欲一看,却惊得脚步虚浮——一枝袖箭劈面而来,险险正中她面门,一旁的武监将她拉开,这才堪堪避过。

院中想起何远的斥声,随即,宫苑中依稀传来弩箭的呼啸声,劲风中传来金铁之音,宝锦心中一寒——这是精铁箭的声响。

“你疯了,居然在宫中使用这等兵器…”

皇后满不在乎的微笑道:“若能将前朝孽党一举成擒,本宫不吝惜这些宫室花草。”

只听殿外有惨呼声响起,随即,有武者的暴喝声,兵器的剧烈搏击之声,显得惨烈之极。

宝锦恨不能闭起双耳,而侍卫们的欢呼声却不断传来,暗器在飞檐上空飞舞,松明的火光将窗纸都染成通红。

她死死咬住牙,望定那飒飒轻颤的窗纸,只听一声短促叫声后,便有数道血痕飙染其上,映得此地仿佛森罗地狱一般。

这都是前来营救自己的义士之血!

她浑身都在颤抖,漆黑长发拖曳在地上,映得越发肌肤胜雪,虽然满心里都是怨憎和悲愤,她的眼却越发亮得骇人。

皇后一触她的眼,禁不住倒退一步,几近踉跄——

“你那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惊怖,仿佛眼前正对的不是宝锦,而是从幽冥中闪现的某个鬼魂——

“落到这步田地,是你自己没用,怨不得我…”

她似乎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凝视,近乎狂乱地伸出手——尖锐的指套直直朝宝锦眼中戳去!

“别再用这般眼神看着本宫!”

冷而犀利的银光朝着宝锦眼中而来,她睁着眼,几乎可以感觉到尖锐的刺痛。

下一瞬,殿门被用力推开,清冷的夜风呼啸而入,皇后猛一哆嗦,待看清楚来人后,正要呵斥,却随即,在看清他手中物事后,畅快而笑——

“居然引了这条大鱼。”

宝锦费力地抬眼,幽忽不定的烛光中,圆整的人头在地上滴得一滩嫣红,再往上看,那熟悉的五官,死后仍然坚毅英武的神情,是那般的熟悉——

“锦渊…”

皇后整个人都松弛冷静下来,她唇边嘶嘶作响,说起这个禁忌的名字,仿佛会烫伤自己似的,低不可闻,眼中却又带着得意的张狂。

“这是你姐姐身边的侍卫统领沈浩,他在民间藏匿多时,却没曾想,居然为了你出现了…”

她伸出手,半强迫地将宝锦的身子扭转,让她看向廊下的台阶,黑暗中,有许多滚圆的物件,灯火尽出,只见一片腥红。

“这么写人都为你丢了性命,倒是将我的台阶都弄污了。”

皇后的声音仿佛很远,却又仿佛在耳边得意低语,“这些前朝余孽,终于出现了,不枉我一番布置…”

宝锦将下唇都咬破却也浑然不觉,恨不能冲出大殿,可周身穴道被封,浑身的伤痕让她失去所有的力气,眼前皇后清雅笑容在她眼前飞旋扩散,满眼里宫室亭台、花团锦簇,都似在一寸寸崩塌、灰飞烟灭。

皇后俯下身,一派优雅从容地擦去她脸上的血污,款款道:“你也算有福泽的,黄泉路上,有这么些人为你打前站,排场不小哪!”

第二百十九章 劫变

宝锦的眼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呆滞而麻木,皇后越发得意,托起她下颌,正要继续羞辱,却只听耳边风声一道,随即被武监拉倒在地,饶是如此,她仍觉得颊边一阵剧痛,伸手一摸,满手血污中,竟有一根牛毛粗细的银针。

是破相了!

皇后最是爱惜容貌,顿时怒极,恨不能生吞眼前之人,她酥胸剧烈起伏着,沉声喝道:“给我继续打!打死算完!”

宝锦双眼幽沉,伏在地上无声而笑,随即却轻轻叹息一声,道:“便宜你了…若我内力在身…”

皇后怒目看着眼前这血流汪洋一地,心中的怒火却丝毫不见消退,她咬着唇,满眼里都是怨毒和不甘,她猛然冲上前,夺过武监手中的长鞭,用力挥下,完全无复平日的温文娴雅。

她华髻散乱,状若疯妇,一边用力抽打,一边咬牙切齿道:“你们两姐妹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是天生尊贵是么…”

“我的身上,也流着皇家的血…”

“我哪一点比你们姐妹差,却偏偏,要如地鼠一般,偷偷摸摸跟父皇见面…”

“凭什么,你们可以对天下人物予取予求,而我永远只能求而不得…”

宝锦的耳边充斥着这些支离破碎、颠倒混乱的呓语,不知是真还是幻,她也不能辨别——漫天鞭影将她的意识吞噬,仿佛有无数毒蛇猛撕,全身都支离破碎,又好似整个人都陷在无边地火之中,浑身滚烫,一层层的肌肤好似在脱落,眼前的一切,都逐渐黯淡…

一切,都结束了吗…

****

皇后挥得累了,才发现鞭身已断,她疲惫地将鞭子甩落,瘫坐在地。

外间仿佛有人声喧哗,越来越近,她心中一凛,随即拿起身旁锋利特制的簪子,正要朝宝锦心口扎下,下一刻,殿门被撞开,一扇通天纬地的鎏银檀木门飞落到她身旁,满地里木屑纷纷飞。

“你在做什么!!”

一声怒喝使她抬起头,一厢里灯笼照得通亮,那怒得几乎狰狞的容颜,却是魂牵梦萦的熟悉。

皇帝心急火燎冲了进去,双手抱起宝锦,只觉得满手里都是鲜血。

一探脉息,只觉得虽然有些弱,却仍清晰——还有救!

他面色稍缓,转身抱起这柔弱的身躯要走,皇后却劈面拦住。

“万岁要做什么,是要放过这前朝孽种吗?”

皇后的眼又黑又亮,在烛光下显得绝美而凄厉,一身鲜血好似索命的女鬼,出口便是咄咄逼人。

皇帝皱起眉,声音低沉,勉强才让心中狂涌的怒气不上升,“就算她是元氏后人,也轮不到你死刑拷问!”

皇后冷笑一声,莲步袅娜,竟是寸步不让,当门而立——

“臣妾若是不严刑拷问,怎么能问得出逆党行踪——又怎来这一连串逆党的脑袋呢?!”

她目光流转,望了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一眼,随即眼中更亮,“若是依着万岁,把她好吃好喝在狱中供着,还会有这么些不死心的来救人吗?!”

皇帝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推开,沉声喝道:“朕说过不想见你——一场夫妻,你非要走到山穷水尽不可吗?!”

“那就山穷水尽好了!!”

皇后的清斥声却随即响起,她面目几近扭曲,一掌将侧旁的大瓷瓶扫过,那一人高的瓷瓶顿时当啷落地,顿皇帝及时一闪,却仍被碎片溅了一头一脑,连耳边也刮出血迹来,惟独怀中宝锦,被他护得滴水不漏。

他见这里不是事,连忙把宝锦交给一旁的张巡,“中庭有太医正候着,先救人要紧。”

皇后伸手去拦,皇帝劈面将她的袖口拎住,一手掼到地上,怒喝道:“你究竟要怎样?”

皇后落地倒下,眼中笑得疯狂,她一手取过地上瓷片,一手扯住皇帝的手不放。

这样温暖而干燥的大掌…

她紧紧扯住不放,幽幽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我宁可山穷水尽…也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她仿佛陷入了梦呓,重复道:“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那两姐妹拥有的已经太多,凭什么来跟我争?!”

她眼中光芒一亮,仿佛惊跳起来,半跪着起身,却是凑近皇帝膝下,低低呻吟道:“夫君…”

“什么?”

皇帝愕然一扶,下一瞬,却只觉得袍服下摆上一片濡湿,竟是皇后伏在其上痛哭。

“不要离开我…”

她呜咽道,声音不似初见时的清朗飒透,双手却似污泥的纠缠,越陷越深。

这就是我当初刻骨铭心爱上的女子?!

皇帝心中几近荒谬的不可思议,他想起中庭的宝锦,正要脱身离去,皇后却死缠不放,力气居然异乎寻常的大,两人在瓷片地里纠缠不休,皇后居然拿了一旁的簪子要刺,门口的侍从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她取出凶器,也不知要杀人还是毁己,连忙一涌而上,殿中乱作一团,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皇帝一跺脚,将皇后甩给面如土色的侍女们,往中庭就走。

“万岁…!!”

张巡瘫软不远处的花丛,只有口中能言——殿中一片大乱,竟是无人顾及这暗处的动静。

“宝…宝锦帝姬被人劫走了!”

第二百二十章 生死

季馨跟在云时后面,飞檐走壁地迅疾,地下不远处隐隐有松明人声。

二更的更漏声已经响起,宫中禁苑重重,黑暗中仿佛有无数鬼魅沿巷而立。

“靖王殿下居然亲身赴险…”

云时抱紧了宝锦,感受着手中一片温热,心中几乎焦忧成狂,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是淡淡道:“仓促之间,再寻不着比武艺更高之人,救人如救火,不能再让她在这里受苦了。”

他出言平实,并无什么华丽辞藻,也毫无世家子的自矜自夸,季馨望着前方他挺拔宽厚的肩膀,却瞥见宝锦面上舒缓,仿佛不再疼痛,居然沉沉睡着。

再仔细一看,只见他腰挺着僵直,虽然在疾速奔跑中,却仍竭力不触及宝锦背上伤处,那般小心翼翼,那般如视珍宝,却让季馨暗自唏嘘赞佩。

地下的松明隐隐绰绰,满苑里都是灯火,好似张牙舞爪的猛兽,在搜寻着它的猎物。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季馨心中沉吟片刻,一咬牙,终于下了决定。

“靖王。”

她停住脚步,脚下的琉璃瓦映得她面目黛红。

前方的云时也愕然停住,回身看时,只见季馨道:“宫中禁卫森严,如果让他们找着踪迹,我们插翅也难飞…”

她的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睿智而沉静,“请把宝锦殿下的外袍除下给我。”

“你是要…!”

云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皱眉道:“宝锦根本不会让人替她赴死!”

“您言重了,我只是希望能引开他们一阵,这样你们才能潜出宫…”

季馨的声音仍是一派沉静,地下松明更亮更近,闹得反盈天。

“况且,宫中有我辰楼中人襄助,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落到他们手上的。”

云时见她如此肯定。也不疑有她——他才赶到京城。根本不知这里经过一日一夜的肃清,辰楼中人势力大损。宫中再无奥援。

季馨见他迟疑,怒道:“你带着宝锦快走!”

云时一咬牙,说了一句:“千万保重!”除下宝锦外袍给她。转身朝着东面而去。

季馨坐在屋脊上,从容不迫地更衣,她站起身来,迎着半隐的月亮,破烂褴褛的衣衫迎风而舞。

“在那里了…!”

地下发出一阵欢呼和鼓噪,季馨微微一笑,运起全部内力,朝着相反的西面而去。

惨淡地月光将她地身影拖得很长,近乎消逝。

身后,忽然有箭弩飞来。她身影一顿,随即更快地朝前而去。奔,依着传书上所说,找到了废宫密道,抱了宝锦跳下,跌跌撞撞在黑暗中走了一阵,终于探出头来。

他依着季馨所说,并没有去翠色楼那一条密道,而是去了沈浩府上。

刚一探出地面,就见有人惊呼。一问才知,主人沈浩多日不归,奴婢们正在作鸟兽散,找东找西捞个不亦乐乎。

管家哆嗦着上前,云时命他去拿些伤药来。随即帮宝锦紧急止血。一旁奴婢们看着不善,谁也不敢上前。

好半晌。管家又取来干粮和清水,云时将就用了些——他疾驰入京,已经一日一夜未进水米。

于是又让人取来沈浩的马,又有些磨蹭,云时怒道:“这算怎么回事?!”

管家又是一阵哆嗦告饶,道是这几日无人照管马匹,且让贵客宽限几刻。

云时见宝锦浑身发冷,也一阵心软,于是让他赶紧去办,一边拿了床褥子,将宝锦紧紧裹住。

宝锦身上伤痕极深,好不容易不流血了,却仍是一动就皱眉,连喊都喊不出声,正是半昏半醒。

云时硬起心肠,低声道:“你忍一下,我地人在东门接应,一会就好了!”

他正要起身,听见前院人声喧哗,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也不做声,蹑足走到后院马厩边,选了一匹跃身而上,此时,兵器的雪亮已经戳破了后院门。

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这清冷夜晚,只有个别小店还有人在独酌醉饮,却见街面上一阵风而过,竟是一骑当前,无数官家服色地在后疾追。

宝锦幽幽醒来,只觉得耳边冷风飕飕,浑身颠簸得发痛,她呻吟一声,嘶哑着喉咙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朱雀大街。”

稳如磐石的声音,清朗而沉着,好似泰山崩于前亦不会变色,这是云时!

宝锦认出了他的声音,满心里都舒缓过来,她一时百感交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终于来了…”

“我终于来了…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云时声音平和,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听在耳中,油然而生一种可靠和信任,好似这坚毅宽广的胸怀,可以抵抗任何凶险艰难。

宝锦这才发现自己在疾驰的马上,身后隐隐有人声呵斥。

“抱紧我,不要撒手。”

云时俯身亲了她的脸颊一记,平日里沉稳内敛的眼中好似满天繁星都在闪烁,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他随即一拉缰绳,马匹全速往前狂奔。

身后梭梭风声,是铁箭络绎而来,云时浸润军中多年,对这些手段深谙,他时而俯身,时而偏头扭身,甚至是用牙咬住疾飞而来的箭弩,乌黑斗篷飞荡,牢牢将宝锦护在怀中。

第二百二十一章 驰援

“为什么要为我来冒险…你明明可以待机而动,推翻皇帝,自己登上宝座。“

宝锦低低问道。

云时闻言苦笑,“我的手下都这么劝我。”

他温热的肌肤紧贴着宝锦,身上清爽的松香味道带着多日的风尘,却并不难闻。

“可我不能把你放着不管。”

他轻声说道。

身后箭矢如雨,铁骑如风,两人对望一眼,都知今日不能善了。

“你把我放下吧,皇帝要我,他们不会伤我性命的。”

宝锦眼中含着泪说道。

云时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