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

他简短说道。

宝锦忽然扭动,用力挣扎道:“把我放下,以你的轻功,绝对能逃出生天…”

“不放。”

仍是固执的一句。

“你已经放手过一次了,云时!”

宝锦又急又怒,近乎口不择言道:“你若真在乎我,那时候就该冲入宫中把我夺回去——你已经放开我的手,就不用再管我了——我们只是盟友关系!”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开的。”

云时低声道。

他惊险地躲开另一支箭,又拔起手臂上的残弩,唇边却仍是一径微笑——

“我忍了多时,放开了自己的野心和希冀,放开了父亲的蹊跷血仇,甚至到最后,放开了姐姐活生生一条性命,可是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他的血很热,留在宝锦身上,只觉得全身的血脉也随之汹涌激越起来。

马屁仍在狂奔,四蹄却开始踉跄,不远处,东门赫然在望。

然而,宝锦的眼在这一刻凝固成一点,云时身上也忽然杀气大涨——

不远处,城门下满是穿着甲胄的兵士,刀枪如雪,染得夜色剔亮森冷。

“我们输了,没有机会了…”

她喃喃道,眼前又开始模糊。

云时俯下身,亲昵地拢了拢她额前的鬓发,满面决然,取过铁枪,朝着前方冲去。

越来越近了…

兵士组成的人墙将城墙密密挡住,任谁都是插翅难飞。

越来越近了…

云时不觉得恐惧,只觉得遗憾——和宝锦匆匆一见,却又要永诀。

这一次,他一定会守护她到最后,不离,不弃。

满天里星光照在他身上,所有的忍耐韬晦,所有的野望宏图,在这一刻全数化为云烟,他所拥有的,只有怀中孱弱佳人。

足够了。

他居然微笑起来,铁枪如罡,冲天而起。

下一刻,一排排兵士都惨叫倒地,一时血雾飞起。

这是…?!

云时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神功无敌,一枪当千,他双目遥望,只见数不清的箭羽,正从忽然洞开的城门外射入。

“靖王殿下,久违了。”

一身英姿飒爽,信马游缰而来的,竟是被封为“月妃”的明月。

她笑得神采飞扬,却掩不住鬓边冷汗,仍有是心有余悸。

“幸好赶上了。”

她身后声音浑厚的甲胄男子,赫然竟是神宁军统帅,黄明轨!

此时箭矢乱飞,城门口一片混乱,黑甲擎刀枪的兵将源源不断涌入,天下承平已经有一段时日,又是在京师中枢,城楼上的守军虽然按例值夜,却丝毫不曾想到会有这般境况,一时惊得呆若木鸡。

云时这才松懈下来,只见人群中闪出十几骑,却正是接应他的自家家将。

众人去接他手中的宝锦,却只觉得僵直难扳,这才发现云时臂上伤口入肉已深,整条袖子都凝了血痂,却仍将宝锦死死抱在怀中。

云时竭力动了动手臂,顿时额头一阵黄豆大汗珠,宝锦伸出手,将自己的中衣小心从他怀中抽出,随后在明月的搀扶下落地站稳。

明月见两人形容狼狈,尤其是宝锦,被折磨得满身血痕,双目怒瞪,冷笑道:“皇帝真是长进了,对女人也这么手狠!”

“倒是不关他的事…”

宝锦形容委顿,憔悴不堪,看天上星辰,依稀已过了三更,她松了口气,有些茫然道:“你们怎么到了一起?”

明月被问及这个问题,忽然脸红了起来,火光照耀下,越发艳丽不可方物,她有些支吾,随即却羞恼道:“我跟季馨商量,用你的印章去让这呆木头出兵…”

宝锦重眸扫去,只见她目光尽处,嗔意所在,竟是一旁渊亭岳峙的黄明轨。

呆…呆木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反攻

宝锦的朱唇微颤抽搐,几乎要当场大笑出声,明月狠狠瞪了她一眼,面色更是绯红。黄明轨有些无辜的摸了摸鼻子,随即上前向宝锦见礼。

宝锦连忙去扶,一时竟痛得浑身麻木,云时一把接住她,果断道:“大家有什么话也别在这里叙,到城楼上再说。”

众人正要疾走而上,明月终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帛裹的着物件,递给宝锦道:“差点忘记了,这是季馨给我的,如今这根木头终于开了窍

她用狠狠斜了黄明轨一眼,后者黝黑的脸庞上也露出一丝可疑暧昧的苦笑来。

“就用不着它了,这就完璧归赵。”

宝锦接了过去,打开一看,却正是那方嫣红似血的“千秋宝锦”小印,她正要重新裹起,却发现那丝帛上有些墨字,不由觉得有些眼熟,一边展开一边问道:“这丝帕是哪来的?”

明月漫不经心道:“趁着宫里抄你的家当之前,季馨先把你的东西收拾好拿走了,这帕子就是那里面的,横竖是从我那宫里来的,我就不客气地拿来包了印章。”

宝锦展开一看,果然是那方在明月宫中榻下机关中取出的,她瞥了一眼那上面笔墨神逸的熟悉字体,踌躇一会,终究没舍得把父皇的墨宝丢弃,于是方正折好,放入怀中。他们上了城楼,眼之所见,只见神宁军将士将城楼这一段的守军全数羁押捆绑,却是掩了口,剥下了他们的衣服,悄无声息的纷纷更衣。

月斜将落,深秋即将入冬的天色仍是很暗。方才的一阵厮杀,虽然闹出了些动静,最近的庶民也未必能听得真切。

宝锦在人搀扶下,蹙眉看他们换装,知道这是为了等下逃亡方便,看了半刻,她终于摇头道:“这样不行!”

刚一开口,却发现云时也是说道:“这样不妥!”两人异口同声后。却都惊异地相视一笑,云时示意宝锦先说。于是宝锦直言不讳道:“我们这么一来,从此就要跟伪帝决裂,他聚集全国之力,我们这么逃亡下去,何时是个头。”

黄明轨微微颔首,他也是懂得这个道理地。“先前以救你出狱为先,如今既然成了,且先远遁为好,到安全之处,再慢慢聚集心向我们的势力,徐徐图之。“

宝锦看向云时,有些不安的欲言又止。云时仿佛真是心有灵犀,微微一笑,道:“你是想现在动手?”

宝锦一惊,随即也就释然,云时久浸军中。其中门道必定深谙,自己这是在班门弄斧了。

黄明轨也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要趁着伪帝没有察觉我们,趁机奇袭,一旦攻入内宫,反而能一举成功。”

他冷静说着其中妙处。随即又道:“军贵用正。出奇兵的下场,往往是落败身死。我们倒是不打紧,这些子弟精兵,却是要身死族裂,连家人都要受牵累…这样,殿下还要尝试吗?”

宝锦正欲说话,明月却圆睁了杏眼,怒瞪道:“宝锦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太迂了——若真是不顾及手下,她哪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黄明轨摸鼻苦笑,宝锦拉住了明月,缓缓起身,望定了黄明轨,道:“大人应该听过长痛如短痛这句话。”

她的声音微弱,却十分清晰,“与其让这群兵士跟我们造反,然后辗转反侧挂念亲人在家乡有没有受到株连,还不如毕其功于这一役——胜了,他们便是靖难功臣,败了也不过是一死,——即使不成,一把火将内城宫阙烧个干尽,也就没什么身份可连累了。”

她这话说得平静,却冷厉已极,所有人触及她的目光,都觉得温润之下,却仿佛多了些什么坚刚之物。

黄明轨拍案而起,众人以为他要大怒,却没曾想他大笑道:“殿下比起先前,果然多了几分霸气——你既然破釜沉舟,我这几千儿郎此次也不能不豁出命来。凡是这次跟我来地,本就下定决心把性命栓在裤腰带上,大家豁出性命,也不愿再过这降兵降将的下贱日子了——这便动手么?”

宝锦双目熠熠,缓缓道:“这便分兵开拔,早朝时分,可猛攻入禁苑,文武聚集之下,京城里定是群龙无首,我们占了先机,再加上各地增援,大事必定可成。”

云时在一旁听得目光闪动,笑道:“我在城中也有准备,现下便传令他们滋扰京中各部,将武库和钱粮都控制起来。”

明月傲然一笑,拍剑而起,飒然道:“靖王控制京城各处,由我率军攻入宫中最妥当…”

她咬牙道:“我在宫里几乎发霉发烂,每一处地势地攻守,我都已经于心中研习透彻!”

她虽然声音清脆,却有金石裂地之音,黄明轨正想开口,踌躇一下,便温和一笑,再不开口,只是起身道:“那么,我便率其余将士,将这京城守个水泄不通。”

他三两步站在城墙上,扬声道:“大家穿好衣服,便再不能露任何破绽,记得天亮也不能开城门,有人问起,便说有乱党生事,从此刻起,京城不许任何人出入!“

他的吩咐简短,却带着铁血的味道,城楼下咳声不闻,随即兵器铿然,齐声道:“遵命!”

几人在城墙上对视一眼,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

成败兴亡,便在早朝之时!

第二百二十三章 鱼死

宫中闹得沸反盈天,过了大半个时辰,却终于有了结果。

皇帝看着被人拖曳而来的僵冷躯体,竟是那熟悉的宫裙罩袍,混身几乎僵直,未等他火山爆发,一旁的何远小心禀道:“这是她的贴身侍女冒充的,故意把我们引到西面去,最后身中数箭,还朝天空射出礼花示警同党…”

皇帝却不为所动,俯下身仔细一看,冷笑道:“这种铁胎弓都是从十丈开外射的,夜色更浓,是否真人,你们倒是看得清楚哪!”

何远被说中了软肋,禁不住生出冷汗来——他是皇后一党,暗中早就吩咐见人就射,却没曾想是人乔装而成的。

皇帝虽然心急如焚,心中却是异乎寻常的清明,他沉沉道:“你们连个小小女子都抓不住,在宫中任由乱党横行,犹如猫戏鼠一般滑稽。”

他顿了一顿,随即温言道:“宫中屡屡出事,你也要担待起责任才是…这段日子你不必伺候差使了,去京外历练一阵再说。”

这是要贬他出京了,何远浑身出汗,正要再说,却见皇帝犀利的眼朝着他身后的侍卫众扫了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笑道:“这些人倒是听何卿你的,还是听朕的?!”

何远听了这话,再也支撑不住,心中无名战栗,脸色苍白似鬼,跪下正要磕头,皇帝已经拂袖而去了。

“季馨的本命礼花在内城上空绽开了…这意味着,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宋麟长衣拂地,跪坐在床榻前,低声喃道。

他的脸上异常苍白,毫无血色。

“我对同僚见死不救,将来等局势太平了,开出刑堂来,什么惩罚我都领了…只要能守着您,让您平安无事,再多的骂名也无妨。”

他俯下身,替沉睡的主君掖了掖被角,端详着她略微恢复的神态,低声道:“脸色好了许多,也不再辗转反侧…看样子,宝锦殿下那边也平静下来了。”

他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心中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

所谓的平静…也许,宝锦殿下得救了,也或者,她已经死——

他不敢再想下去,咬咬牙,正要转身去整大损的辰楼势力,却发觉衣角被什么拽住了——

他愕然回首,却见一支瘦骨嶙峋的玉手,正一点点的,牢牢将自己扯回。

他睁大眼,惊喜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颤抖着声音,他不确定的开口,仿佛这只是在梦中了!!!!”

昭阳宫中仍是一片狼藉,谁也不敢上前收拾,皇后已经恢复了平静,换了一身常服,听着何远惶恐诉说“我知道了…”

她雪白的面庞浸润在无边的黑暗中,声音幽静似水,却带着让人战栗的微妙不安。

“我花了这么久的工夫,还是没能把他变成绕指柔,他的心,始终没有为我所有。”

她想起出阁前跟方国丈发下的豪言,只觉得讽刺已极,以袖遮面,冷冷的笑声在殿中响起,凄厉近乎鬼魅。

你终于心满意足了啊…锦渊,你临死前的嘲笑,终于成了真。

她心中默念道,在宽广罗袖下,终于肆无忌惮的流下了泪。

何远惊得手足无措,既不敢走,也不敢开口,只是直挺挺站在下首。

半晌,皇后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罢了…”

她缓缓放下袖子,仿佛全身都松懈下来,昏暗中,她的面庞有些浮肿,如雪般光洁的脸上,甚至隐隐带出些晦斑来,这一刻,她好似衰老了十岁。

“等我手书一封,你马上亲自去送给国丈。”

皇后的声音几近虚空,却带着清醒后孤注一掷的疯狂,“我方家五世三公,本就是名门大阀,如今本宫无子,万岁若有个万一,方家也未必不能得这九州之鼎。”

何远一听这话,脚下一个踉跄,却随即站稳了,“娘娘放心,我马上就送到。”

“你跟他说,本宫这里,不必他费心,早朝过后就会有大变,他只须控制住京中百官,三日之内,本宫必能临朝称制。”

这么快就动手?!

第二百二十四章 网破

何远简直不敢相信,这般简单快捷,近乎粗糙的计划,竟会出自心思缜密的皇后之手。

“娘娘,何必在这风口浪尖上动手?您也要给国丈一些时间准备才好…”

何远的声音,在看到皇后晦暗阴沉的面色后,终于噤口不语。

“你做的好事,如今皇帝已经对内殿侍卫毫无信任,早朝时分,他便要将你们几个贬谪出京,剪除我所有的亲信——我们背后已是悬崖,哪还有什么退路?!”

皇后缓缓道,“刚刚拿下了前朝帝姬,满京城都在扫荡逆党,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皇帝出事,天下众口,定是认为是前朝余孽做的,有谁会想到本宫身上呢?!”

何远听着她的话,不由冷汗直冒,作为侍卫统领,他比谁都要清楚,皇后之所以能在宫中呼风唤雨,一耳千里,全是因宫中侍卫多是他亲自挑选,若是连这个优势也没了,皇后岂不是成了一介寻常深宫妇人?!

天子不动声色,便要剪除后党,确实也没给他们任何后路…

他心下一狠,干脆进言道:“娘娘,先前还有人看到您和万岁有所争执,这些人也要一并…”

他做了个切颈的动作,皇后摇头道:“慢慢来,这几天他们不敢说什么的,一下子死太多人,反而不好。”

“早朝…就在那时候…”

皇后低声念道,声音一时凄婉,一时却带着狠意。终于顺利追到可疑男女的行踪,而东门一处。却有所动静——好似是城门守军不买缇骑的帐,两边扯皮,竟把缇骑也扣下了。

皇帝静静听过,手指在桌上轻扣。

“这事不对…”

缇骑首领恭敬点头道:“确实如此,那些猴崽子们太过没用,居然被几个城门守军拿下,等天亮后领人回来,非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才是。”

皇帝眼中蓦然放出强烈的光芒。冷瞪着低喝道:“不对,这事分明透着蹊跷!你居然半点也没看出来吗——城门守军虽然与你们历有嫌隙。却不会在这个关头搅事…”

他随即站起,用不容辩驳的口气道:“开宫门,用朕的手令调京营!”

张巡正在急急磨墨,他身上一凛,哆嗦着问:“是要他们开到东门去…?!”

皇帝厉眼一扫,冷笑道:“他们的目标是朕——传令。让京营三部出其一,即可在宫内换防——早朝前务必到位,其余二部原地防守。”眠,按军中例条,天亮之前,不可有任何人擅自入内,可月斜之后。却开了铁栅栏,接使者入内。

京营将军再三确认皇帝手谕后,终于开始下令,他环顾三大营营官,心中沉思之下。就有了计较——

中军乃是皇帝当年麾下精锐,而左右二军却是收编自前朝,其中甚至有对神宁军“掺沙子”时互调地军官,忠诚程度,却是一目了然。

他随即命中军立刻进驻宫中,左右二军留守。自己却是坐镇原地。请了左右二军营官一起摆下宴席,明曰固守京城。实则却是亲身在此监视。

他暗道:皇帝本身便是用兵高手,调动这些旧部还不是如行云流水,倒是这些降部…

他瞥了一眼左军营官,为首一人正是黄明轨旧人,此时喝得兴起,却是抱怨道:“黎明将至,却要在这里不三不四的摆宴席,这酒不喝也罢!”

一旁有人鼓噪着要吃早饭,将军压抑了怒气,知道平日里军需官就刻薄这两部,今日不过是使个性子。

一旁传令的缇骑首领见状,不禁低声道:“这些人瞧着就是对朝廷心怀怨望,为何不及时换掉?”

京营将军乃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亦非庸人,闻言笑道:“这几人都是降将,确实也对朝廷没什么忠心,可他们却也不会跟老长官私通款曲——”

他一一指点着,这几人都是黄明轨等降将重编队伍时,从内部剔除出来的异己,根本跟老长官毫不对付,朝廷瞧着这点,这才扶植他们上位。

缇骑首领也不由佩服,众人有喝酒的,有大口嚼着早膳的,一片乱混下,眼看天边将白,,却忽听呼啦啦一阵,如山呼海啸一般,仿佛有无数人群在躁动奔跑。

“外面是怎么了?!”

京营首领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中军已经走了快有一个时辰,这又唱的哪出?

左军首官闻得声音好似也在自己营地上,也从座位上跳起,揉一揉醉眼,出了大厅,没半刻,他便连滚带爬地窜了进来,面色又青又白,嘴唇吓得直抖,却说不出半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