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见鬼了?!”

京营将军又惊又怒斥道。

“大…大人,全…全没了!”

左军首官哆嗦着,却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眼见着上官即将大怒,他一急,总算流畅说道:“我们左右两军,都好似疯了似地,朝着营外跑去,拦也拦不住,劝也不听——好似着了魔似的!”

“是谁地将令?!”

京营将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哪个上官指使的?!”

“没有任何人指使…上官都在这里喝酒呢!”

满场里一片静默,好半晌,才有人如梦初醒,窜出厅去,随即,外面响起了怒叫声——

“你们都疯了不成?!是受了谁指使?!”

无人回答,人群的奔涌声仍在继续,京营将军瘫软在座,只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一个离奇的梦境之中,荒谬地近乎不似真实。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宫变

五更时分,早朝如常开始。

皇帝盛服登位,整夜不睡,他的眼下也有浓重的阴影。见几位老臣出列,又要劝谏新政之事,他不耐的挥手,吩咐道:“即日起,暂时终止新政条款,待鉴别后,择其良善用之,其余尽废。”

老臣们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虽然也对新政不以为然,却碍着皇后坚持,一直态度静默,如今却是大刀阔斧而来,一扫弊政。

皇帝环视左右,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即日起,皇后宝印只用于一应后宫,前朝各部不可奉旨。”

殿中一片哗然,众人虽然听说帝后之间最近颇有嫌隙,却没曾想到竟到了如此田地,何远在阶下躬身站着,偷偷擦了冷汗,却不由佩服皇后的先见之明。

正在满殿喧哗之时,何远眼尖,却见自己的一个手下急匆匆跑来,不远处禁军统领也居然不管不顾,直冲上殿。

“你们如此放肆——”

阁臣们的怒喝,因随后的一句禀报而冰消融解——

“有一股人马正朝着皇城而来,他们打的旗帜…是,是前朝的赤色龙旗!”

殿中大都是文臣,很多都是新降的,听着这话,顿时面色大变。

有人面如土色,战战兢兢道:“天子脚下,怎么会…怎么会…”

众人议论纷纷之下,禁军统领已到天子身边低语禀报,凑的近的,只是依稀听到一些字句,已是吓得心惊肉跳。

刘荀心中一紧,率先奏道:“事出突然,实在凶险。请万岁暂避别殿。“

皇帝高踞阙上,众人瞧不见他的脸色,只听他冷哼道:“事已至此,躲闪又有什么用?!”

金水河畔的肃穆宁静被打破,太和殿中也遥遥听见喊杀声,众臣子面如土色,有胆小的,已经抖成了筛糠。皇帝长身而起,平日里平静几近颓废的眼中光芒大作。

“好一个赤帝之旗…好一个元氏宝锦…”

朝中众人听着这话。面色各异——元氏太祖微贱时,曾于夜中行路时斩却白蛇,即有谶纬之说,道是赤帝斩杀白帝之子,是以元氏尚赤色,本朝新立。本已将赤色龙旗尽数毁去,如今这面旗帜重又竖起,怎不让众人毛骨悚然?!

声浪越来越大,惨叫声渐渐逼近入耳,有小黄门匆匆跑来,惶急道:“贼人已经逼近,万岁请暂退…”

皇帝从高阙之上徐徐而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地坚决,“朕自起兵以来,就没有狼狈而逃的习惯,今日更不会如此。”

他犀利冷眼一扫阙下众臣。居然有暇微笑起来,“古语有云:世乱识忠臣,朕未曾有负于各位,若是不愿立这危墙之下,尽可早换高枝。”

众臣面如土色,却是唯唯不敢再窃窃私语。皇帝取下座旁佩剑。仓啷一声拔出,顿时如寒光冰雪。沁人肌肤。

他大步流星走下高阙,一步步,走到十六扇通天纬地的鎏金雕龙大门处,一把朝外推开,冷风直吹而入,晨曦初露的淡白天色下,不远处的台阶尽处已经遥遥可见刀枪的寒光。

皇帝眯眼远眺,熟悉的豹尾节钺飘扬在台阶的最顶端,宛如利刃一般,在纷乱地人潮中开出一条血路来,他目光一凝,淡淡道:“黄卿一向善于隐忍,没曾想如今却为了这可笑的大义名分而背叛朕,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话虽如此,他幽沉地眼中却仍无半点惧意,目光闪烁处,竟满是酷烈森寒的笑意——

“宝锦…你的手中究竟有多少筹码,真是令人期待…”

他双手紧握门框,漆黑长发在冠冕约束下,仍是不羁地飞舞而起,整个人在提起那在唇舌尖无数次呢喃的名字时,仿佛有无数阴霾缠绕,任由晨曦淡现,却丝毫不能减弱。

禁军的队伍逐渐被冲乱,皇帝面无表情,眼看着乱党们逐渐逼近,眼中波澜不惊。

此时,由后宫至太和殿的侧路被勉强打开,皇后带了一些宫眷,跌跌撞撞入内,一路上带起无数血迹,却是染得衣衫都是斑驳血红。

皇后虽然有些脸色苍白,却仍不失镇定,她款款入内,随即脱去身上暖融斗篷,对着身后宫眷们决然道:“今日之事甚险,若有不忍言之事,你们善宜自量,不可落入敌手,有玷名节。”

这话听着十分骇人,众女一时惊恐万分,都伏地而泣。

皇后却理也不理,绣鞋轻踱,走到众人后列,对着一位素容妃嫔,阴测测道:“你舅舅跟那妖女也暧昧不清,你如今岂不是心中快意?!”

此女缓缓抬头,虽是容颜憔悴,却仍难掩清隽美艳,却正是重孝之中地徐婕妤婴华,她垂着头,也不看皇后,只是低声道:“至亲惨死,妾身哪会有丝毫快意?!”

皇后冷笑道:“你这是在怨怪我跟万岁了——也难怪,你亲舅舅正领军在外,今日之事,必定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徐婴华头也不抬,仍是低声道:“彼此彼此,娘娘跟何统领也多有亲近,待以时日,说不定你们也要行今日之事…”

“你——!”

皇帝站在门边,听两人唇枪舌剑,头也不回的沉声喝道:“统统住口!”

两女一立一跪,闻言都缄默无语。

宽阔广场上,人潮如水一般涌来,如涟漪一般不断后退的,乃是节节败退的禁军,他们身上不断激起血腥和残肢,惶恐低喊道,无助后退着。

天光越来越亮,当最后一丝黑暗都退散之时,逐渐逼近的黑色甲胄将士们沉默地退向两边,一行人马出现在大殿之前。

第二百二十六章 直对

“居然是你!”

皇帝看到站在宝锦身畔的云时,惊愕之后,露出了然的冷笑——

“你等这一日很久了吧?”

云时凝立不动,黑袍黑甲之下,一双黑眸犀利无双,却在昔日的结义兄长面前,终于归为内敛沉着——

“我曾在梦中见过这场景…这样的噩梦,我希望它一辈子都不要成真。”

“但你已经站在我面前…以这般叛逆般的姿态!”

皇帝剑眉一皱,顿时有无穷杀气震撼方圆十丈,压迫得人汗湿重衣。

“那是因为我已经忍无可忍。”

云时淡淡道。

皇帝好似听到了一个绝妙的笑话,眉间露出讥讽的刻薄,“这是朕听过最动听的笑话。”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我却一直把你当兄长。”

云时清朗眉间一轩,一字一句道:“但你可配做兄长?!在你横空杀出把宝锦夺入宫中时,你就已经背弃了兄弟之义——从我知悉你害死我父那一刻起,你我之间,更是再无任何缓转余地!”

皇帝听和,不断微微冷笑,听完最后一句,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姐姐也是这般信口雌黄——你父的死,自有那景渊帝承担,却是与我何干?!”

“到现在你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云时心中怒极,再不愿与他多说,一剑斩断袍服下摆,毅然道:“今日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刻起,刀枪无眼,休要怪我无情!”

他一挥手。中文网首发正要命身后将士直冲入殿,却在下一瞬,发觉眼前一花,一道犀利银光闪过

“小心!”

一道熟悉的身影飞跃过半空,他凝神一看,顿时惊怒交加,全身都为之颤抖——

“婴华!!”

只见徐婴华无力跌落在他身前,她胸中直插着一把短刃。其上有黑光粼粼,云时顿时大悲。上前将她扶起。

徐婴华气若游丝,方才那闪电般的轻身挪移和拼死一挡,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量,短刃插到胸口,血色一点点从她的脸上褪下,她难掩焦急。颤抖着手指指向一旁,只一个黑衣人正欲掠回殿中。

没有半分犹豫,云时运气于枪,隔空掷去,那人堪堪闪过,却仍逃不脱胸口一记重擦,顿时吐出一大口血来。几近气绝。

云时用尽所有的内力,也已经眼冒金星,他正欲追上,却被徐婴华轻轻的拉住了衣襟。

“小舅舅…”

徐婴华地眼中闪过梦幻般的憧憬和爱恋,她蠕动着嘴唇。终究,却仍是凄婉地喊了一声自小的称呼。

多想喊你一声…阿时…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喉头咯咯作想,原本灵动的双眼,已经逐渐涣散朦胧,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云时温暖厚实的大掌放在自己脸颊边。

多么温暖…多么安宁…有你在身边。我谁也不怕。

宫中好冷。好冷…小姨死了,我等啊等。到最后才等来你。

她用脸摩挲着,感受着这份热度,生平第一次,肆无忌惮的不顾血亲之实,亲近着自己最想亲近的人。

“小舅舅…”

“我在这里,婴华。”

云时沉痛地低喊道。

徐婴华瞥了一眼一旁地宝锦,眼中露出丝丝憾恨,最终,却是轻叹一声——

“真不想把你交给她啊…”

她微笑着,唇边鲜血不断沁出,勉强说道:“只要舅舅你喜欢,我也勉强喜欢她好了…”

一语未尽,她头一歪,顿时气绝。

云时眼中见红,怒吼一声,正要冲上前去,宝锦一把将他拉住,示意他看向前方——

皇帝淡然负手而立,他的身前、殿后,涌出无数甲胄兵士,从后源源不断地涌来。

“你们真以为朕毫无防备吗?”

皇帝的声音淡漠,仿佛带着无尽疲倦,宝锦呆呆的望着他,只觉得他比初见之时,越发空芒孤寂,不似人间帝王,倒象是潦倒一生,游戏天下的素衣乐者。

宝锦的心却一直往下沉——她看着这从后殿源源不断涌来的兵士,半晌,才道:“原来你早就调动了京营!”

“朕也所知不早,听说城门有蹊跷,就猜测是与你有关。”

皇帝看向她身边地云时,又是讥讽又是愤怒,“你与他勾结不清,就以为能夺走朕的天下江山?!”

宝锦冷笑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蜀地、江南,乃至几位世家门阀的属地,都将举起反旗,再加上水师从江上横渡,大半壁河山立时便陷入我手——你以为你的江山天下稳如泰山?!”

皇帝却不为所动,声音仍旧镇定如常,“将来清理这半壁江山,确实比较麻烦——可你今日所带之人,却远远不如京营之多,只要拿下你,那些藓疥之乱,可以慢慢平息。”

宝锦知道他所言非虚,一颗心直往下沉,咬牙道:“那就惟死而已——可就是我死,也要带你一起去!”

她话说出口,却被这“同生共死”惊住了,禁不住抬眼看他。

皇帝也在看着她,他深深凝视着,叹道:“你真想让我死吗…”

这一句低沉柔和,带着说不出的怅然心伤,宝锦咬紧了唇,半晌,才道:“我们有血海深仇…”

“你说的对…是朕太过痴傻了。皇帝不禁失笑,笑自己卤莽情痴,一如毛头小子,“天地可鉴,朕对你却是真心一片…你又何必固执若此?!你我既然有心,就不会走到生死这一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归来

“你确实是真心…可你的真心,不知什么时候,却会变成虚假欺骗,这样的真心,我怎么敢收?!”

宝锦心中百感交集,受这一激,又想起姐姐与他的孽缘,不由凄然冷笑道:“当初你对我姐姐何尝不是真心一片?!到头来,你不会是拿她做垫脚石…”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姐姐锦渊暴虐横恣,我何尝与她有过什么瓜葛?!”

皇帝瞪大了眼,只觉得这话不禁匪夷所思,而且荒谬可笑。

宝锦怒极生笑,“你又是不愿承认——圣君的名声可真好听

她扬起头,心中满是自厌——居然又一次有眼无珠,瞧上了这样的人,随即扬声道:“不必多说,你今日若是能胜我们,这条命给你又何妨!只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将来也必定不会有好下场!”

皇帝接过小黄门呈上的温热参茶——这是皇后见他久立,命人送上的,虽然口干舌燥,却丝毫不想喝下,他皱眉怒道:“你真是执迷不悟…”

他抬眼,深吸一口气,命道:“将他们全数拿下…”

刀枪林立,随即朝着对峙的一方而去,宝锦一方劣势立现,他们亦是心中有数。

宝锦叹道:“都怪我出的馊主意,连累大家跟我一起…”

云时未及说话,一旁的明月道:“这算什么话,你出的主意,也是我赞同的,这次没曾想皇帝早有埋伏,所以阴沟里翻船,怨不得任何人。”

她眉眼盈盈,丝毫不以生死为意,“死就死吧,有这么些意气相投的一起,死了也不算寂寞。”

宝锦因她的话豪情顿生,也是豁然笑道:“我已经多活了这一年,今日有你们相陪,更是三生有幸!”

皇帝遥遥望着她坚毅含笑的眉眼,顿时心如刀绞,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机械的将参茶凑到唇边,正要一口饮下——

下一瞬,众人只见眼前一道洁白光影,只听当啷一声脆响,皇帝手中的碗盏,竟是跌得粉碎,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支雪白羽翎,将它生生射裂,余势射入地面寸许,尤自颤动不已!

与宫中铁箭殊然不同,那羽翎洁白似雪,柔滑如纱,在初升的日光下轻颤熠熠。

宝锦看着这羽箭,心中只觉得一阵熟悉,只喃喃出一句:“辰楼主人?!”

她未及细想,只听身边人惊呼道:“什么声音?!”

那是遥遥传来,景阳钟响的声音,肃穆而悠远,在整个京城的天宇下回响。

一声…两声…那钟声回响在整个宫阙中,回响在每个人的心中。

仿佛被这庄严肃穆所摄,所有人惊愕不能自语,只是静静谛听着。

殿前的大鼓也随之沉亮而响,那般暴风骤雨的节奏,却遮不住不紧不慢的钟声。

钟声不动声色的将天地都笼罩其中,二十四声之后,只听宫门一阵钝响,千重万扇,绝少启用的正门,竟在下一刻次第而开!

宽广的广场御道上,是谁,身着重衣玉旒,在甲士簇拥下,冉冉而近?!

玄衣裳,朝服隆盛,衮服上绣十二章纹,上衣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为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儿道玉珠为旒,初升旭日照耀下,尊贵高华宛如天人,无人敢于直视。

那人越走越近,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有人揉了揉眼,却是如见鬼魅,呻吟一声,彻底晕厥过去。

宝锦呆呆的望着,全身都僵直不动,她的眼眶里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

“姐姐…?!”

景渊帝缓缓而来,虽不是龙行虎步,却是威仪自成,她虽憔悴得瘦骨嶙峋,袍服显得宽大,眼中却是神采清隽,任谁被她那黑嗔嗔的眸子扫过,只觉得身子矮了半截,恨不能低到尘埃里去。

她轻轻举手示意,便有无数将士悄无声息的将广场、大殿、甚至是内城团团围住。对峙的两方在这圆圈中,都是惊恐莫名。皇帝一方乃是京营的中军,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冷肃剽悍的将士,不正是自己营中左右两军出名惫懒的兵痞?!

景渊帝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异样的威严,“好一杯溶骨销魂的参茶…”

众人一呆,随即才反应过来,皇帝蓦然侧头,却见方才跌得粉碎的参茶,竟将地上金砖融得青烟袅袅。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怒瞪不远处的皇后,“你居然下毒…”

他的话戛然而止——皇后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她全身瘫软跪倒在地,瞳孔都为之涣散——任谁都可以看出,她已经近乎崩溃疯癫了。

“你居然没死…”

她近乎鬼魅一般呻吟道,随即剧烈摇头,“不可能的,我亲眼看着你的尸身被扔到那乱葬岗上…你亲妹妹把你掘出时,你已经是一具白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