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孙歆对此依然有些难以置信,“据说暗王十分辛苦。枚太妃一介女流之辈,竟能撑得过去?”

敏彦哼了声:“女流之辈?”

孙歆觉察出自己的一时失言,也不退缩,只说道:“幸而萧近还不知情,想必枚太妃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敏彦挺直腰杆,一副绝不妥协的样子,“孙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接下来就靠你了。如果你能顺利完成朕刚才交给你的任务,那么你回来就可以转调至吏部,以便日后接替乐平的位子。”

孙歆自是不会询问被他顶下去的乐平将会如何。摆在眼前的升官机会,不抓住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但他也有不少顾虑:“陛下,此行不只监视萧近和枚太妃,还有其他漠南王室成员?把他们一并送回,会不会是放虎归山?尤其是漠南王和常丰王等人。若他们纠集兵马,伺机报复……”

“不会。”敏彦肯定地回答道,“像枚太妃这种女人,总喜欢感情用事,所以她当然要支持自己的儿子——先前她按兵不动是因为萧近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如今,漠南人接受不了带领着百姓走向失败的君主,萧近从未接触过权力反而为他添了优势。你说枚太妃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吗?”

其实敏彦也没想到自己会歪打正着地选中了暗王之子。

“有道理。”孙歆受教,却少不了习惯性的挑衅,“陛下就不担心微臣无法胜任?”

敏彦偏不如他的愿,故意曲解:“即使你没这个本事,不也还有整个孙家做后盾么?护送萧近回到漠南后,你要再多费些心思,安插眼线的同时,还得帮萧近想着治民理国的对策,从旁协助,让他能控制住漠南的局面。朕能接受先斩后奏,但绝不接受你能力不足,明白了?”

“……微臣明白。”孙歆默默想着:麻烦事真上身了。

最后,敏彦意思意思地问了句:“此去少则半年,多则两年,你受得了吗?”

——现在才想起来要问,未免也太晚了。

不过孙歆还是立即打起精神回答道:“请陛下放心。”

少则半年,多则两年啊!

孙歆接下了任务,一想到至少要有半年的时间待在漠南,心里就总不是个滋味。

一方面,他高兴,因为敏彦派他前往漠南主持大局,这是认同了他,多年前那为国为民的愿望实现一半了;另一方面,他又有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因为敏彦实在太爽快,说借人就借人,毫无留恋地就把他甩给了萧近。

换做温颜,她还舍得么?

……咳,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孙歆一凛,为这没来由的胡思乱想而皱眉。

这厢,孙歆正纠结得厉害。那边,让他失常的温颜忽然就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

“孙大人。”温颜颔首致敬。

两人还没到相看两相厌的境界,所以孙歆也颔首回礼道:“温大人。”

看看温颜手里托着的茶盅,再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环境,孙歆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而温颜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映入他的眼中,只觉无端添堵。

必须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

于是孙歆挑了个自认为最不具杀伤力的话题:“新年将至,看样子温大人又要开始照例的忙碌了——真是辛苦。”

温颜颇感有趣。以往都是自己率先发起闲聊,孙歆一直对他抱有成见,两人常常话不投机,冷场后就各奔东西。难得孙歆这次居然肯屈尊开口,还挑了个不痛不痒的事,拿来当话引子。

“没什么,分内之事。”温颜笑笑,又意有所指地说道:“方才萧近殿下离去前曾与下官说了几句话,只说要走,却没提何时启程。大人可知内情?”

孙歆低声咕哝一声,复又正色回答道:“年后启程。下官不才,奉旨随行。倒是温大人您时刻伴驾,竟连这点小事都无从得知?”末尾不忘讽他一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温颜面带微笑,谦虚不已地说道:“孙大人有所不知,这‘时刻伴驾’,也只是勉强照顾照顾陛下,旁的事情,下官可是无法插手其中的。与孙大人相比,下官还差得很远啊!”

孙歆暗自咬牙:“温大人过谦了。”这个温颜,果然连多看一眼都觉虚伪。

“哪里哪里……”

两人明枪暗箭往来几个回合后,便各自带着最有风度的笑容,迈着最具优雅的步伐,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当如是也。

胜之不武

又是一年过去了。

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礼部尚书辛非怅然若失地随手翻了翻桌上一堆公文,忧愁和嗟叹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又是一年过去了!敏彦陛下的婚事居然又被她硬生生地拖了一年,真不知她明年会作何打算。

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不消同僚们笑话,辛非自己也要深刻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合理了。

当敏彦还是皇太女的时候,礼部就曾经上奏翔成,询问皇女成亲之事。但那次上奏被翔成压下。据说是征求过敏彦的意见,她不同意,所以大婚一事就此作罢。

后来,敏彦登基,当时也有人提出该为女帝陛下举行婚礼,可惜这次依然被敏彦打发掉了。她的理由十分充分:“朕初登皇位,应以稳定大局为先,私事暂且搁置。”

现如今,经过对漠南的征战和官员的大幅度调动,内外政权不可谓不稳定,大婚一事确实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也是时候该让那些人明白他们礼部不是用来闲聊的地方了!

要不要进宫求见太后娘娘,旁敲侧击一番,也好弄清陛下的想法?

辛非考量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新年在即,腊月本就多是非,实在不适合讨论陛下大婚的事宜。今早朝会的时候,大家还在激烈地讨论陈粮的问题,完全把新年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且如意殿下最近内火外窜,额头上起了好大一个红疙瘩,虽说看上去挺应景,可他那充血的眼睛,委实令人退避三舍。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去招惹失去了耐性的如意殿下,礼让为先,户部那边的陈粮案就排在前面吧。

过了年再说?

不行!一旦过完年,引水的事情绝对会搬上台面,到时候指不定还有更烦心的问题等着敏彦陛下去解决,这大婚的事儿肯定又要推延了。

推延,又见推延!

一想到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辛非就顿觉头痛欲裂。

他爆发了。

关键时刻怎能迟疑?!求人不如求己,旁敲侧击不如开门见山,既然身在礼部,肩负着督促帝王完婚的大任,那就该毫不犹豫、勇往直前,展现出为人臣者的高度责任感!

“好,马上就去!”

在心中来回拉扯出了结果后,辛非一跃而起,大力一拍桌面。“啪”地一声巨响,险些将在隔壁屋里办公的、硕果仅存的右侍郎吓得从椅子上摔出去。

孙歆挂着礼部左侍郎的官衔跑到漠南去骑骆驼,吏部那边按兵不动,女帝陛下更是没有另行提拔侍郎的意图。礼部高阶官员仅剩尚书、侍郎各一名,恰逢腊月,原本三人均分的公务又落到了两人头上,担子之重,可想而知。

然而身为担负女帝婚姻一事的礼部尚书,辛非现在除了敏彦的大婚,其他一概不想讨论。

不过辛非并没有完全被满腔热血冲昏了头脑,该有的程序一项都不能少,他还是按部就班地拟了一份折子,带着折子到了熙政殿,烦请殿外的小太监通报之后,便静候敏彦的宣召。

许是他赶了个巧,敏彦很快就宣他进殿了——这种情况近来难得出现一次,因为敏彦忙于国务,大臣们计划外的求见一般都要在殿前那片宽广的院子里等上很久,才能获准入殿。

辛非递了折子,慷慨陈词,历数成亲的优点与不婚的坏处。

敏彦含笑倾听着。

最后,辛非说到口干舌燥,总结道:“陛下,综上所述,国不可一日无皇夫。那么您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

不料敏彦很爽快地给了他答案:“顾家势力彻底垮台后,朕就会完婚。”

辛非原本还想着可能要上演一场艰苦卓绝的口水官司,敏彦的大力配合,将他接下来准备要发表的宏论闷不吭声地打回肚子里去了。

“那……人选呢?”他壮着胆子问道。

不是他辛非不通晓人情世故、转头就忘了伴驾已久的温颜,而是帝心难测,他生怕猜错敏彦心中所想,铸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伴君如伴虎啊!何况对方还是只“雌老虎”。

敏彦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因而略愣了片刻,“这……难不成辛大人那里还有候选名单?”

“名单是没有。但陛下可先按祖制下旨,广征各地适龄男子进京。照祖训所言,凡非巫医乐师百工且家世清白者,皆有入选资格。”辛非摇头晃脑地搬出了皇室历代选秀标准,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对一个女子说这种话有什么不妥当。

毕竟是为帝王选伴。所有的一切自然要走最为正规的流程,后门、后窗全是不被允许的存在,更不可能出现什么“另有隐情”之类的暗箱操作。

“辛大人。”

敏彦放下辛非刚刚呈上的奏折,两手交握,若有似无地瞟向辛非背后。有两抹黑色的人影投在了门内的青石地板上,好像还挺眼熟。

“这不是为女帝择夫所定下的祖训吧?记得有年某大人奏请皇父恢复选秀的时候,也用了同一条‘祖训’。”她好笑地看着努力做一本正经状的辛非,“辛大人真是忠心可表,换着法子要帮朕打造一个丰富多彩的后宫,朕甚欣慰。”

辛非立即摆了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应该的、应该的。”

敏彦又瞅了瞅虚掩着的门,抬高声音说道:“各地适龄男子就免了吧。”

辛非道:“陛下英明。”

这种事情也能和英明扯上关系么?

敏彦几乎喷笑,但面上却越发严肃,“依朕之见,不妨缩小一下范围。嗯,赶明儿劳烦辛大人排个名单,把五品以上官员家中的适龄男子罗列出来,交由皇父先行过目。皇父和母后商量完,朕再吸取他们的意见,辛大人认为如何?”说着,她还不忘对辛非眨眨眼,示意他注意身后。

辛非跟人精似的,一瞬便明白了敏彦的意思,于是他挪了挪脚步,借此朝门边扫了扫。然后,他的余光就扫到了门外那两片颜色样式都不相同的衣摆。

“哦!那再好不过了!”辛非的语气里带着大喜过望的味道,脸上却笑得开花,回给敏彦一个了然的眼神,“微臣这就去准备。只是,敢问陛下,这‘适龄’二字,微臣该怎么拿捏呢?”

敏彦笑道:“周岁二十到二十……六之间。”

“微臣遵旨!”辛非乐颠颠地拜了一拜,起身告退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着:今天真是个宜进宜退宜谏言的好日子。

听得殿内传出来的脚步声越来越重,门外的如意赶紧一把拉了温颜躲到暗处。直到辛非甩着胖墩墩的身体出了院子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如意才拖着温颜由藏身处走出。

“辛非那老头太不够意思了,亏你还帮过他好几次,他就这么恩将仇报?”如意义愤填膺。而他这“仗义执言”中,不小心泄露了些微妙的幸灾乐祸。

“于他无恩,何谈恩将仇报。”温颜云淡风轻。

如意受不了地用胳膊肘顶顶他,“我看你啊,趁早就别装了。五品以上官员家中的适龄男子,你以为这是个小数目?说吧,有何感想?”

温颜悠然道:“家父官拜一品,微臣二十有三。”

所以他确实是符合条件的人选。

如意一时语塞,不甘极了。可他偏要绞尽脑汁地打压温颜的小得意,看他栽跟头。

“等等,孙歆也符合要求,他周岁正好卡在二十六上呢!你说敏彦是不是故意的?”他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不过孙歆不在京城,否则凭他的家世、官职、相貌和才学,还能有谁比得上他?当然啦,最后绝对花落你家嘛!”

温颜明知如意在开他的玩笑,依然认真回答:“如意殿下指的是‘胜之不武’与‘虽败犹荣’吗?其实我宁愿选择前者。”

如意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无限慨叹地拍着温颜的肩膀,“你小子,大大地有前途啊!不枉费我一直以来都看好你。”

“多谢殿下赏识。”

辛非刚一告退,敏彦就发现门外的两个人影闪开了,可等了好久,都没见有人进殿。她不禁自我反省了一下:难道刚才的刺激有些过火,温颜当真了?

不会。

敏彦立即驳倒了这个想法。

她清楚温颜的性格,知他绝不会因这种小事就闹别扭,顶多在用膳之前追加一碗苦得钻心的药汁而已。剩下的可能性……应该是温颜被某些事或某些人缠上了。

无论天气好坏或是她身在何处,温颜总能把参茶按时放在她手边,所以敏彦并不急着马上就见他。从一堆无关紧要的奏折中抽出了一本最厚的,敏彦打算用这个消磨等待的时间。

不知不觉中,敏彦已经把好几本奏折都看完了,温颜才慢吞吞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陛下,您的参茶。”温颜将茶盅端端正正地摆在敏彦面前。

咦?生气了?连许久不曾在两人单独相处时所用的“陛下”都被他捡了回来,面上温柔的笑容比起平时更是僵硬了不少。

敏彦觉得自己是真被皇兄给带坏了,居然以看温颜变脸为乐趣。

“嗯,先放着吧。”她平静无波地回了句。

可以预见,今天的参茶一定比以往还要难喝,而且今天也不会有糖叶子可供她驱散口中酸苦的味道。

不再像往常一样体贴入微又面面俱到,这就是温颜生气时的细微表现。虽不很明显,却能让人充分觉察到他心情不好。

说实在的,敏彦还真不习惯这样的温颜——她都不记得上次温颜生气是什么时候了。终于可以肯定,温颜刚才听到了她与辛非的对话。

敏彦捧起参茶暖着手,盯着茶盅里冒出的热气若有所思。忽然,她没头没尾地说道:“温颜,选秀这一关是必须要有的。”

温颜收走了御案上的杂物,同样没头没尾地回答道:“微臣理解。”

理解还生气?这次他可是把“微臣”也带到嘴边了。

敏彦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幅度极大地整理着御案,好似御案跟他有仇一样。真是的,之前明明表示过会坦诚待她,一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母后果然没说错,男人的承诺一律不能全信。

一头,敏彦在回想着母亲说过的从外祖母那里继承来的“至理名言”;另一头,温颜尽管有些与敏彦怄气,却依然紧迫盯人,视线一直放在敏彦身上,严防她下一个动作就是偷偷把参茶倒掉。

倒光计划并不可行呐!

一心二用的敏彦惋惜地瞥了眼茶盅,既然没人催促,她也就不急着喝。

最终,温颜还是拗不过敏彦的坚持,打破了自己有意制造出来的忙碌假相,投降似的说道:“要趁热。”

敏彦点头,听话地把参茶灌进了嘴里。然后她自力更生,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捻起一块蜜饯,塞入口中。

唉,该不该直接问他呢?还是直接命令他答应?

“你听到朕对辛非说的话了是不是?”待苦涩味消去一些后,敏彦这才结束脑内的天人交战,决定正面出击。

“听到了一部分。”温颜有所保留地回答。

“那好,下面的话,你可要听清了。”敏彦点头,表情甚是凝重,就算她接下来判了某个人的死罪,温颜也不会太过惊讶。

但敏彦并没有判谁的死罪,她只是想说——

“和我成亲吧!”

忍无可忍

在温颜略带错愕的表情下,敏彦一副偷袭成功的样子。她弯了弯眼睛,补充道:“不过呢,估计要到年后的二月才能着手准备婚事。毕竟陈粮一案,至少得给皇兄一个交代,不然的话,皇兄绝对会在婚宴上借酒闹事的。”

惊讶只在脸上晃了晃,就被温颜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大概这次又要像以前那样,只是试着问问,而不是出自她内心的吧!

每次都是这样。先由大臣们要么明讲要么暗示地提出“陛下理应大婚以安稳民心”诸如此类的催婚借口,然后敏彦就会恍然大悟般地回头询问:温颜,朕是不是真该成亲了?你说朕成亲之后,对朝政到底有无好处?

时间一久,温颜自己都说不清每次听到敏彦同他讨论婚事时的感想了。

该生气吗?好像不该。

敏彦身为女帝,在她心目中,摆第一位的当然就是国家,区区一个温颜又算什么?确实不该生气的,国事本就比私事重要。

但即使明白这个道理,温颜也还是压不下心头的烦躁。

将刚从书架顶层翻腾出来的几本书码在御案上,他不禁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感到无奈:记住敏彦喜欢的一切事情,再为她费尽心思地做到,这已经深深印在自己骨血中了么?哪怕正恼着她,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了。

让步吧!像以往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然后让步——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