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抬头挺胸站直了,大声道:“太后娘娘请放心,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他拔腿朝外奔去,出了殿门,待有外人瞧着了,才装模作样地摆出了王爷该有的正经架子。

“记得要快!”梧桐的提醒赶着他追了上去。

趁着母亲正和兄长斗嘴玩耍,敏彦低了眼睑,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形,悄悄问着自从她进门后便自动跟过来站在她身旁的温颜:“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温颜轻轻一笑:“没什么呢,只说了些寻常小事。”

敏彦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知母莫如女,她怎么会弄不明白自己母亲的心思?把温颜喊来,不可能只说些寻常小事。

见敏彦坚持问出答案,温颜不禁好笑地想起之前太后说的话:“虽然咱们今天确实只是讨论了敏彦小时候的事情,但你也不用因此而瞒着敏彦。就算你照实告诉她了,她也不会相信我大费周章地找你过来就只为了这个。”

看来,不仅知母莫如女,同样的,知女莫如母。

“真的没什么。”温颜决定说实话,尽管他知道说了实话也无法让敏彦的怀疑有所减少,“娘娘让我体谅你下旨选秀,同时又要求我,无论如何都得放手一搏,力争在文试武斗中取得第一,然后么……咳咳咳,然后就名正言顺地‘嫁’给你。”

“什么?嫁?”敏彦呆滞,完全没想到母亲竟对温颜用了这个词语。

“是啊,嫁。”温颜苦笑,他也没想到太后会语出惊人到如斯地步。

——是“嫁”还是“娶”,此乃大问题。

无可厚非

说是团圆饭,可座上少一人。

既然梧桐强调只是一顿普通的“小团圆饭”,这说明她还是在意着安妍的缺席。

小辈们都默契地一致不谈有关安妍的话题,只对即将到来的新年充满了期待。

宛佑还是一见温颜就两眼直冒小火苗。

虽说已通过母亲之口证明了皇姐不久后就会大婚这一事实,但宛佑依然对温颜有怨言。所幸温颜没有再令敏彦为难,这令宛佑多少觉得温颜顺眼了几分。

比起讨厌温颜,宛佑更希望皇姐能获得幸福,不管这个幸福是谁带来的。如果皇姐认定温颜最好,那他也就只能勉强接受了。

只是勉强接受,勉强而已,才不是完全接受!

——宛佑在心中无数次为“勉强”二字加上重音。

因温颜在场,所以这回的座次安排得又有点微妙:他位于敏彦下首,位置比坐在梧桐身边的如意稍低一些,却又高过宛佑。温颜作为未来的“如意之弟、宛佑之兄”这一讯息,无形中就被显示出来了。

即使他的年龄大过如意,今天也必须随着敏彦的排行入座。

这是梧桐定下的一个吃团圆饭时必须遵守的小条件:凡设在景泰殿的小型家宴,一律都要按寻常人家的规矩进行。

如意许久没在景泰殿或熙政殿和敏彦同桌吃饭了,所以他好奇地看了看温颜:上次他还只能站着呢,这次就用坐的方式列席在此啦?温颜在母后眼里的重视程度,加深得还真不慢。

梧桐像是清楚如意在想什么似的,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如意连忙正襟危坐,已经不敢再求证皇父陛下的脸色了。

罪过、罪过。

——他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找晦气的。

饭后,父女二人移驾别处,照例商讨起了国家大事。如意奉母命护送宛佑回永泰殿,温颜则陪同太后娘娘聊天,打发饭后时间。

“真的不考虑其他大臣家的孩子了?”正事讨论完,翔成难得地关心了一下女儿的私事。他不像妻子说的那样无动于衷,只不过作为前代国君,他更偏向于用帝王的方式思考问题。

“暂时没这个打算。”敏彦回答。

翔成道:“既然非温颜不嫁,那你就不该让礼部去办什么选秀。我很早之前就教过你了:为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得排除所有可能成为绊脚石的事物。你为温颜开辟了可供他一展身手的地方,但他能如你所愿吗?你这么自信,未免小瞧了你手下的臣子。在泮宫学习的孩子,并不是个个都比外人强。”

敏彦严肃正经地说道:“皇父请放心,女儿还不至于把您推出去收拾烂摊子。”

“皇父倒不在乎收拾你的烂摊子。”翔成笑叹,“只是担心你的计划被破坏,斜下里蹦出几个技压群雄的人来。到时候君无戏言,你骑虎难下,不得不让人家进宫,皇父可没法帮你。”

敏彦道:“皇父多虑了。女儿记得,礼王叔家有位小郡主和安妍皇妹同岁,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只叹姐姐尚未出阁,她这个做妹妹的,不知还要平白蹉跎多少大好青春。不如先为她定下好人家,也免得日后没了选择。”

翔成面带赞许,点头道:“这样也算是给立下汗马功劳的礼王一个交代,他家的女儿,总不能每个都嫁不出去。但是……”

眼角流露出些许笑意的翔成指了指门外,“正如礼王府的两个郡主,妹妹不能赶在姐姐之前嫁人,同样的,你皇兄如意至今不曾娶妻,你先成亲可以吗?”

敏彦佯装惊诧:“皇父您说什么呢!有了‘朕’的指婚,还愁礼王府小郡主不能顺利嫁个好人家么?那么我比皇兄早成亲,也无可厚非吧?实在不行,那就只好勉为其难地下道圣旨,强令乐平娶走礼王府长郡主了。”

“好个一箭双雕。”翔成抚掌而笑,“既能堵上议论是非的悠悠众口,又能博得礼王欢心,即使有人超过了温颜,你也有理由把他赐婚于礼王之女。这么看来,你早就把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都算计好了?”

敏彦双眉微微上扬,“皇父不是教导过嘛,为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得排除所有可能成为绊脚石的事物。女儿不过是……小小地运用了一下而已。就像先前遣回漠南王室,本来朝中反对声一片,现在对方送来了大批岁贡,朝中不又赞叹声一片了吗?”

翔成满意了:“敏彦,依你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皇父终于能安心于吃喝享乐了啊!”

敏彦似笑非笑地搬出杀手锏:“不行的哟!女儿可要靠着皇父的荫庇,才能让朝中大小官员臣服。”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翔成送给敏彦一顿极具民间味道的抗议,“皇父只是想带着你母后好好放松几年,在外头多见识些世面。敏彦啊,若是你仅想凭借皇父的荫庇成全你的威名,那大可不必了。”

敏彦笑了笑,心中有数,知道这是父亲在警告她不许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她抛出了最近正被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陈粮案,开始与翔成分析案件始末。

在回熙政殿的路上,敏彦温颜二人虽一路无言,但从脚步声就能听出敏彦心情不错,前进的步伐明显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瞄了眼身后远远跟着的符旸等人,再看看左右两边挑着灯笼却只顾低头默默引路的宫女,敏彦打破沉默,起头问道:“刚才母后又对你说了什么?”

温颜正想找个空隙问问她究竟与太上皇陛下说了什么,导致两人最后都笑得诡异无比,然而敏彦的提问却比他快了半拍,所以他只得隐藏了一部分事实,悄声回答:“太后娘娘希望我能改口喊她母后。”

“朕赌你没答应。”敏彦抿嘴。

“陛下,‘赌’可不该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字呢。”温颜笑着提醒她。

由于敏彦摆驾景泰殿前就特意简化了帝王仪仗,因此回程之时,随行宫人也不很多。灯笼散发出的昏黄烛光随着挑灯宫女的身影,起伏摇曳地映于石板路面。月光朗朗,时不时便见缝插针地把自己那抹灰白的光芒挥洒在行人的肩膀上。

就在这么一片忽明忽暗的夜色下,敏彦的笑容明媚怡人:“别想逃避,其实母后还说了其他的事儿吧?就知道你不会老实交代的。”

温颜苦笑道:“这个……我想我至少也得保有最后一个秘密,娘娘告诫我的话,可不适合全都说出来啊。”

“是吗?”

母亲那句“哪怕贵为国君,也要适当地给予对方只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令敏彦时时记在心中。她笑了笑,觉得母后说得一点也不假,所以就没再揪着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

温颜偷偷地调整了几下有些不稳的气息,庆幸于敏彦的半途而废。

太后在临走前拉着他说的话,这一辈子都不能对敏彦提起其中半个字:“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其实呢,一旦和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总想与她亲热是正常的事儿,可这个亲热也得有个分寸。温颜呀,如果你真是个让人放心的好孩子,就一定要把持住,适当的动手动脚可以接受——不到成亲不能越过最后的那道线哟!”

这也太尴尬了!尤其是他回想起自己确实曾对敏彦动手动脚过……

借着夜色的遮掩,温颜把有些发热的脸偏了个方向。

而景泰殿这边……

当小儿女们走后,翔成伸出食指,力道不大地摁了摁梧桐的鼻尖,无奈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惹是生非?”

“我什么时候都没惹是生非。”

梧桐抬头,强装的趾高气昂逗笑了翔成。

“是,你确实没惹是生非。但你对温颜说的话,别以为我没听到。”

“嘿嘿,你只听到我对温颜说了什么,却不知道我还对敏彦也说了同样的话吧?就在他们刚来的时候,我趁机就……嘿嘿嘿嘿!而且我还记得要警告她,男人都是饿狼呢!”

翔成叹道:“你啊,一刻都不想消停。是不是在宫里呆久了,又觉得无聊了?”

梧桐一张脸全埋进他怀里,“是有点儿闷。以前不出宫也没这种感觉……不然这样好了,咱们等敏彦成亲后,就再出宫去游玩吧!这次,你得听我的,不玩个三年五年不许回头!”

“行行行,都听太后娘娘的。”

翔成看似妥协,可又不是真正的妥协,他狡猾地问道:“听你的就听你的。不过,万一如意忽然想娶妻了,你还坚持‘三年五年不回头’吗?”

梧桐默默地将手从翔成的背后抽回,狠狠地掐着他的腰侧,边掐还边扭动着手腕,“呵呵呵,如意‘忽然’想娶妻啊?这么大的事儿,你说我们该不该回来呢?”

翔成面不改色:“该。”

本来梧桐不提醒还没事,被她这么一说,温颜反倒有些在意与敏彦的同屋而眠了。

他默念几遍“君子坦荡荡”,然后和衣睡下。自从那次享用过传说中的“龙床”后,他其实也没再试过那张床的柔软舒适度。

摒除一切杂念,温颜沉沉入睡。

可惜敏彦又睡不着了。

她摸索着起了身,以尽量不影响到温颜的声音轻叹了一下。然而即便是这么小的动静,依然惊动了温颜。

“……怎么了?”温颜眯了眼,努力清醒着自己的头脑。

敏彦长叹,幽幽说道:“吃得太饱,撑得睡不着。”

温颜:“……”

这也怪不得敏彦,谁让尚忧的厨艺太好,以至于大家都奋不顾身地用最优雅得体的表面文章,私下做着狼吞虎咽的动作,连争抢也是无声进行。

最起码温颜就看到了宛佑恶狠狠地用筷子头捣了一下如意的手背,然后成功把手伸向盘里的那片甜辣鱼块。不幸的是,终究太后娘娘技高一筹,趁着敌手正在明争暗斗,一举拿下了盘里仅剩的两片鱼块。

根据温颜的观察结果表明,余下的人全都在暗暗地扼腕着。

抢不到好吃的东西,后悔归后悔,而这吃多了撑得睡不着,却也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温颜斟酌了半天,最后无力地说道:“要不就在屋里散散步消消食?”

这话听起来挺有那么一回事,做起来就难了。

能照进屋来的月光毕竟有限,屋内虽有预留的两三个烛光微弱的小灯笼,但想达到不踢不踩不被绊倒的效果,就非得多点几盏灯不可。这势必又要惊醒一批人,大家纷纷过来关心陛下的身体,届时又该怎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福公公他们一定就会大惊小怪地去请御医了。

还是会泄露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因贪吃而撑到无法入眠的真相。

为了防止发生任何损害敏彦面子的事情,温颜毅然决然地随着敏彦起身,坚定地说道:“我陪你聊天,直到你累了为止。”

屋里昏暗,敏彦不怕温颜看到她的表情。她哭丧着脸,声音却仍旧冷静:“嗯,你先说吧。”

谁知她话音刚落,小腿就不小心磕上了床沿。“嘣”地一声闷响伴随着她的“啊哟”呼痛,使温颜不得不赶紧下了软榻,半是摸黑半是熟路,来到她的身边。

“哪里被碰到了?”温颜不假思索地将手摆在了敏彦腿上,“这里?”

敏彦紧张地反握住他的手,鬼使神差地说:“……授受不亲。”

说完她就懊恼了:以前两人的肢体接触也不少,怎么就这次……温颜会不会觉得她很矫情?可这也不能怪她,谁让母后……

她觉得身上都跟着脸一起火辣辣了。

温颜只愣了一下,便缓缓放开了抓着敏彦小腿的手,转而改为拢上她的肩膀,把她拖到了床边,然后深深地吻上了她。

半晌后,温颜哑着嗓子小声问道:“还撑么?”

敏彦愣愣回答:“好像、不撑了。”

“那我们……嗯,赶紧睡吧。”温颜克制地收回了手,转身不敢再看敏彦那衣襟半开的模样。

太后娘娘的预见果然……神准。

没有损失

结果陈粮案在刑部的全力侦查下,居然很快就有了眉目。

距敏彦封笔只有不足十天的时候,刑部便凭着几份证据详细的奏折弹劾了户部右侍郎。

“徐德厚?”

面对如意的惊愕,刑部尚书苏台话里有话、暗含讽刺:“真是抱歉,我们刑部又拿户部大做文章了,万望如意殿下谅解。”

这其实不能怨苏台,总出问题的户部才是需要整顿的重点。尽管换过了几任尚书,可守着户部官员这一肥差,谁不得红眼病?即使每天只能蹲在小院子里处理处理公务,并无银两放在面前,但仅仅是多看几眼公文上的钱财数目,心也能渐渐变野,挡不住那致命的诱惑。

同时使他们无法抵挡的,恐怕还有下面人的百般贿赂。

苏台瞥瞥如意,颇有点儿责备的意味。

所以他早说过了,掌管户部的尚书年纪太小不是件好事,经验不足就容易出岔子。这回被手下的人瞒天过海了吧?精明不能替代一切,有时候经验比才华还重要,而高明的驭人之术,更是不可或缺。

如意满脸惭愧,“都怪我管教不严……唉!”没想到这次查来查去,居然又是内部出了错,这令他大为自责。

敏彦无意袒护兄长的过错,但目前应该先弄清楚事情本末再提其它。于是她问道:“除徐德厚之外,又有谁被牵连上了?”

苏台道:“根据从徐德厚家中搜查出的信件表明,今年在夏秋两季上缴粮食的地区,有三成左右的官员私藏了新米,送到京城的粮食中,自然就多出了用来凑数的陈粮。”

“搜查?”敏彦挑眉。

就算是刑部,也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派人搜查朝中官员的府邸——除非该官员罪证确凿,刑部才能手握圣旨,带人前去寻找更多的证据。

苏台不动如山:“确切来讲,不是‘搜查’,而是‘暗探’。有时候我们为了案件‘走’得既快又好,某些必要的小手段也还是要使上一使的。”

“嗯哼。”

敏彦没再深究苏台所说的“必要小手段”到底是什么,想也该知道那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但她也清楚得很,如果刑部过于光明磊落的话,朝中就将有一半以上的案子破不掉了。

她暂时停止了与如意的交流,看向苏台,意味深长地说道:“若非今年赶上了战事,恐怕谁都不会想起来去检查国库存粮的新旧与否。到了明年,甚至是后年,等这些粮食放出去赈灾的时候,就没人在乎它们是不是陈粮了。”

苏台板着脸,语气不含丝毫变化:“陛下英明,的确是这样没错。”

“不过……”敏彦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苏台递上来的那凝聚着刑部众多官员心血的折子,终于找到了一直塞在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朕感觉这次牵扯到的人,有些名字很眼熟呢?”

苏台闻言,面色更冷,“前不久乐尚书在陛下的授意下进行了官员调动,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明升暗降了。”

“哦,经苏大人这么一提,朕倒还真想起来了。”敏彦点头,“所以,这一部分人应该是原先顾丞相的亲信了。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苏台冷道:“乐尚书递折子的时候可比上缴粮食晚了不止一个月。”

也就是说,原先顾其志提拔起来的那拨人,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利用最后的机会狠赚一把?或者他们早已猜到敏彦会大幅度改动京城及各地的官员分配,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顾其志一死,他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寻找属于自己的敛财方式了。

真不愧为权相顾其志的得意亲信,这些人不仅没首当其冲地被亟待报仇的孙家斗垮,反而还有余力再为敏彦多添几件烦心事,这会儿又整出了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陈粮案。

这难道是他们倒台前的最后一贪?虽然穷寇莫追,但敏彦却容不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不除不行,切莫姑息养奸。

敏彦缓缓地笑了。她对苏台说道:“那么这个案子,朕就全权交给舅父。眼看朕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就要来临,也快到封笔的时候了,舅父大可不用操之过急。”

“不用操之过急”的意思就是,找个时间把他们这批人的罪名归在一处算总账?

苏台略略弯腰,行了半个礼,万年冰山似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丝属于长辈的笑容,“既然陛下都搬出‘舅父’这个称呼了,那我就大胆放手一试吧!”

原本苏台是要与如意一起离开的,但看如意的样子,敏彦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因此她随便找个理由,把如意留在了熙政殿。

“皇兄,你不要把治下不力的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敏彦试图用较为轻松的方式来劝慰如意,“否则,朕岂不比你的过错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