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苏台沉默了。

他对此早有猜测,但从来不敢去想其中的深意。现在,这件事被父亲刻意地提了出来,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他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事实。

他的姐姐,苏梧桐,将有极大的可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妻子。

即使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儿子那不断变化的脸色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很好,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啊。”苏清满意地点头,“这么敏锐,你果然没让为父失望。”

苏台没有领悟到父亲话中的意思,只急匆匆地说道:“阿姐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虽不知道对方是谁……可这样的话,姐姐会很伤心的吧?她能幸福吗?”

苏清顿了顿,高深莫测道:“小台,这就是为父下一步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

听了父亲的计策,苏台怔忪起来。

而令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最后告诫他的话——

“不要轻易交出你的真心,如若不然,你将会痛苦一生。”

随即,一位名唤“云华”的丫头进了苏府。没过多久,这个被管事大娘称赞不已的“伶俐剔透”的丫头,就被分派到了苏府少爷的身边,做起了贴身丫鬟。

父亲大人不是没有事先告知过他,但当苏台第一眼看到云华的时候,依然还是发呆了。

她长得跟姐姐好像啊……

许多年后,苏台一回想起这段往事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浅笑:其实,那也只不过是外表上的相像罢了。

苏台番外 下

苏台不知道姐姐究竟喜欢上了哪家男儿——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既然父亲大人肯大费周章地为姐姐铺垫下所有的事情,那么姐姐喜欢的人,一定已经得到父亲的认同了。不然,依父亲的务实性子,绝不会愿意冒着巨大危险犯下欺君之罪,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苏台在理智上勉强可以接受父亲的安排。等皇室真的派出花轿迎娶姐姐入宫的时候,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姐姐绝对会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留下一堆烂摊子没法收拾。在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前,早作准备才是应急之道。

不管怎么样,姐姐后半生都不该在宫中度过。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率性随意的姐姐,恐怕不消几天就会被人拿住弱点,日后的痛苦可想而知。

苏台也不是没有疑惑。

父亲苏清做了十年的太子太傅,教育皇子尚不在话下,为何却唯独没能把姐姐塑造成太子妃该有的样子,反而让她顺其自然地养成了与母亲相同的性格呢?

有一回,他不小心就问了这个问题。

苏清笑意颇深地说道:“只有傻瓜才愿意把女儿往火堆里送。”

把赌注押在帝王真情上,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在外受苦也比进宫丧命强——虽然进宫未必就会丧命,但失宠却是常有的事,他这个做爹的,当然不能用女儿的一辈子开玩笑。就算太子可能会爱上梧桐,然而这是个只有五成机会的“可能”,万一失败,岂不害惨了女儿?

听了父亲的话,苏台明白了:原来父亲大人从来没有抱着要将姐姐嫁给太子的念头,所以才放任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反正一招代嫁就可以暗中处理掉皇宫那边的问题。

从情感上讲,苏台也无法接受姐姐嫁给太子。

不过,“代嫁”这个计划听起来简单,可要真的准备实行了,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既不能让云华事先感觉到自己被选为替身,又要慢慢地将她打磨成苏家千金应有的样子。而这一切,还不能被母亲和姐姐妹妹们探知。

若想守护家人,首先必须有心计。

苏台压抑了自己的心,默默地跟随在父亲身后,表面上渐渐疏远了其他至亲。父亲大人总有年迈的时候,苏家不能无人支撑,作为下一代中仅有的男子,他要为苏家的未来加倍努力。

感情,果然是该放在最末位的。

人生总有意外,老天爷也喜欢捉弄人。苏清苏台父子二人未雨绸缪了好几年,最终却抵挡不住一张皇帝下达的圣旨。

刚开始的时候,苏台对容家案件还没什么太大感觉。

苏清与容离交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由于苏清不喜外人打扰,故而府内甚少宴客,他的朋友来回就那么几个人,一般也不在自家相聚,所以容离一家三口拜访苏府的次数寥寥可数。在苏台记忆中,似乎有一位容夫人常常邀母亲出门游玩。

苏台本人只在正式场合下见过容家父子几次,连话都没说过多少句。不知为什么,苏台对容可的印象并不很好。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看不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容家少爷了。因为他的预感早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容可是那个会让阿姐牢记一生的人。

容家一案刚开始还没多久的时候,苏台就发现自家姐姐在筹备着什么。按照母亲的说法,估计她是想去私奔。苏台好气又好笑地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梧桐的幼稚举动,只觉得姐姐在越发美丽的同时,自信和开朗也越发过了头,连私奔这种事情都能想到。

苏台没有朝其他方向想,更没料到姐姐预备私奔的对象,就是马上将要问罪的容家少爷:容可。

他甚至还在猜着:阿姐是不是已经获知自己一旦及笄,就要被皇上点下的鸳鸯谱害得必须进宫,与一群女人争夺一个太子丈夫?

眼看十五岁生辰马上来临,所以她才这么急着要拉上情郎就去私奔吧!这就是说,随便哪一个男子,都可以在阿姐的私奔计划内咯?

阿姐也真是的,都不管家里人是不是会为她担惊受怕了。幸好有个可以应急的云华,阿姐只需要在外面多避几年的风头,等云华在东宫站稳了脚跟,她就依然还能回来与家人团聚——不管是以义女的身份,还是远亲的身份。

想到这里,苏台没来由地就心情飞扬了。

苏府之主苏清因容家的案子而四处奔走着,无暇顾及太多杂事,家中暂时由女主人掌管大权。苏台不认为母亲没有治家的能力,所以他也没怎么在意别的事情,天天都在关注着姐姐的动向,同时还不忘加紧指点云华读书习字,为将来打下基础。

谁知,原本该在私奔路上的阿姐,最后居然是哭着跑回府中的。

苏台记得很清楚,阿姐在及笄礼那天一早,就背上扛着包袱,自以为没惊动任何人,由后院的高墙跳了出去。

其实,他和父亲大人当时都在后院的一颗树边看着她。

父亲大人像是在脑海中寻到了什么甜蜜回忆似的,甚至还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脸色,轻松笑道:“你姐姐和你母亲真不愧是母女,连奋力攀爬的姿势都分毫不差。瞧,先伸左腿再伸右腿,还总是同手同脚……”

苏台暗想:难怪小时候他与阿姐跟着母亲大人出门的时候,两人爬墙都很费劲,原来是同手同脚惹的祸。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以示受教。

梧桐前脚刚一离开,宫里传旨的人后脚就跟了进来。

苏清把云华硬拉到了前厅,让她代为接旨。他甚至还笑眯眯地警告云华,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惹毛了宫里来的大人物,那她就小命不保了。

云华受惊,浑身颤抖,接下了那张原本属于阿姐的圣旨。

旨意很明确:皇帝陛下御赐太子太傅苏清之女苏梧桐字“凤凰”。

这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苏家长女苏梧桐,不日将成为太子正妃。而且,“凤凰”一字,足以保证苏家女儿在太子登基后,还能成为皇后娘娘。

这不是苏家父子始料未及的圣旨,却令苏家女儿苏梧桐陷入了苦闷的深渊。

那天,梧桐是一路哭着,由正门直奔进府的。

当正在院子里看书的苏台第一个抓住她的时候,她带出门的包袱都不在身边了,虽说不上灰头土脸,但肿得堪比桃核的眼睛,证明她已经哭了很久。

从姐姐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苏台得知,他与父亲计划的偷天换日……用不上了。

苏台轻轻地搂着梧桐,却笨拙地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原来阿姐喜欢的人是容家的容可,原来阿姐直到今天才弄明白皇上想让她做儿媳妇的意思,原来阿姐筹备的私奔,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行……

原来的原来——这些,竟全都是一场空。兜来兜去,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他的阿姐,他的婧女,还是要成为“凤凰”,然后嫁给太子。

苏台忘了当时姐姐哭过多久,反正她每天都会掉几次眼泪,嘴里还不断念着容可的名字。尤其是容家灭门后,她的神情更是麻木,每天连眼泪都懒得落了。

父亲被气急败坏的母亲惩罚,不知得睡几个月的书房。全家人心惶惶,向来受母亲疼宠的妹妹们也不敢贸然为父亲求情。

尽管父亲对母亲百般解释,与皇室联姻这件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本无意干涉儿女的婚事,且已让云华随时准备进宫顶替姐姐。可是母亲铁了心要让父亲再“老实点儿”,所以现下父亲是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

阿姐怎么办呢?

苏台有些担心了,他怕梧桐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所幸兰叶姐妹虽然年纪不大,可已经懂得安慰长姐,不仅时时陪在梧桐身边,还总是搜肠刮肚地找来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试图把快乐分享给姐姐。

没过多久,苏台代替容可成为二皇子保成的伴读,进入泮宫学习。从此,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姐姐的相处时间也随之越来越短。

苏家的孩子都是由苏氏夫妇亲自教养的,但后来,苏清深感他们夫妻都不适合女孩子,因此他请了几位西席,专门负责兰叶姐妹。苏清自己则开始“改造”梧桐。

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梧桐已经答应了要嫁入东宫去做太子妃。那么她就需要接受特殊教导。

每日从泮宫回家,苏台所能看到的姐姐,最常见的表情就是闷闷不乐、强颜欢笑,要么就是她两眼空茫、对天发呆。

这样的梧桐,苏台自从懂事开始就没见过。但最近,他已然习惯了她的郁郁寡欢。

苏台知道母亲和妹妹合力在想着法子让阿姐开心,然而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阿姐再也没有像以往那般肆意大笑,更丧失了爽直明朗的个性。

她已经成了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据父亲说,这是他所乐见的。

可他和其他人都不乐见这么没精打采的阿姐啊!

苏台当然明白“天下无不透风之墙”这个道理。皇室定是一早就得知了阿姐曾经的“失足”,所以,在她及笄后,除了御赐的“凤凰”一字,连续五年都没有半点迎娶消息。

也许,太子认为把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子娶进宫是件不划算的事情。

因皇上身体不适,太子奉命监国,也就很少再去泮宫了。苏台对这位未来的姐夫了解不深,无从定义他是否能给姐姐带来幸福。即使父亲称赞过太子几次,但这是不够的,拥有治国才能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丈夫。

苏台的愁云惨淡并不曾外形于色,而他同二皇子保成的关系,却一直都维持着淡如水的局面。他懒得跟容可的挚友交往,更何况保成对他似乎也有些敌意。

有意思的是,经过几年的磨合,这两个原先互不对眼的倔强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过苏台的话本来就很少。

明知姐姐终究会是太子的人,苏台还是忍不住要妄想一下:会不会太子就这么放着姐姐不娶,让她一辈子都只能守在家中?

痴心妄想永远都不可能成真。

太子与梧桐的婚期一年拖过一年,苏台则一年沉默过一年。

梧桐二十岁这年,太子“终于”忙完了他的国事,也终于有空静下心来迎娶皇上为他定下的妻子了。

大婚前,苏清再次把儿子郑重地喊到了书房,告诉他,他一直恨在心中的容可,早在被问斩前就已经获救。不仅如此,他还要伺机为容家翻案。

苏台眉毛都没抖一下地说道:“他还真不怕死。”

苏清叹道:“小台,为父知道你心心念念地想替你姐姐出气,但是你要清楚,除了家人和感情,他的身体也在背叛着他,翻案一事,能否成功尚不可知,就说他那郁结于心的病症,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治好的。一个人,失去了所能失去的全部,还有什么比这更凄凉的吗?”

苏台不想和父亲争论。容可是父亲的得意弟子,父亲当然会偏向于他了。

不久后,梧桐嫁进皇宫,成为人人羡慕的太子妃。

于是,命运开始改变。一些人幸福了,比如梧桐;一些人失意了,比如云华。

还有一些人益发冷漠了,比如苏台。

梧桐进宫后,苏台便忍耐着去看她过得好不好的强烈愿望。可他才忍了没几天,太子就主动出现在泮宫,问他想不想跟着一起到东宫走走。

太子说:“苏大人和夫人都去探望过她了,只有你还没去。婧女一直在找机会到泮宫这边来,不过我没答应。毕竟我与她新婚燕尔,实在不适合让她频繁出现在男子众多的泮宫。”

哦,已经亲密到可以称阿姐为“婧女”了吗?这可是只有家人才能用的名字。

面对太子,苏台强忍下心头种种不爽。

许是见他没有反应,太子又说:“她很想念你。”

忍了又忍,却还是拜倒在这句话下:阿姐很想念自己吗?那就去吧。

只是,进宫后的阿姐,好像更不开心。

——太子这个姐夫,看来是很不称职的。而且,阿姐既要对付已经怀有身孕的太子侧妃,又得迎战心机深沉的太子,还不能表现过火,让苏家无端受难……接下来,她应该会很辛苦的。

苏台心中钝钝地痛了起来。

刚一到十八岁,苏清就为儿子进行了弱冠之礼,取字曰“启石”。

后来的事情太多了,苏台自己都不愿费劲去回想。

又是被派往越刍辅佐受封为王的保成殿下,又是惊闻侧妃产下一子名唤“如意”,再来,就是陛下驾崩,新帝登基。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中,最令他感到厌烦的,莫过于与容可的相处。

不过,他同样讨厌姐夫翔成。因为他不仅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封后,还疏于保护阿姐,结果保成轻易就将阿姐从宫中偷了出来,带到了越刍。

以后的事情……好像都有容可参与的份儿。

算了,不想也罢。

结束了漫长却不完整的回忆,苏台默默地踏上最后一层台阶。

眼角已有些许皱纹的小喜一看见他,便惊讶地叫了起来:“少爷?!您怎么会来景泰殿这边了啊?”

苏台很轻地瞥了她一眼:还叫少爷?

被苏台这么不冷不淡地一瞥,小喜吐了下舌头——她这个动作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娘娘在后面和宛佑殿下逗狗玩呢!我这就去告诉娘娘您来了,苏、大、人。”小喜边为他推开殿门,边喊着一旁侯着的小宫女来倒茶。

从未见过苏台的小宫女痴痴地看着他半晌,才在小喜的再三命令中,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匆忙上前斟茶。期间还差点把茶水倒出杯子。

未几,梧桐牵着宛佑来到了。

“咦?什么风把咱们的苏大人给吹来啦?”她皱皱鼻头,眉眼含笑却又偏偏装模作样地充严肃,“苏大人不是日理万机的么?今天这‘万机’没找上门去?”

苏台起身,板板正正地说道:“娘娘,微臣此番前来,是为了说明娶妻一事的……”

不等他表完态,他的阿姐就松开了儿子的手,连连摇晃,“小台,你真不乖!怎么又喊我娘娘了?还有,微臣又是怎么回事?”

苏台笑了:“没有啊,阿姐。”

“谁说你没有的,哼,你根本就不想来看我吧?老实交代,究竟是不是?”梧桐哼着气儿,伸出手,使劲地捏着他的脸,“咱家的男人,都一个样儿,年岁都不知道长在哪里了。你看你的脸,还像小时候……”

被梧桐辣手催了脸的苏台,止不住满心柔软地笑看着她。

姐姐长年以来的自我压抑,使她将一半的情绪控制在心里,不曾让任何人触摸到。家人皆无法消解这个压抑,苏台原本以为她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天真开朗中又透着些爱捉弄人的样子了,谁料到了最后,居然是他最不看好的姐夫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虽只与阿姐共同生活了十八年,但苏台并不遗憾于两人之间所拥有的血缘关系。既然他们已经是姐弟,又在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那就不该再埋怨什么。他知道姐姐从小到大的所有私事,懂得姐姐每个眼神所代表的含义,这些,恐怕是连翔成陛下都达不到的。

确实不该奢求了。

因为——

世间本无双全法。

按部就班

腊月二十六,是大安朝历代帝王年前封笔封玺的日子。

由于已经提前在头一天的朝会上将所有该交代下去的事情全都交代过了,敏彦将过去一年中发生过的问题滤了一遍,思来想去,自忖没有任何遗漏,于是便安心地封笔封玺。

从表面上来看,从现在直到年后初二,她都不必再整天怀揣那些国事政事,劳心劳神又伤身伤体。而实际上,她究竟有没有完全放开这扰人清净的琐事,恐怕只有最贴近她的温颜才知道。

敏彦封笔当天,梧桐就喜洋洋地从女儿这里讨了几张红纸黑字的福字,又对翔成说:“我这景泰殿可一直都只贴御笔亲书,今年你已经退位了,所以我就提前去找敏彦帮忙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