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彦不疑有他,接过了药盒,表示如果药丸不苦,她愿意坚持服用。

温颜笑得甚是艰涩,他僵硬地扶着床沿坐下,把视线调到了别处。

“快去梳洗呀!”敏彦催促着他,“等一会儿咱们真要走的时候,你想打理仪容都来不及了,何不现在先收拾好?”

温颜缓缓地起身,草草应付道:“我这就去。”

前一晚就特别兴奋的梧桐从今早起便亲自领了一群人在景泰殿里左转转右看看。

梧桐容光焕发的样子令太上皇陛下十分不是滋味:又不是她自己成亲——不对,遥想当年,婧女嫁到东宫的时候,也没见有这么得意。

巳初刚过,宛佑便呼哧呼哧地奔进了景泰殿,环顾四周也没见着父皇。向母后问了好之后,他没再多说一句话,兀自坐在了个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埋头不知在想什么。

梧桐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然后把自己平时随手乱放的几本书全都归入墙角的小书架,正要回头逗宛佑玩,就见如意风风火火地进了殿门,笑眯眯地揽了宛佑,将他拉向一边,说起悄悄话来。

在好奇心的怂恿下,梧桐也凑了过去,垫脚探耳。

但她什么都没捕捉到。所以她放弃偷听,转为光明正大的问话:“你们两个孩子,说什么呢,这么神神秘秘的。有啥母后不能知道的事情吗?”

如意闻言,立马松开宛佑,两人并排站好,嘴巴都抿得死紧,脸也鼓囊囊的,像是憋进了许多秘密,一张口,秘密就飞了。

“哦,还不能告诉母后啊?”梧桐失望。

“不是不是!”如意连连摆手,“其实是我们来的路上碰着温颜了。”

梧桐怔了怔,奇道:“碰着温颜了?如意,你和宛佑从哪条道过来的?是永泰殿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她皱眉,“他好好的不在熙政殿呆着,怎么会出现在你们到景泰殿的路上?”

梧桐的怀疑不是没道理。熙政殿和“泰”字为名的殿宇分属两片不同的区域,往往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有事在附近活动,也不应该会这么离谱地从内廷的前面蹦到后面。

“他好像是从御医院那边出来的。”如意想了想当时的情况,做出了合理推断。

宛佑道:“没错,我亲眼看见他手上拿了个锦盒——以前在母后这里见过的,母后都用那种锦盒装药丸子。不过我和皇兄一走近他,他就把锦盒藏进袖子里了。”

“装药丸子的锦盒?”

自己这里装药丸子的锦盒委实太多,梧桐也吃不准宛佑指的是哪种,她随便点了点头,表示她清楚了,接着又问如意:“你没探探他的口风?”

如意扼腕:“谁说不是呐!唉,我没成功。”

“这样啊……”

梧桐沉吟半晌,然后她笑着安抚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儿子:“先别忙着把天忧愁下来。我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麻烦事儿,敏彦和温颜之间都不会有问题。他们两个是明白人,越是大事就越不用我们在一边干瞪眼瞎操心。”

“哈哈,母后说得有道理。”如意笑了起来。

等敏彦和温颜联袂而来,梧桐谨慎地将这二人瞧了又瞧,确实没瞧出有啥不妥。再看看如意,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没有不妥,那还担心什么呢!

梧桐与如意、宛佑三人便渐渐地把这件可疑的小事搁下了。

三月里的事情繁多,然而进入四月,大事依然不少。

四月初,敏彦大婚后的第七天,如意正式受封为祚王,出宫开府,紧邻苏府而居,终于在周岁二十二的“高龄”成功受封,不仅得到了个备受器重的“祚王”称号,还一并平息了朝野对他身份猜测的众多谣言。

与此同时,在三月结束的会试终于有了结果,礼部酌情选拔出几十名得以进入殿试的考生,呈交了他们的考卷。

面对几十份字迹工整、内容充实的考卷,敏彦难得举棋不定了一回。

温颜帮敏彦吹干了那张正待下发于礼部的圣旨,转头就见她这般模样,不禁微笑,试着猜测她可能在烦恼的事情:“莫非这些考卷另有玄机?”

敏彦果断地放弃了思考,也不想刻意掩饰自己的沮丧,只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温颜心知这是在问他什么时候陪着父亲回乡为母亲扫墓。不过敏彦还不知道他今年的打算,所以他如实禀来:“我已经跟父亲讲明,今年不去,来年再说。”

“这怎么可以?!”敏彦板脸,本就偏冷的表情更加肃穆了,“太傅大人居然答应你?太不应该了,为人子女,理应一尽孝道,总之你不能不回去。”

温颜正准备研磨修书,偏偏敏彦的话像是天底下最顽固的锤子,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心上,叫他心头沉甸甸的,难以分辨此时此刻涌上的是何种情绪。

叹了口气,他尽量不把无奈外显于形,以婉转的方式解释道:“这个月正逢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我身为她老人家的孙女婿,怎么可以缺席?再者,若是她问起我来,左右两边怎么回答?难道就说我去为母亲扫墓?”

当然不能这么说。太皇太后年纪一大,忌讳也忽然多了起来,如果在她过寿的时候对她提起这么一句“孙女婿去扫墓”——

估计老人家的脸色会很难看。

敏彦仍旧眉头深锁:“可你这么做,我会伤心自责。你明白我意思吗?”

温颜笑了:“我明白的。不过,我不能一直只顾自己,我也要为你着想啊。”

“你已经……”

话刚开头,温颜就温和地打断了她,“没有,我确实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心,是时候让我试着改变这种状况了。敏彦,过去甚至是现在,你认为我总因你而被流言蜚语中伤,其实我自愿伴驾,哪怕被人唾弃也不曾羞恼,所以你并不亏欠我什么。”

敏彦动容。

“那,”她微微哽咽了一下后,连忙稳定了自己的声音,“既然你这么说了……明年,明年我要带着工部的几位大人出京,就引水一事进行暗中巡访。如果你愿意,我会陪着你一起去为老夫人祭拜上香。”

温颜缓缓地漾开笑容,轻声说道:“好啊。”

殿试就在太皇太后寿辰的前几天。

敏彦钦点了一甲头三名,第二天一早又单独召见了他们,一番鼓励的话语说得是既语重心长又言简意赅。

期间发生了点儿再小不过的“小事”:六十多岁的老探花郎因得见天颜又幸获赏识,结果紧张不安之余,竟直接晕倒在地,教人啼笑皆非。

他这一倒,唬得福公公连忙请示敏彦,还惊动了几位御医。

第三天礼部设宴,款待众位进士。等宴请过后,如果敏彦无意插手新科进士的官职任命,那么他们就要赴吏部听候铨选,静待下一轮的考试。

照理敏彦不必出席,但礼部考虑到这批进士年纪普遍较大,恐怕不易镇服。若君王现身,必将起到压场作用。

敏彦耐心听完了辛非的滔滔江水,却懒得理会。最后,她以“国事缠身”为由,特请皇夫温颜殿下代她前去参加宴会。

温颜拗不过敏彦的请求,于是稍作修饰,换上一身得体衣服,无奈地赴宴去了。

谁知温颜回到熙政殿的时候,好巧不巧地被他撞到敏彦正偷偷摸摸地喝补药。

长期以来,温颜一直担负着监督敏彦服药的重任。他对敏彦应该喝的、不该吃的一切东西全都了如指掌。像这种莫名其妙的、闻所未闻的汤药,如果是薛大人或御医院的哪位大人开出的方子,他不可能被蒙在鼓里。

“这是什么?”温颜表情安详且宁静地轻声问道。

敏彦一笔带过:“补药。”

“说实话。”他自不会相信这是补药。

平时只劝她一天喝一杯参茶,她都颇有微词,现在怎么就忽然想开了,自愿咽下被她形容成“苦不堪言”的这些汤汤水水呢?

见敏彦眼睛乱瞄、支支吾吾,温颜有数了。

他伸手,严肃地说道:“把药方给我。”

“不行!”

敏彦匆忙反对,没料到自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会让温颜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温颜怒极反笑:“只要我去御医院一问,薛大人肯定就能查得个水落石出。敏彦,我是你的丈夫,我有权力了解你的身体究竟如何。”

在用药的问题上,两人虽未达成共识,但敏彦深知这是不需要讲明的事情。温颜有薛御医的协助,早已完全接下了饮食方面的调理。那么“看看药方”这种要求,也并不过分。

“……能不给吗?”

敏彦孤注一掷。

其实她很清楚,这样并不能引起丈夫的同情。

“不能。”

“……好吧。”

乖乖奉上药方,然后小心地等待着温颜的大发雷霆。

这几年温颜为了敏彦的身体状况跑过无数次御医院,几乎是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要去和御医们商量对策,寻求帮助。因此他有意无意地学会了一些基础医理,鉴别药草的作用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题。

不瞧便罢,一分析出这张药方的主旨是做什么的,温颜登时怒不可遏。

初时,温颜以为敏彦偶染寒气,不愿再被念叨,所以才遮遮掩掩,不肯明说。却不料竟是这等惊天大事,险些没将他气翻。

“好啊!你好!很好!”温颜气得语无伦次了,“敏彦!你知道你的身体还不能孕育子嗣吗?你、你……你好样的啊!你有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如果你有任何危险,如果……”

敏彦喃喃道:“可我先是这个国家的君王,然后才能顾及其他。”

温颜怒气飙升,再次想起新婚翌日薛御医对自己说过的话。

“哈哈哈,都到现在了,你小子才想起要问老夫?不用担心,一般来说呢,一天一两次是没问题的,但你要时刻注意,别让她劳累……什么?孩子?!不成不成,绝对不成!至少得好好调养三五年才能怀孕生子,否则怀孕会拖垮她的身体……不是的,如果稍不留神,咱们的陛下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怀上自己的孩子了啊!记住没?唉,看我这脑子,这种事情早就该告诉你的……还担心?要不这样,老夫给你盒小东西,听刘老头说,这玩意儿还挺管用……”

本来温颜去找御医是想问问敏彦的身体需要注意什么。结果他随口提了句孩子,就引出了这么多的是非。

温颜没想到敏彦竟会先他一步,早去过御医院,特意征求了另一位御医的意见。因为她知道,万一她的身子骨有丁点儿不对,那么总以她的身体为准的薛御医必定要跳出来,全力妨碍她对孩子的深切渴望。

当温颜将锦盒交给敏彦的时候,敏彦就发觉了。

她没有服下温颜所谓的“养身安神又能保命”的药丸,并且还悄悄地派人去熬了可供滋补受孕的汤药。

可惜东窗事发。

她偷偷服用补药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温颜逮住了。

“敏彦,我不明白你在急什么。我们老了吗?我们被逼着非要生下一个皇储了吗?”温颜无力地瘫了肩膀,“为什么?”

敏彦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让我吃的药,是防我怀孕的吧?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但我不能没有孩子!而且,而且这也是你的孩子啊!我为什么不能拥有孩子?”

“没人不许你拥有孩子!但我们必须等,等几年之后,你身体转好了,到时候……”温颜忍不住把薛御医的意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孰料,敏彦很安静地瞅了他半晌,幽然问道:“是不是又要骗我?每次你都说等我如何如何,然后就如何如何,可哪一回你的话都没应验过。这次,你也是在骗我的吧?”

温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阴郁无比地带着那张药方离开了。

——既然自己舍不得拿重话堵她,那不妨这就去找个敢教训她的人。

言传身教

敏彦在殿内服药的时候,福公公正为她守着殿门,谨防他人窥视。

福公公是发现了温颜不假,可他刚远远地望见了温颜,温颜也同样看到了他,因此他根本来不及想出提醒敏彦的办法,只能放温颜进门。

随即,皇夫殿下便将女帝陛下抓了个现行。

作为敏彦信得过的侍从之一,福公公当然知晓敏彦悄悄用药的内情,但他早在敏彦宣召御医时,就已经被勒令不许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皇夫温颜殿下。

——尽管福公公十分想请温颜阻止敏彦。

就如方才,福公公不能否认他在温颜走过来的时候,确实存了些小念头。他私心希望温颜能发现敏彦的作为,这样就有让陛下停止用药的机会了。

毕竟温颜的劝说,敏彦还是能听进心里去的。

福公公虽不通医理,可在宫中服侍了这么多年,也稍稍懂得强行求子的方法并不妥当。那些所谓的“得子良方”,往往都是补一损百的东西,不喝也罢。

眼看皇夫殿下进殿许久,里面也没传出任何声响,福公公的心里难免既发毛又嘀咕了。他努力地克制着一探究竟的冲动,仅安安静静地杵在门外,本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当福公公沮丧地想要放弃寄托在温颜身上的希望、并认为连他也无法撼动敏彦的决定的时候,温颜忽然拿着某样东西重重地迈出了殿门。

福公公不很清楚温颜拿的是什么,但他感觉皇夫殿下应该是去搬救兵了。

正如他所料,温颜夹着怒火匆忙离开,就是为了把薛御医找来。

小半个时辰后,薛御医站在敏彦面前,江水泛滥一般地对着她就是好一番教训。

末了,说到口干舌燥的薛御医总结陈辞:“陛下这样急于求成,微臣本着医者之心,不能由您乱来。只可惜微臣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强令陛下终止用药,无奈……微臣还是回去严惩竟为陛下开出如此药方的冯大人吧。”

敏彦被薛御医说得几乎快抬不起头来,她瞥了下温颜,殊不知后者却早已下了狠心,无论如何都要做出一副绝不搭理她的样子。

没人帮忙了。

敏彦只能硬起头皮说:“这也不能全怪冯御医,是朕……”

薛御医吹吹胡子,“冯大人罔顾陛下的身体情况,开出此等药性极烈的方子,且不提这药有多伤身,连最基本的‘固本培元’都达不到,这种违背医德的事情,他怎可轻易为之?今天,即使陛下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又替冯大人说好话,微臣回头也得治他一个隐瞒不报的罪。陛下有所不知,‘曲意奉承’这四个字可以出现在别人身上,但不能出现在治病医人的御医身上啊!”

敏彦微恼:“照薛大人的意思,朕的左右就没一个肯完全服从于朕的人了。你们个个都可以借着为朕着想的名义,背地里阳奉阴违,逍遥自在。”

薛御医静了片刻,在敏彦的惊诧瞪视中跪拜于地,脱了官帽,恭恭敬敬地磕个响头,面朝下大声问道:“如果身边只有一群唯唯诺诺却不为您着想的人,一旦出事,又该怎么办?试想,到了那时,您的至亲将会多担心、多挂念啊!这点难道您不清楚吗?所以,即使是服从,御医们也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没人违抗固然显出了陛下的威严之盛,可身为御医院院长,微臣必须对陛下尽职!”

听了薛御医这一大顿表忠心的言语,敏彦顿时深感自己造下无数罪孽。

有不怕事儿的御医从旁严密监视,她也很没辙。

头疼地挥挥手,敏彦小声地保证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了。薛大人这么辛苦,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朕不再——嗯哼,就是了。”

“陛下英明!”

薛御医祭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真理,在告退前小小地安抚一下女帝陛下的情绪,这样应该不至于事后被人惦记上了。

英明,又见英明。大家只会用“英明”“圣明”之类的词形容她了吗?

敏彦叹气。

有了敏彦的保证,薛御医得以满意离去。

他这一走,殿内新婚燕尔的两人更没了话题。因被薛御医念叨得心烦意乱,敏彦抱怨地看向丈夫,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名为“愧疚”的表情。

可温颜压根就打定了主意不理她,将脸一转,冷冷淡淡地看向别处。

于是敏彦怒了:朕想怀个孩子难道是坏事吗?!若哪天朕不愿意生孩子了,他才该整日忧心吧?竟然真把薛御医请来说教,敢情温颜只想娶妻不想生子?

敏彦本来就对此挺有怨气,经薛御医这么一说,她的怨气就更大了。

三五年还不一定能不能怀孕呢。

哼,当她喜欢生小孩?

不生就不生!

当晚,福公公心惊胆战地带着人进殿,按照敏彦的指示摆了几样清粥小菜。他壮了壮胆,并没急着走开,只默默地瞅了瞅敏彦,又默默地瞧了瞧温颜,磨蹭起来。

反正两位都没命他速速退下,他有理由留下不是?

温颜和敏彦静悄悄地用过了晚膳,福公公也没听这二位对上半句话。而且,温颜不像前几日那样殷切夹菜、殷勤照顾,敏彦也不再笑意盈盈、笑容可掬。

种种迹象表明,这对夫妇开始了他们的赌气之旅。

赌气的最终根源:孩子。

次日上朝归来,敏彦对着一堆奏折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