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可爱吧?他们都说这孩子长得像温颜。”梧桐笑道。

如意瞅瞅那张皱巴巴的脸,平心而论:“哪里都不像。”

梧桐道:“你懂什么!你又没生过孩子!赶紧回去和你媳妇生个玩玩。”

如意从梧桐手上借过孩子,抱了起来。看着不断骨碌眼睛的小外甥,如意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还挺讨人喜欢的呢!不哭也不闹。”

如意刚说完,孩子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滩气味怪异的记号。

梧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边笑边不厚道地问如意:“哟,小娃娃不哭不闹?”

如意,面无表情地把小外甥送回梧桐手中:“……这孩子,果然像温颜。”

又到阳光明媚时。

敏彦领着长子君临,在温颜的陪伴下来到了泮宫。

她弯腰,试着用温柔的语气对儿子说:“在泮宫读书要听太傅的话,知道了吗?”

君临有些胆怯,不过他还是大胆地点了下头,说道:“儿子晓得。”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温颜忽然说道:“君临,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在泮宫读书,今天先这样,回去再好好准备准备,如果第一次就被太傅的问题难倒了,以后会被同龄的兄弟们笑话。”

君临抿着嘴偷眼看了下敏彦。

敏彦道:“福公公,陪太子回宫。”

君临小声地说了句“儿子告退”,便跟着福公公顺着路往回走。

温颜视线垂下,盯着地面好久,才示意随行的宫人在门外守候,然后他拉过敏彦的手,把她带进了当初他们读书的地方。

敏彦拂过一张张排列整齐的桌子,停在了其中一张桌边,“这么多年过去了,泮宫还是老样子……我记得我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

温颜跟在她身后,悄悄环了她的腰,下巴向前一抬,“我坐在这里。”

“是啊。”

敏彦的手扣上了温颜的手,两人一起坐下。

与十年前不同,这次,温颜就坐在敏彦身边。

“在泮宫学习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这样坐在你身边呢!我只想着,敏彦殿下何时才能回头,看我一眼。”温颜微笑着,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敏彦歪头,斜靠在温颜肩上。

她望着窗外树叶上落下的点点阳光,忽然说道:“以后,只有你可以占据这个位置,独一无二的位置。”

——这里只属于他,独一无二。

温颜番外 上

温颜对“母亲”一词的记忆只有很短很短的一个小片段。

好像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的家乡少雨多晴,冬天也暖洋洋的,抬头就能看到漾着一圈圈光晕的太阳,远眺还能望到对面山上的绿树人家。

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位身穿粗布衣裳的女子坐在门边,膝上放了针线筐,应该正缝补着衣物。她的表情很温柔很认真,偶尔轻轻地咳嗽几声,时不时还回过头去朝屋里瞧瞧。

——这便是温颜记忆中有关母亲的片段。

怎能要求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完全记住母亲所有的好呢?但即便只有这么一点点属于母亲的温暖,也足以使温颜难以忘怀。

身为一个负责的男人,温庭在妻子因病去世之前承诺道:“我不会续弦。”

其后,也确实没人为丧妻不久的温庭张罗续娶的事情。直至温庭携子上京,殿试夺魁,接着又被皇上从礼部挖到了泮宫做太傅,众人这才惊喜地发现,这位温太傅居然只有儿子没有妻子。

一位官居高位的大人,无论是年老还是年少,他都可以没有儿子,但他绝对不可以没有妻子。

闻名于京城的几大媒婆全一窝蜂似的挤向皇帝赐予温庭的府邸,想趁着大好时机为先前的温状元、如今的温太傅说上一个天大的好媒。

温庭从容不迫地抱着才三岁多的儿子,四两拨千斤地婉拒:“下官之子年纪尚小,仍需人来照拂。若此时迎娶新娘,岂不误人青春?且待犬子稍长,再行定夺。”

一来二去,大家就听明白了:原来不是温大人自己不愿意,而是小公子哭着闹着不肯要二娘。

于是,众人的视线转移到温府小公子身上。几乎每个上门说媒的媒婆都会拿甜言蜜语和奇巧物件贿赂温颜,希望他能美言几句,让温太傅回心转意欣然娶妻。

为此,温庭教育儿子:“听之即忘方为正道。”

小温颜歪着脑袋问父亲:“爹不再娶新娘子了?为什么呀?”

温庭道:“小家之女必有图,我若不顺了她的意,那她日后定会将怨气撒在你的身上。高官之女不可求,请回来的不是夫人,是祖宗。所以小颜啊,你不能心软,更不能劝我娶妻,否则你就得在二娘的阴影下度过此生……呵呵呵,当心有了弟弟,爹就不要你咯!”

小温颜惊慌不已,自此再不提任何为父续弦的事情。

就这样,温庭躲过了无数桃花劫。所幸皇室已无待嫁女子,他也不必担心皇上一道圣旨便要他娶一位“祖宗”回家。

温庭考中了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谁不看好他的仕途?只要能投入顾丞相的阵营,那就不愁他不升官发达。可温庭这个人讨厌麻烦,因此顾家对他的百般拉拢,他全当看不见。

几次三番,顾其志的老脸也拉不下来了。他一怒之下冷笑着对臭味相投的一众亲信说道:“既然这位状元爷这么喜欢呆在礼部,那就让他一辈子都在那里做他的主事吧!”

——顾其志在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皇帝会把温庭提擢为一品太傅。

“小颜你看,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太早为自己定好目标。”

温庭笑着对温颜如此说道。

父亲的从容不迫,令身为儿子的温颜受益匪浅。

在人前,他可以用微笑回应那些胆敢嘲笑他“有娘生没娘养”的大少爷们,而在背后,才使计小小地惩罚一下他们,让这群“有娘生有娘养”的大少爷自去哭天抢地。

温颜满十岁后,想为温庭提亲的人渐渐失去了热情。七年的时间让他们终于领教到温庭不愿续弦的意志有多坚强了。

不过媒婆们从不轻言放弃,这次,她们的目标变成温颜。

谈不成太傅的亲事,那聊聊太傅之子的亲事总可以了吧?虽然这位公子才十岁多点,但有道是 “说媒要趁早”,晚了就没戏唱了。

结果,温府再次遭受媒婆的轮流袭击。

温颜虽小,可他的能力不容小觑。他深知用语言退敌这个办法他的父亲已经使过,不宜再用,所以他采取了“拖”字诀。

这一拖,就拖到了温颜十五岁这年。

温颜常听父亲谈论几位在泮宫读书的宗室子弟。他们意气风发、敏而好学,当然,其中表现最为出色的莫过于皇太女殿下和皇长子如意殿下了。

因从小远离权力中心,父亲又是绝对奉行安守本分原则的太傅,温颜并不清楚如意殿下缘何没能成为太子,反倒是皇女敏彦荣登储君宝座。

血缘就这么重要?

温颜感觉这位皇太女殿下凭嫡长女的优势被立为储君,只是靠运气罢了。若她不是皇后所生,若她不是嫡出长女……那她什么都不是。

这个观点根深蒂固,即使父亲有再多的溢美之词加诸于敏彦身上,也难以让温颜改变想法。哪怕宫里下达的旨意十分明确,要挑选朝中官员家适龄子女,充为伴读。

温颜有些抵触这个命令。

他从没盼望着有一天得以在泮宫读书,尽管那里是贵族子弟最向往的地方。据说并不是每个皇室成员都能入泮宫读书,若无陛下圣谕许可,就连嫡亲的皇子都不能随便进出。

“选伴读的事,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

弄清儿子的产生抵触的原因后,温庭意味深长地说道。

温颜叹道:“可我本来就不能说‘不’啊。”傻瓜都知道,要想抗旨,那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他还不是傻瓜。

挑选伴读原是件简单的事情,但凡家世清白、人品出众者,无一不符合要求。谁知这次的要求接踵而来,被排挤下去的候选人也不在少数。从年纪到出身,从相貌到才学,这简直不像选伴读,倒有些像选新郎。

某一天,温颜接到了入宫向皇后请安的旨意。他终于猜中了皇帝陛下的心思,连日以来的疑惑被解开了。

“爹,其实您是知晓内情的吧?”温颜眯眼,问着笑容可疑的父亲。

温太傅打哈哈:“啥?哦,不就是去请安么,有什么内情。”

温颜道:“您还敢说没内情。若无内情,安分守己地当好伴读不就是了,向皇后娘娘请安却是何意?莫非皇后娘娘的喜好比那几位殿下的更重要,以至于我们不入她的法眼,就不能进泮宫读书?”

温庭叹道:“小颜,既然你都猜着了,又何必太过计较?再说了,你也未必会被选中。此番候选人中,除了礼王府上的大世子、孙老丞相的嫡长孙、辛侍郎家的武探花,还有其他数不清的高官大员之子,你父亲我不过一介小小太傅,实在不够瞧啊。”

温颜啧啧称奇:“一品太傅也不够瞧的话,那咱们温家就真的没人了。”

进宫请安的那一天日头挺好,暖洋洋的风吹在身上,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初春的凉意。

传闻不可尽信。

一见方知,传闻中独霸后宫、专宠善妒的皇后娘娘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尖酸刻薄、疾言厉色。温颜看得出,她的和善亲切绝非假装而来。

他轻轻地笑了,为自己的道听途说而笑,也因自己的不见其人便妄加评论而笑。

不过温颜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笑让他提前赢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识。

刚一走出景泰殿,温颜前面那位年纪稍大的少年就被几个人围住了,从温颜的角度看过去,他们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嘴里的恭维不断:“孙歆,这次的伴读,一定只有你啦!真羡慕啊,你武艺高、文采也好,我们这些人,完全不能和你相比呢!”

这算什么?贬低自己拔高别人?

温颜不想笑的,但他确实忍不住那不断翻涌上心头的笑意。

忽然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呿。”

温颜听得这人不屑地嗤了一声。

他侧了侧脸,却见一名个头极高的年轻男子正不耐烦地盯着前面那五六个人,口中念念有词道:“献媚!一群无知小儿!”

许是感觉到了温颜的视线,男子回头,眼睛里闪着惊讶:“怎么?你不赶紧去溜须拍马,也好为你家的‘令尊’求得一官半职?”

温颜温和一笑:“家父已有官职在身,无需再求。”

男子嗤笑道:“哦?你爹是丞相还是尚书?莫非是侍郎?哈,谁人不知朝廷早被孙顾两家瓜分了,就算是当今圣上,也得看他们两家的脸色行事呢!”

温颜冷静劝道:“公子请慎言。”

男子不耐烦地摆手:“啥公子母子的,我叫辛谷。以后见了面,别再酸不溜丢地喊我公子了,瘆得慌。总之吧,反正像我这种武夫,不太可能被选为伴读。好心提醒你一句:如果去泮宫了,就得小心那个姓孙的——哼,别看这小子乳臭未干,对付女人倒挺有一套。”

原来他竟然就是辛家至今尚未领得官衔的武探花。

温颜不知那位孙歆与这位辛谷有何冤仇,但他还是点头笑道:“谢谢提点。”

“知道就好。”

辛谷鼻子里哼了哼气,然后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打孙歆旁边走过。这两人明显是老相识,可谁都没搭理谁。

温颜在后面打量着,只觉得有趣极了:他们之间果然存了宿怨。不过这位武探花实在是可惜了,他与孙歆为敌,就相当于是同孙家为敌。难怪他去年中了武举第三,今年却还只是个辛家的公子,未曾得到一官半职。

不幸被这位武探花言中,温颜真被选上。他从一干候选中脱颖而出,与孙歆一并成为敏彦的伴读。而其他人则被分派给另几位皇室宗亲。

温颜感到好笑:他也成遭人眼红的皇太女伴读了呢!真不知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跟在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女孩儿身后有啥叫人羡慕的。

就算有机会当个皇夫又如何?

宫里的旨一到手上,温庭转头便对儿子说道:“仔细观察,低调行事。如果不想与敏彦殿下共度此生,那就让自己一直默默无闻下去,尽量别崭露头角、引人注意;如果对殿下有意,那就要不遗余力地去争取,哪怕争不过人家也无妨。”

“好啊。”

温颜表面虽是随口回应了句,但私下里却早将此话铭记于心。

——因为,他打算严格执行第一条。

温颜番外中

温颜能感觉得到,这位尚未长开的皇太女殿下对待伴读的态度很是冷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甚至连话都没说半句便转身走掉了。

就见旁边孙歆皱眉,轻声嘀咕:“小小年纪,这么大脾气。”

温颜不知该做何种表情,只好无奈地笑了一下。

不受皇太女重视也无妨,可同期伴读们的明嘲暗讽却总是没完没了,让人心烦。这些多半是容不得他与孙歆成为敏彦伴读的那几个手下败将,虽说可以置之不理,但整天有人在耳边嘁嘁喳喳也不是件愉悦心情的事情。

孙歆亦在敏彦的无视范围内。

嫉妒到眼红的其他伴读们也不管他是谁了,一起暗中做着手脚,每日不是缺了笔墨,便是少了纸砚,甚至连桌椅都能无故倒塌。

这种事,温颜经历得多了,他眼不见心不烦,还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本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主动同敏彦说话,更不主动招惹其他人。

可自小被人宠大的孙歆何曾吃过这等闷亏?

他素来不把旁人夹在眼里,本就因敏彦的冷落而心有不满,现在又遭挑衅,其烦闷可想而知。尽管孙歆一直主张光明磊落,最是厌恶小人行径,他依然用了最君子的手段处理了这件事。

“究竟是谁干的?”

当椅子第三次无端散架的时候,孙歆浑身都燃烧着怒火,他头颅高昂,语气冷静而又含着危险地扬声问道。

无人应答。

“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孙歆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后方角落。

那里,有四个人正躲躲闪闪地不敢把眼神固定在他的身上,生怕被人发现了什么似的。

孙歆心中有数,猜出肯定就是这四个人捣得鬼。然而他并未讲明,只将目光投在那四人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严肃地说道:“如果各位还能记起这里是泮宫的话,就请听我一言:我们到泮宫来,是为了长见识,不是为了耍心眼。”

孙歆好像没有特意指谁,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能发现他早已知道了真相。

这一刻,他是孙家的骄傲,是皇帝亲自选出的皇太女伴读,更是一个意气风发又不甘屈居人下的年轻人。

因事耽误了一些时间的敏彦和如意正巧在此时赶到泮宫,所以孙歆的这番“义正言辞”,一字不漏地全传进他们兄妹二人的耳中。

敏彦皱了皱眉。

如意无缘无故地小声笑了起来:“太张扬。”

——都喧宾夺主了犹不自知。

从那之后,如意就开始有意无意地与温颜交往。

温颜也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这位殿下递过来的友好之手。

与敏彦相处的时间一久,温颜渐渐发现,那位皇太女殿下并非性格孤傲,她只是不喜欢强迫自己去适应陌生人。对敏彦来说,从小到大相伴左右的皇兄如意是亲人,而两个伴读却是不折不扣陌生人。

至于她为何总是刻意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因为她颇有些不欲人知的小毛病。

比如:砚台一定要放在左手边,不然就会冷脸一整天;如遇需书写于纸上的策论,她必用镇纸压住纸张,且镇纸的位置总是一个在左上角、一个在右下角,不偏一分一毫;看似雷厉风行,却又有些迷糊,下课后人都出去好远了也不记得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拿走;每次太傅提问,都要先低头思考片刻,然后才做回答,话虽不多,但句句精辟……

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