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颜确实很想这样评价敏彦,不过他不能昧着良心乱说话。无论是太傅的夸奖还是旁人的奉承,敏彦脸上都很少会露出笑容。

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如此严格地要求自己?温颜承认他是好奇的,而好奇则促使他兴致勃勃地探究起这位大安朝地位最高的小姑娘。

探究过后,温颜难免动情。

因为他发现,敏彦并非不谙世事,她心中装着天下的百姓。他曾在前面的那张桌子上看到过一份摊开的奏折,字迹清晰工整,内容发人深省。虽是草草拟就,可简短的几句话便犀利地指出了降低税收与合并税目这两者的利与弊。

字里行间,无不透出对民间百姓的殷殷关怀。

这应该只是练笔用的奏折吧!否则也不会这么大意地落在桌子上供人观瞻。

能为一件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努力,这么一个不懂得变通的小姑娘,让温颜在慨叹之余又怜惜不已。

他没有姐妹,所以并不知道女孩子应该怎么样。不过他认识安妍公主,这位公主一不高兴便不读书,三天两头就不见人影,听说还有太后娇宠着,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有谁敢逼她?

而敏彦不同。

没人逼迫她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那是因为她早已经把自己放进了绝境之中,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可很多事情却比男人处理得都好。

什么样的决心才能做到这点啊!

温颜摸摸胸口,觉得自己好像陷落了。

既然陷落,温颜也不啰嗦。他一直都是行动高于言语,喜欢上了敏彦没什么好可怕的,也不用纠结,反正他是皇上钦点的伴读,这代表着他有很大的机会去赢得皇夫一位。

尤其是……当另一个伴读孙歆并不想与他争夺皇夫的时候。

温颜承认,他窃喜了。

温颜第一次品尝到失落的滋味,是在敏彦满十五岁这年。

从这一年开始,敏彦便时常有事外出,偶尔还会出京几次。每次陪着她的都是如意殿下和其他一些侍卫。

温颜明白,现在的他还没资格伴随敏彦左右。那么,他可以不在乎翔成陛下每次在泮宫考察功课时对他的忽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被人笑话成孙歆的陪衬,但他在乎敏彦的安危。

温颜想,如果,如果有一天他能站在敏彦的身边,一旦敏彦遇险,他能不能挺身而出、护她周全?

不可想象。

温颜苦恼地思考了好几天,甚至连温太傅都被惊动了。

某日,去泮宫前,温太傅拦住儿子,端详了他很久,然后问道:“喜欢上敏彦殿下了?”

温颜叹:“是啊。被您看出来了?”

温太傅笑道:“我可是早就猜着你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你最近明显有些魂不守舍——怎么,敏彦殿下不在泮宫,你就害起相思了?”

温颜蹙眉抱怨:“您说什么啊!我可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大事呢!”

“好好好,思考大事。”温太傅慢悠悠地绕着儿子转了一圈,“那爹就不耽误你‘思考大事’啦。你慢慢思考着,别晚了去泮宫读书的时辰就行。”

眼看父亲拔腿就走,温颜稍加思索便出声留人:“爹,等等!我还有点儿小事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温太傅回头,笑得狡猾:“不是正‘思考大事’吗?怎么忽然又问起‘小事’来了?”

“您到底帮不帮忙啊!”温颜轻叹,“事关您儿子的终身幸福,难道您就这么置身事外不成?”

温太傅点头:“哦,我明白了……小颜呐,记得你之前曾经跟着一位师父学过一段时间的射箭,成绩不错。当然,箭术高低不仅在练习,也得看你的天赋如何,且不说……咦?这就要去准备啦?”

望着儿子兴奋的背影,温太傅不由会心一笑。

“想夺得那位殿下的芳心,你还有得耗呢!”

从那之后,武艺一直欠佳的温颜,风雨无阻地实行起他的磨练计划。

他意志之坚、态度之诚,令泮宫里的武师父都一改往日对他的轻视,由衷赞道:“虽然不是块练武的料,但这箭术倒算得上一日千里,进步很快嘛!”

下一步,就是“排除异己”。

即使孙歆暂时无心于此事,温颜也要未雨绸缪。其实他想得到的不是那个皇夫的位置,他只是想成为敏彦的丈夫。有时候,目标越单纯,过程越复杂。

这边温颜还没琢磨出该怎么击败孙歆,那边孙歆就自乱阵脚,闹出了一桩是非。

这正是温颜苦苦等待的时机。他终于可以从敏彦的身后走到身前,光明正大地对她说:“微臣的确一直一直地在努力适应着这里。微臣愿意跟随殿下,即使没有回报也毫无怨言。”

是的,他毫无怨言。

温颜知道他所说的话会对敏彦带来怎样的冲击,不过他不能退却。因为,一旦他率先躲避了,敏彦就会逃得远远的,唯恐避他不及。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敏彦会遭遇刺客。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有些发懵。

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温颜试图平静一点,让自己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他自我安慰着:敏彦很坚强,她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即便是有了如意的保证,温颜也放心不下。总有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轻轻地说道:“快去,快去!快去照顾她!”

温颜忍不住了。

他悄悄地拜托了如意,请他告知御医院会派哪一位御医前去为敏彦治病。

如意打量了温颜半天,像是诧异于他的迫切。但如意毕竟心肠软,实在经不住温颜的恳求:“啊,一般来讲,皇父只会请薛御医出马。你去找他吧!不过我先说明,你要是没办法让他同意,可千万别回来求我帮你,我帮不上你的忙。”

温颜没有傻乎乎地去征求这位薛御医的同意。他采取的方案很直接:沿途跟踪。

他打听过了薛御医出发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就躲在暗处悄悄跟进。一路直到过河前,他的跟踪都十分顺利。

但是他还是被薛御医认出来了。

“哎,你不是敏彦的伴读、那个温什么的温家小子么?你怎么也跟着老夫一起跑来了?”薛御医瞪眼,“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们小娃娃该呆的地方,赶紧给老夫回京去!”

温颜不吭不响地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用无声来表达自己的坚定。

就这么过了三天,船顺流而下,温颜也在船舱里犟着脖子坐了三天。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薛御医下船溜掉。

“诶?你还真黏上老夫了啊!”薛御医枕着胳膊躺在舱里,半阖着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看向对面枯坐的温颜,“你说你,是不是被撞坏脑袋了?你跟去能干啥?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样子,啧……”

温颜依然不吭不响,咬紧牙关挺了下来。

第五天,薛御医妥协了:“算啦,老夫算是败给你了。你,赶紧休息!老夫可不想在诊治敏彦殿下前还得先诊治你这么个脑袋有病的小鬼。”

温颜得到了承诺,又见薛御医不像在骗他,于是头一歪,昏睡过去。

看着温颜的睡容,薛御医咂嘴:“啧啧啧,真没见过这么能忍的,明明晕船却还坚持这么久,跟敏彦那丫头有得一拼。”

温颜心中不是没事先设想过无数个可能,但惨白着脸的他一见到敏彦,还是控制不住不断翻涌的疼惜。他不敢靠前了,生怕那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女子会被他呼出的气息吹走。

只这短暂的迟疑,薛御医就已冲了过去,连训人带诊治,出手迅速,金针飞舞,不一会儿又将药方开了出来。然后温颜亲眼看着他撞开了守在敏彦身边的那个男子,怒容满面地说道:“闪闪,老夫要去抓药!人都快不行了才知道事态严重,无知!”

此时的温颜还不清楚薛御医的习惯,所以他大惊失色:“殿下快不行了?”

随后的事情,温颜就不记得了。好像他以烫伤手为代价才点着了火盆,接着又死守在床边不肯离开半步,时时为敏彦擦拭着额头及两鬓的汗珠。

他很难受。第一次动心的人,现在正恹恹地躺在床上,这令他心中升起了一股陌生的情绪,像是有团压得硬邦邦的棉花堵在了胸口。

在敏彦清醒之前的这一天里,温颜想了很多。

他不允许自己所喜欢的人用任何借口进行躲避,而罔顾身体的逞强更是绝不可以。敏彦这次的意外,又何尝不是因为心无挂念,才能这般随意?

若像他一样,心底有了时刻挂牵的人,她还会这么不注意自己吗?

温颜笑了:看来,他的敏彦殿下还是没弄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感情有多浓烈呢!或许,该送她一个严厉警告作为见面礼?

…………

有薛御医的诊治,敏彦的病情很快就得到了抑制,而她与温颜的感情,也随着病势的减弱而逐步增强。在说服了薛御医的前提下,敏彦稍做休整便带着一群人连夜返京。

回到泮宫后,敏彦和温颜还像以往那样,一在前一在后,看似互不搭理、依旧如常,更不曾有半点可疑之处。

太傅容可冷眼旁观了好久,终于在某一天对他的同僚温太傅说:“若非我家只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我也想招温颜为婿。深藏不露、韬光养晦,唔,还有软磨硬泡——果然深得我心。”

温庭谦虚道:“过奖过奖。”

容可道:“依我看,用不了多久,令公子就不会再姓‘温’了。”

他这话说完还没几个月,温颜就被宣入东宫,奉旨常年伴随储君左右。

温颜与敏彦之间的感情培养,由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温颜番外下

奉旨进宫的温颜在短时间内就进一步发现了敏彦身上更多的“不良嗜好”。

然而这些并不是促使温颜生气的原因,他曾经一度认为,只要能劝服敏彦正常进餐、正常休息,她就不会有事。

所以,当温颜得知敏彦病危的消息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不过是回乡一个月而已,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再者,她是何时病了的,他为什么不知道?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一路辛劳在此时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温颜几乎没放下行装就又爬上马背匆匆返宫,想要证实他听到的“敏彦病危”的传言是否为真。

“小颜!等等!”温太傅喊住了他。

温颜掩饰不住满脸的慌张,一边踩紧马镫,一边回头抛话:“爹,我现在没空听您说什么了,过几天我到泮宫去找您,您可以先在……”

话未完,人已远。

徒留温太傅尴尬地伸着手,想安抚温颜的躁动情绪。

“咳咳咳……”

做父亲的目送绝尘而去的儿子,手臂缓缓缩回,无奈说道:“唉,爹只是想告诉你,那位薛御医说的话不可信。什么病危嘛,听着就是专门骗人的……”

不可否认,敏彦落下的病根让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担心不已,这其中自然也有温颜。

温颜感觉自己像是被蜇住了似的难受。

当时的他原本以为这种感觉有一回就够了,但在之后的几年中,他陆续又经历过了几次——虽然那几次敏彦只是暂时晕倒或是身体不支卧床休养。

从这时起,每当敏彦身体略有不适,温颜定会联合薛御医共同对付这位好像还在状况外的女帝陛下,借此不断敲打她,念叨得她好歹想起要拨出点儿精力关心自己。

敏彦二十岁这年,翔成陛下忽然宣布退位,把江山社稷全都推在了敏彦身上,他自己则悠然自得地享着清福,将烫手山芋扔掉就带了原皇后、现太后的梧桐娘娘跑到宫外去云游。

若仔细分析翔成陛下先前的一些举措,也能猜出他心里的小九九。

毕竟在当朝皇帝还没有年老体衰、因病卧床的时候,皇太女就如此频繁地接触政务并逐渐有取而代之的迹象,这明显就代表着陛下想隐退了,而且正在极力地筹划储君登基的事情。

温颜只没料到敏彦竟会这么早就被迫接下江山的重担。不过他倒早就有觉悟要守护这个满心国家的女子了,因此他半点惊讶都不外露,直接跟着敏彦从东宫迁至熙政殿。

帝王要住在某一殿内,那么这里必定是要经过一番改造的。

温颜记得那一天正是熙政殿改建刚刚完成的时候,敏彦抽了个空,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逐一检查改造后的情况。

边走边看,边看边查。敏彦一直都没说什么,遇到满意的地方就点点头,不满意的地方就皱皱眉。福公公则跟在一旁,小心地依据她的脸色,揣摩着她的喜好。

他们最后来到东侧殿。

不知怎的,敏彦就在一间相对僻静的屋前停下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笑,回头问道:“喜欢这里吗?”

温颜看着这间屋的摆设,只觉得有股柔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解释不清这种气息究竟为何,但他的言语却先于理智承认了心中所感:“喜欢。”

想了想,温颜还是又补充了一句:“……这里很好。”

他走得比较靠近敏彦,就听敏彦含笑小声说着“好巧,朕也喜欢”之类的话。温颜原本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直到一行人离开,敏彦也没再表示什么。

后来,这件屋便被赏给了温颜。

再后来,温颜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敏彦沉默了好久,才回味似的笑着告诉他:“那里最温暖,就像是你给我的感觉。”

敏彦的登基大典不算破费,这和她的个性有关,当然也和如意殿下的个性有关。温颜深知那位殿下的俭省原则,即便如此,帝王的登基大典也还是欢庆中透着肃穆,该有的庄重威严一样都没缺少。

温颜看着敏彦的僵硬的肩膀,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她的婚事。朝野皆知他是因太上皇陛下的一道圣旨才得以进宫,如果新皇陛下无意于他,那么大可以再颁一次圣旨,打发他出宫。

然而敏彦并没有这么做。

温颜深信,敏彦此举让许多家中尚有适龄男儿的大人们大为失落了。哪个大人没在打着后宫的谱呢?“皇夫”一词听起来好似不太光彩,但私下里,谁不盼望着自家儿子能跃上枝头,从此光耀门楣、给整个家族都按上一副硬腰板?

放眼整座皇宫,忽略掉温颜,就再也没有第二位可供敏彦陛下选择的男子了。莫非这位敏彦陛下也想效法翔成陛下,来个“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未免太叫人失望沮丧了。

失望归失望,风度却还是要有的。于是每个人都违心地去恭喜温太傅。

泰然自若地面对恭喜恭维恭敬之流时,温太傅一律笑答:“过奖过奖。”

一些在觐见新帝后碰巧遇上温颜的大人们,不得已地摆出一张与有荣焉的笑脸,对他说:“小温大人好福气,日后若是飞黄腾达,还请多多照拂了。”

当然也不乏真心祝贺的人,可这其中言语最为怪异的莫过于苏台。这位前国舅爷冷冷地打量了温颜半天,然后冷冷地说道:“至少一年,养精蓄锐。”

“……呃?苏大人这话……?”

可惜苏台在温颜回过神出声询问的时候,便已消失在远方了。

温颜终身未能破解这则“苏台之谜”。

其实,苏台的意思相当简单。

他是在说:你们至少一年才能大婚,你小子,有得等了。暂时就克制浮躁,养精蓄锐吧!

——刑部尚书苏台大人可从不在外面费心探讨私事,哪怕是对家人,他也鲜少开口说废话,他一向都切中主题,每击必中。

结果,没弄懂苏台好心劝告的温颜,真的为自己与敏彦的婚事徘徊不定了许久。他不想强迫敏彦马上表态,但他同样不想置之不理。凡事总要留点思考余地,可敏彦的态度让他开始顾虑重重了。

因为他发现,敏彦只有在被大臣们逼婚的时候,才会意思意思地对他提一提成亲的事情。

难道在她眼中,成亲是个可供安抚民心的工具吗?

温颜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可他最终迟疑了。他的迟疑导致了敏彦无数次的刺探失败,两人之间本就不近的关系越来越远,心灵上的契合未曾改变,语言上的疏离日渐加深。

现在的温颜守口如瓶,不过也许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大方地告诉敏彦,他当初不答应她提出成亲要求,只是因为他在坚定感情时的退缩与畏惧。

温颜想:每个人在确定感情的时候,都会经历来自内心的软弱抵抗吧!

除了抵抗,男人的自尊也忽然冒了出来。温颜甚至认为自己能接受的众多事情中,绝不包括心爱之人被其他男人瓜分,以及她居然把成亲当成治国的手段。

这些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温颜还没什么感觉,最起码他从来不会因为前朝女帝多纳了几个皇夫而心生不满。

不过事情一旦关系到自己,关系到他心系的女帝陛下,温颜就难以自拔地郁闷了。

一样郁闷的还有屡试“不爽”的敏彦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