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子又贵为女帝,敏彦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口求婚,实属不易。尽管她确实不该用“大臣逼婚”这种烂借口当开场白,一次次地刺探并吓退了她的亲亲皇夫殿下。

好在敏彦知错就改,温颜也从善如流。两人的婚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中间有多少波折不要紧,关键的是要看婚后生活是否美满。

温颜从不认为两人成亲就等于一切事情圆满结束了。成亲只是上一个时期努力的成果,成亲后,就要着手进行下一个时期的奋斗。

新婚第二天,他便因不放心敏彦的身体走了一趟御医院。他多少有些清楚敏彦急欲拥有皇储的想法,有太多的人对她施加了太多的压力,这些压力让敏彦一进入婚姻就开始热切期盼孩子的来临。

温颜了解的。

所以当他得知敏彦现如今的身体状况完全不适宜怀孕生子时,他替敏彦难过,也替她担忧。他怕敏彦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尤其是,他还怕敏彦会疑心多虑。

因此温颜隐瞒了这个有些伤人真相,亲手将有避孕功效的药丸送到了敏彦的面前。

这一刻,他的心中塞满了酸楚。

温颜宁可满腹心事无从说,也不想让敏彦觉察到蛛丝马迹。

但他败在低估了敏彦的洞察力上。

参加了礼部举行的宴会之后,原本被那群踌躇满志的进士们感染得泛起雄心壮志的温颜却惊讶地发现,敏彦背着他乱吃补药!

一肚子想说的话此时也说不出口了,温颜只觉得自己很生气,他愤怒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悉心照料,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存关怀,为何还是比不上她对国家的重视?温颜不奢求过比这片江山更重要,他惟求敏彦能稍微保重一下身体,哪怕仅仅是为了朝廷和天下百姓。

连这点微小的心愿都达不成吗?他只在这件事上假公济私了一下而已啊!

可一旦发完了火,温颜同时就悲哀地觉察到,即便再怎么生气,他也舍不得让敏彦露出那种“我很自责”的表情。

温颜艰难地扭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属于两人的寝宫。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压压场子。

温颜数了数往日事件,这回的闹别扭是他第一次重伤敏彦面子,而且还拉来了外人助威。心平气和后,他不得不想法挽救两人之间的关系。

不仅要挽救,还要让敏彦低头。

温颜愤愤然地想道:她应该为她的不负责付出一点点代价。

他所谓的代价,也不过就是几天的互不搭理罢了。再说,这还指不定是谁付出了代价呢!

可一直到太皇太后的寿宴前夕,也没见敏彦的态度有任何软化——不,她的态度是软化了,但她就是打定主意不肯投降认错。

温颜一边盘算着该如何让她开口,一边就特意在太后身前转了一圈。他那愁眉不展的模样成功引来太后娘娘的关注。在“汇报”过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最近发生的情况后,太后娘娘不出所料地一力应下了劝慰敏彦的任务。

当晚,温颜便收到了成效。

接下来,两人和好、敏彦依照方子慢慢补养,然后怀孕,然后生子……

饶是历经大风大浪仍面不改色的温颜,也没想到生个孩子会这么不容易。

单不提他在敏彦喊出第一声的时候就有些眩晕这件糗事,只说敏彦怀孕期间,他所受的种种考验,就足以让他谨记于心、再难忘却。

孕吐是怎么都止不住的,虽然有太后娘娘的保证,说是吐着吐着就习惯了,习惯习惯就好了,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敏彦的孕吐会把她费尽千辛万苦才养红的脸蛋再次刷白?

再有就是,哪个好心人能说说清楚,不想吃饭的人究竟该怎么应付?每天只昏昏欲睡的帝王又该怎么上朝?

好吧,就算国事方面有太上皇陛下撑着……但他更在乎他的妻子。

谁知薛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提供一些不疼不痒的建议。敏彦该不吃的还是不吃,该不喝的依然不喝,这种僵持的状况简直令温颜为之抓狂。

——这位可怜的皇夫殿下在第一次当爹之前还不很明白,妻子怀孕就等于是丈夫受罪。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已经由至少两代的前辈们证实过了。

历尽千万般苦难的敏彦终于在生产时顺利了一回。

小家伙没有在最后再折磨母亲,而是乖乖地显示出了他天生胆小的本性。细小柔弱的小身子伴随着他亲生父亲心中那不断酝酿着的黑暗风暴,呱呱坠地。

确实是个皇子。

孩子的性别在敏彦临盆前已经被马御医诊断出来了。

做足月子后的敏彦为儿子赐名曰:君临。

君临在周岁的这一天,被隆重地封为太子。

有了长子的名字做样本,温颜一直以为如果能有第二个儿子,那就必定要随“临”辈的。虽然更想要一个女儿,但生什么就是什么吧!

呵呵,有个女儿是不是会更幸福呢?一个像敏彦又像自己的女儿,真是无论怎么设想都令人期待不已啊。

年近三十的皇夫温颜殿下满足地做起白日梦。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悄悄地送给他一件三十岁生辰礼物。

某日的熙政殿。

“……陛下,请您重复一遍,这个孩子叫什么?”皇夫殿下胸口揪紧。

“哦,叫温雅啊!怎么,不好听么?朕觉得朕取名还挺好的嘛!看人家辛非也没抱怨过啥。”女帝陛下风轻云淡。

“温雅?!温?!”皇夫殿下呼吸吃力了,他指着摇篮中呼呼大睡着的儿子,“他?!”

“没错,就是他。”女帝陛下不以为意地抱起儿子,轻轻地拍了拍,手法娴熟,一看便知她带过孩子。

“温?天啊,居然姓温……”皇夫殿下扶着椅背跌坐下来,“敏彦,你想让我被你的大臣们唾骂至死吗?”

敏彦抬头,“你严重了,这是家事。既然皇父和母后都同意了,那他们就无权置喙。”

反正,大安朝皇帝家事——没人敢管。

早就做好温家绝嗣打算的温颜,在大婚前连列祖列宗都祭拜过。那么现在叫什么?耍他玩吗?

许是温颜表情太过,让敏彦也看出他的想法了,所以她笑道:“朕身为皇帝,怎么也该有一件事可以顺着自己的意思来吧?朕‘亲、自’生下的孩子,朕难道还没资格决定他的名字吗?”

温颜只觉心中一片软绵。他伸臂,圈住了妻儿。

他们的孩子,至少有一个是可以躲过皇室禁锢的了,他很欣慰。

——这辈子,没爱错人。

 

如意番外上

我叫如意。

听说这个让天下人都无比羡慕的名字是皇父赐予的。身为皇长子,我本有充足的理由成为储君,可现实是我非储君。

我的出身并不很好,这在朝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倒不是说我的母妃地位卑下——谁不晓得顾家姑娘荏苒是皇父未娶正妻前唯一的侧妃?虽然那时候还是太子的皇父已经纳有不少侍妾,但这些侍妾远远不如我的生母高贵。

不过我依然要说:我的出身确实不好。

因为母妃来自顾家,那个在朝野权倾一时的顾家。

也许很多人都羡慕这样的家世:他们站在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央,他们动辄影响皇帝的决策,他们拥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

当然,他们同样吸引了皇室最大的忌惮。

所以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与皇位无缘。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母妃长什么样。她因难产而亡,服侍过她的宫女太监也全被皇父遣散。故而小时候的我只能从有限的只言片语中攫取有关她的一些事情。

据说她不仅艳冠京城,还善良贤淑,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一脚。我总感觉这样的母妃应该很懦弱,最起码是不如敢于同皇父争论的母后大胆。

宫里有四个孩子,唯独我没有自己的亲生母亲,我虽不致自卑,但却有些受伤。即使母后对我们一视同仁,我也必须心怀感激,不能像妹妹和弟弟一样毫无顾忌地享受着母爱。

现在想想,就觉得小时候的我特别憨,每天傻乎乎地跑到景泰殿请安,逗小皇妹玩。

若是去东宫找皇妹呢,则十有八九得吃一顿闭门羹。

直到某一天,我又去隔壁的东宫串门子,皇妹仍在忙她自己的事情。我没打扰她,就在东宫随便走了走。

不巧的是,我听到了宫人们在无聊时私下所说的一些对话。

“如意殿下也不避讳,常跑到咱们东宫这边来,真是的!”

“人家都说,他以后绝对会抱怨陛下的偏心。你看,咱们敏彦殿下是女孩子,照样能当皇太女,就算如意殿下是皇长子也不行。”

“如果我是如意殿下,我一定找个地方藏起来。藏起来也好过被人家看笑话,明明是皇长子,却连自己的妹妹都比不上,丢人现眼呐!”

“没错!什么嘛,仗着有皇后娘娘的喜爱……”

“哎哟哟,你们不会以为皇后娘娘真喜欢他吧?皇后娘娘只是看他可怜而已。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丈夫跟别人生的孩子老是在面前晃悠?就算是皇上的也不成啊!再说如意殿下又是皇长子,皇后娘娘不防他防谁?这一招狠着呢,恩威并施的,一准让如意殿下哑巴吃黄连,只好乖乖听话。”

“春芳快住嘴!你不要命啦?仔细叫别人听去了,早晚有你好果子吃!殿下那边要练完字了,你还不快去给殿下准备斟茶!”

“啊!对不起冬夏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去……”

我正发着愣,一听有人要过来,连忙躲到旁边的树荫后面。

从那开始,我就知道我与母后之间的感情不管再怎么亲密,都要小心谨慎地维持着,且不能逾越分毫。我们不是亲母子,她对我的好,可能是为了取悦皇父,更可能是出于同情,反正不会是打从心眼里的怜爱。

没过多久,我便向皇父提出搬离东宫附近的要求,我想住在听不到闲言碎语的地方。

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我身为皇子的最后的尊严,被人议论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得知了旁人的议论后还不赶紧远离是非。

说来有趣,我曾经甚至认为我的母妃是母后害死的。

因为每个人都在偷偷地传着:皇后娘娘当初在顾妃生子的时候进了产房呢!然后顾妃很快就血崩死掉了……嘿,这事儿透着蹊跷啊!

起先传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名为“芊娘”的乳母。她平时温柔寡言,与母后的关系也挺好,看上去不像那种会搬弄是非的人,所以我隐约有些相信了。

流言止于智者。刚满十岁的我绝非智者,那么事情的真假我自然也不敢完全确定。但我愿意相信皇父。因此我挑了个适当的时机,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父。

皇父鄙夷地轻瞥了我一眼,说道:“朕很惊讶你到现在居然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还活得有本事和闲情去怀疑你母后了,这难道不能证明她的清白?”

我哼哼哧哧了半晌,最后决定保持沉默。在皇父面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容易出错,我不是敏彦皇妹,没办法像她一样事事较真。

然而我的确太小,想不到更多的。不过在人生的道路上,谁没有疑惑过?皇父未免有些过分,他竟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他的亲生儿子诶!

算了,我不跟他计较……

谁知皇父下一句话就直接命令道:“三天内随便找个借口赶走你那不知好歹的乳娘。”

我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抗皇父的意念,于是遵从了他的命令,在痛苦了几个晚上后,第三天下午才赠给乳母几套干净衣服、几件值钱的首饰,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出了皇宫。

记得我就傻傻地站在宫门边,看着她一步一回头,好似很不甘心离开这座代表着“禁锢”的皇宫。

——当时我还天真地认为她不舍得离开只是因为放不下我。

一直以来我都很感谢乳母的养育之恩。

她的精心照料让没有亲娘疼爱的我也体会到了属于母亲的温暖。母妃去世早,母后的关怀本就有限,却又被分成了五份,除了我们四个孩子,皇父也霸去了不少。

在我的记忆里,乳母芊娘是照顾我最多的人。

其实我心底是无法接受的。

只为皇父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我就必须得把我视如亲人的乳母赶走。就因为她稍稍说了些不利于母后的话吗?

这种感觉十分不好。

我沮丧地耷拉了脑袋,默默地抹抹眼泪,一脚踩过一脚地往回走。

一忘了看路,就容易撞人。我一不留神便栽进了迎面走过来的男子身上,险些摔倒。被扶住了胳膊后,我得空抬头,发现被我一头撞上的人个子很高,我的脑袋才到他的手肘。

这人挺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可能是见我一脸疑惑的样子,他笑了一下,放开了我,说道:“如意殿下,走路要小心啊。”这声音很是悦耳,就像我曾经在容太傅那里听到过的琴音一样淙淙泠泠。

从他的话中我觉察到他应该是认识我的。

于是我定了定神,摆出多年训练出的皇子架势。谁知我脊梁还没完全挺起来,就先想起自己的红眼圈。因怕被人笑话,我只能胡乱地点了下头,别扭得连嗓音都走样了:“嗯,知道了。”

对方迟疑了片刻。

而我至今都没弄清他为什么迟疑,又是怎么认定我可以习得变音术。

就听他接下来拉了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如意殿下是吧?正好我这里有个好玩的技巧想传授于你,有没有兴趣学学?”

我惊讶了。倒不是惊讶这个陌生人说出了这种奇奇怪怪的话,而是惊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居然与刚才完全不同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

“你会口技?”

“不不不。”这名男子微笑,弯腰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摇了摇,“这可不仅仅是口技哟!嗯,也许我们该称之为‘变音术’。”这次,他又变了一种嗓音。

“……”

我一头雾水,但却没说什么。

年轻男子哈哈地笑着直起了身,拍拍我的脑袋,又捏捏我的脸颊——这本来是母后才会干的事情,可他竟像早已这么做过无数次似的顺手。

我皱眉,挥开他的胳膊,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大胆,我贵为皇子,岂是你能随便触碰的吗?”

这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如果是大臣或宫人,那他就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见了我也不行礼问安。

或许是我戒备的目光太过明显,这人反倒眼露趣味,再次拍了拍我的头,“小如意,你现在还没长大呢,不过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挺特别。不妨考虑考虑姨母的意见吧!”

说完,他就迈着悠闲无比的步子慢慢走远了。

我僵立原地。

……这个人是姨母?!那她究竟是哪一位姨母?

急匆匆地赶到了景泰殿,正见尚忧姑姑在收拾桌上的点心和茶杯。

我朝四周瞧了瞧,却没见母后那挺着大肚子的身影。

“母后呢?你又在忙什么?”

尚忧姑姑道:“啊,原来是如意殿下。叶姑娘刚走,娘娘在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说是点心吃多了,下午又没动弹,有些积食……”

真的是苏叶姨母,和我猜的一样。

不过,竟乔装成男子跑到宫里,难道就不怕皇父疑心母后红杏出墙吗?

还是说,她故意的?

我求解无果,只得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