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我开始按照姨母所教的方法练习她所说的那个“变音术”。因为我住得比较偏僻,反方便了姨母自如往来。

打这时起,我才真正了解到我这位平白摊上的姨母有多厉害。

我师从姨母学习变音术的事情估计没人知道。但是我疑心我那位没有血缘的舅父大体知情,只是他懒得告诉别人罢了。

又过了两三年。

正当我为自己修习变音术小有成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皇父那边却派了一群伴读,两个跟在敏彦那里,一个分到了我这里。

笨手笨脚的伴读给我带来了无数麻烦。每次不是打坏砚台就是泼了墨汁,连个最简单的念书他都能咬到嘴巴。我发誓我从未见过这么愚笨的家伙,据说他这是害怕。

害怕什么?难不成我还会拿刀砍了他?

终于,在他第一百次哆哆嗦嗦地站在我身边拖累得我也被太傅训斥了一顿后,我爆发了。我把他直接踢到后面的座位上,让他老老实实地自己学自己的,别再来打扰我。

我不知道敏彦的伴读是不是一样让她烦心。但母后说过,谁都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总会有来接替的人。既然孙歆和温颜接替了我,那我也自然会去接替别人。

我看看孙歆又看看温颜,决定暂时观察一段时间,先不急着向敏彦推荐哪一个。毕竟我的推荐也未必管用,能不能入了我这个挑剔皇妹的法眼,还要看他们的个人努力。

在皇宫里养大的孩子,从小生活就很枯燥。拿我来说,小小年纪便进了泮宫开始读书习字,随后要跟着武师父练武,等再长大了点儿,又得在太傅的监督下接触为臣之道,学会如何辅佐将来登基称帝的敏彦。

枯燥的人生让我没功夫去探究臣子的家人,我只需记住他们的家人有何特点,尤其是缺点。然后我就能利用他们的缺点,制造机会。所以我对孙歆和温颜这两个人并不十分了解,仅仅局限于知道他们的身世和家族,以及背后的势力。

我最初也认为孙歆会胜过温颜的。不管从哪方面分析,孙歆都好过温颜太多太多了,然而他并没有抓住敏彦,归其原因,恐怕他就输在他的性格,还有就是他的顽固。

我敢再次发誓,我也从没见过像他这么顽固的人,明明就有些喜欢敏彦的,而且他占据着皇父的认可、家族的优势、自身的斐然,可他偏偏固执地认定他不适合躲在女人的背后。

在他看来,是男人就该闯一番属于自己的成就。一辈子缩在后宫,吃饱了饭就去管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太不像话了。

所以,他败在温颜手上。

敏彦及笄后便被皇父使唤着到处奔波。一开始我还和她并肩作战,但后来我渐渐发现了我们兄妹二人的差别。

敏彦喜欢甚至是享受着在宫外为百姓分忧解难的过程,虽然她也擅统驭大局,可她同时承认,她讨厌在登基称帝前就把自己的精力全浪费在勾心斗角上。而我则更愿意待在一方小天地里琢磨着国库是否充盈、朝臣是否忠心。

安妍皇妹为此还笑话我闭门造车。

我本以为,我的一生就将这样安稳平顺地度过。

无奈,天意弄人,我还是知道了那件我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如意番外下

有时候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发现我和敏彦不愧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妹——我们在各自的十七岁栽了跟头。

敏彦在十七岁的前一年遭了水灾,差点把命玩掉,还落下了怎么都治不好的病根,结果导致她十七岁这年大病一场,铁打似的身子也被拖垮了。

而我十七岁则遭了当头棒喝,差点出家为僧。

哈哈,言重言重。其实我并没有出家的意思,只是一时没太想开,脑海中曾经冒出过那么一点点的冲动而已。

这件事的开端出人意料的简单,简单到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当时的情况是,孙歆在皇祖母那边不大不小地折腾了一番,我听到了消息,想过去瞧热闹。谁知刚走到半路,正看见孙歆匆匆忙忙地往景泰殿钻。我琢磨着他可能是觉得只对皇祖母诉苦还不够,非得找母后评评理才能消心头之怨。

所以我尾随着他,抱着看好戏的想法,进了景泰殿。

一不注意,我就把人跟丢了。我也不慌,料定了孙歆没胆子直接找上皇父,因此就半蹲在外面呆了一会儿,等确定过附近安全后,这才猫腰前进,准备找个藏身的地方。

藏身处还没找好,就听我路过的某间屋子里传来了几段争论,其中有个声音很耳熟。

那冷静而略带上扬的腔调再熟悉不过了,这声音的主人明显就是皇父。

有啥内情?

怎么都克制不住的好奇再一次占据了上风。我偷笑起来,屏息凝神,趴在窗户下,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皇兄,就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求朕没用。”

“那臣弟就去求皇嫂!”

“你求她更没用。而且,你有那个脸去求她吗?”

“皇兄你!好吧,其实我们都知他的身份,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臣弟没有儿子,他又不是储君,过继于我,难道还不行吗?”

“虽说皇室子嗣稀少,可这过继尚无先例,朕不能这么做。行了,别妄想去求你皇嫂了,她不会同意的。”

“皇嫂绝对会同意!谁愿意让一个外人待在身边?”

“随便你怎么说。但朕认为朕比你这个‘外人’更了解自己的妻子。”

“皇兄这是要逼我把事情全都挑明吗?我、我仅仅是想要个能继承封号的人啊!”

“不必继承你的封号,那孩子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封号。这不劳你操心,朕自是有数。”

……

因为看不清屋里的情况,我只能凭声音和谈话内容辨认哪句是皇父说的,哪句是另一个人说的。

单“皇兄”二字就能得知,这位显然是我三位嫡亲皇叔中的一个。

如果我没记错,身负重任的二皇叔目前还在外地,没那时间更没那闲情跟皇父争论;小皇叔才三十冒头,从性格和年纪上讲,他的声音绝不该有苍老的感觉,加上小皇叔特别敬畏皇父,应该也不可能和他吵架。

那么里面的人应该就是三皇叔了。

皇室宗亲大都不常进宫,我只在每年的几次家宴上见过他,比起二皇叔和小皇叔,这位深居简出的三皇叔似乎更喜欢待在自己的王府里。

母后在我面前偶尔会提一提三皇叔,但每次说到他的时候,母后的脸色都会透着些莫名的古怪,不晓得是不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龃龉。

我的思绪百转千回了几番后,继续扒着窗户偷听。

“……无论我怎么哀求,你都不肯吗?皇兄,请看在臣弟喊你一声皇兄的份上,就把他还给我吧!我真的需要这个孩子!真的,我没有其他奢望,就只是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这话听起来有够讽刺的。老三,别以为你一关上门朕就不知道你府里那些龌龊事儿了,你存了什么心思朕猜得出来。侧妃侍妾一大堆,哪个都不能平安生子,其中曲折想必你比朕更清楚。若你真是因皇室血统而断了后,那朕二话不说,过继宛佑也不眨眼。呵,你以为你自绝子息就能博得朕的同情了?也不先估量估量朕愿意不愿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为什么承担了这种苦果?说来说去还是皇兄你的错啊!当年要不是你娶了荏苒,我们怎么会被活生生的拆散?!我的孩儿,我可怜的孩儿,竟连生身父亲都不能相认……”

“从来没有尽过父亲责任的人,有资格对朕说这种话吗?他心里本来就有些别扭,如果朕下旨把他过继给你,岂不是要让他一辈子都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想让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吗?”

我暗自心惊:等等等等,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好像在指——

我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装死,就听屋里有人跪下了。

“皇兄啊,如意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啊!皇兄,我求求你,当年你连他的出生都不在乎了,为什么现在不能让我体会一下做父亲的感觉?我不告诉他,真的,我什么都不说!求求你……”

…………

后面的我全都听不到了,因为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呼吸也开始困难,一向好使的脑袋如今却像有无数根铁棒齐齐敲了上去。

我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边流动着的云彩:三皇叔说的人是我?果然是我?居然是我?

原来,我只是个……野、种?

我听不到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只记得两个人似乎吵得很凶,想也知道,他们最后大约该是不欢而散的。

我蹲坐在窗户外的树荫里,仰望着澄澈的天空,流动的云彩、云彩在流动。

它们在干什么呢?是不是都在嘲笑我?

当真相水落石出后,先前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全都会变成理所应当和本该如此。所以我明白皇父为何不喜欢他的儿子了——不,不能叫皇父,他是陛下,对,陛下。

他是敏彦的皇父,是安妍的皇父,是宛佑的皇父,却偏偏不是我如意的。

这一切真是……人生,果然是充满了可笑的人生。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景泰殿。

我想我大概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地走出这噩梦一般的十七岁。然后我终于长大,从无忧无虑的如意变为表里不一的如意。

看来我真不该嘲笑温颜,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自相矛盾的人。

但我并不准备离开我的亲人们。

不管那些往事如何伤人,我必须首先感谢养育我长大的这些亲人。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亲生手足,可一旦知道了真相,我反而更加的依赖他们。无论是皇父母后,还是我的妹妹和弟弟,无论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我都要感谢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让我成为这个皇室,乃至整个天下的笑柄。

我无法想象,如果皇父当年直接把我亲生父母的事情公诸于众,那我将怎样受到来自四方的鄙视和耻笑。

年幼的我,能不能撑过去?

也许不能吧!

皇父包容了我的存在,又大方地给予我正常成长的机会。比起被一群无知小儿砸石头扔泥巴,那些议论我庶出身份的闲言碎语,又有什么好怕的?

尽管我试着坚持一个皇子该有的行为,可对于二十岁弱冠时的封王,我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皇父的询问、母后的关怀、敏彦的无声疑问,所有的所有都令我感动。忽然间,我觉得我得到的东西远比失去的东西要多。

拒绝了皇父想在退位前送给我的受封大典,我选择了入朝任职。

我原本打算先从打杂做起,不料户部尚书告老,我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被皇父直接套上了尚书的帽子,从此披星戴月,过着人模狗样的生活……咳咳,不对,是从此谢主隆恩,过着欢欣雀跃的生活。

起先,我还一边偷偷地兴奋,一边担忧皇父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昏君了些。他老人家居然让一个刚入仕途的皇子挑起户部的大梁,就算我之前和敏彦经历过许多风浪,也难免冒险了。

这些顾虑在我第一次拿着唯一的一把钥匙打开国库大门的时候,统统消失。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秋风萧瑟的国库门口。

“这里就是?你确定吗?”

户部侍郎站在我身后,“……正是。”

我怎么听怎么感觉他在回答前的片刻停顿有些尴尬。这个停顿以及摆在我面前的事实,让我明白前任尚书为何匆匆告老了——因为皇父有意退位,而他实在是无颜面对下一位君王的质疑。

身后就是本部右侍郎,我作为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怎可表现出任何不妥?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我的心却在滴血:金子呢?银子呢?那些白花花、黄灿灿,足以闪瞎人眼的东西,究竟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地上只有几小堆华而不实的珠宝玉器?

呜呜呜,这和我想象中的国库差太远了!

皇父,您也太浪费了吧?!儿子很震惊啊,您知道不知道!

好吧我承认,皇父他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但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估计只会装成不知道。唉,少不得我自己去想办法充实国库。

从那时起,我便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养肥国库的行列之中。

有一点需要声明:我本人并不小气!我只是有些些讨厌某人不尊重我的努力,手轻轻一挥就花掉钱财无数,把我长期以来喂饱国库的小小满足给打得七零八落。

不过——

到底是谁把我传成了一个既小气又抠门的笨蛋?

而且,而且最可恶的是,这直接导致日后我娶妻的那一天,那个被八抬大轿抬进王府的女人当着我的面就扯下了红盖头,露出了一张浓妆艳抹的大花脸不说,竟然还好意思轻蔑地甩给我一句:“若不是看在太后姨母的面子上,谁嫁给你这么个小气鬼啊!”

我美丽的妻子,我娇羞的妻子,我在心中设想过千百遍的贤惠的妻子……你在哪里?

可恶!到底是谁?!

不管是谁,我都恨他、我都恨她!

我、恨、他、们!

呜呜呜!

那些不可告人的……

【补药记】

某日,天清气朗阳光大好,如意殿下一早便解决掉所有的堆积公务。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皇妹单独相处了,于是兴高采烈地奔进内廷,准备叨扰个一整天。

如意来到熙政殿的时候,恰好赶上敏彦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吞着补药。见皇妹艰难困苦地不停做吞咽状,好皇兄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腮帮,笑嘻嘻地问道:“很难喝?”

敏彦叹:“也不算难喝吧。”

如意奇了:“可每次看你喝这些汤汤水水,你都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嫌这些补药太苦了呢!”

“你不懂。”敏彦再叹,“与苦不苦没关系。唉,味道再好的东西,你一直一直地喝五六年,不讨厌吃药的都要讨厌了。何况补药也不是什么佳肴珍馐。”

在一旁负责盯人的温颜笑着说道:“敏彦,你又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

敏彦道:“没,我只是就事论事,绝对不是想偷工减料。”说完,她就仰头饮尽最后一点儿药汁。

温颜满意颔首。

安抚乖孩子总是要用到一些小奖励。

温颜正待从手边的碟子里取出糖叶子,如意却先他一步,捏了半片糖叶子就塞进敏彦嘴中,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不想喝就直说嘛!偶尔发泄一下小情绪有什么不好。”

这明摆着是在鼓励她反抗温颜的压制。

敏彦顿觉脸上无光,瞥了丈夫一眼,心有哀怨不可提,只得端着架子咳了几声,说道:“皇兄,你觉得朕身上会有‘小情绪’吗?”

温颜立即夺了如意发话的机会:“怎么可能?皇兄开玩笑呢!”说着,他转向如意,笑容可掬,“对不对啊,如意殿下?”

如意一个激灵,浑身颤了颤——这种神奇的、宛如几缕刺骨冷风拂面而来的感觉,他好久没享受过了,怪怀念的。

“嘿嘿,没错没错,皇妹不会有小情绪,当然啦,皇妹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情绪嘛!哈哈哈哈……”

虽不知敏彦现在服用的药有何功效,但如意通过温颜对此药的重视,就能猜出个大概。再综合敏彦那本不情愿喝药又偏能坚持小口服用的细节,这回,他们夫妻俩绝对是有意要齐心协力地补身体了。

那补好了身体能做啥呢?

如意努力往邪处想。

莫非……为了房事质量?为了尽快怀孕?为了早日生子?

某思想邪恶的皇兄越想越觉欢腾,越想越觉有趣,一时没控制住面部表情,难免就笑得有些猥琐。他兀自邪恶去了,却不知早有人锁定了他。

温颜边为自己和敏彦分别倒好了两杯白水,边笑眯眯地想着:呵呵,是时候该给这位“皇兄”讨个媳妇了。听说有媳妇的人,总会收敛收敛的。

【吃醋记】

吃醋也许正是心中有爱之人的通性,所以温颜尤其喜欢吃醋。

孙歆也好萧近也罢,凡与敏彦稍微搭上些关系的男子,都可能会被这位“心胸狭窄”的小温大人时刻惦记着。

然而温颜自认从未因争风吃醋而耽误正经事。

毕竟小醋怡情、大醋伤身,这个道理他还是十分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