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茗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跟着在她后面走出去的还有裴源,站在窗边的孟烁抬头看了裴源一眼,裴源的面孔依然平静淡漠,孟烁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像是淡淡的一丝尘埃,一触即落。

江琪还坐在地板上。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孟烁走过去,他似乎很想安慰她,但他的双手有点徒劳无力地在空中摆了摆,最后又垂了下去。

江琪泪流满面,“你滚,你刚才不是还骂我呢吗?!”

孟烁低声说:“其实我刚才连揍你的心都有了。”江琪抬起头看着孟烁,孟烁英俊的面孔和浓黑的眉毛在她眼前肆意地展开,孟烁俯下身来看着江琪,有强烈的心跳声从他胸膛里不间断地传来,“没办法,谁让我喜欢你呢!”

“……”

“可是如果你在做对不起钟茗的事情,我绝对还是站在钟茗那一边。”

江琪低下头去,她缩着肩头轻声哭着,孟烁站在她的面前,他听着她的哭声,他沉默的面孔一如这夜色一般深沉,他对这个哭泣的女孩不离不弃。

江琪低着头哭:“我也不想的。”

“我还以为你恨死钟茗了。”

她哽咽着说:“我还想跟钟茗做很好的朋友,我也不想这样跟她吵,看着别人欺负她我也很难过,可是……为什么牧泉喜欢她不喜欢我?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我真嫉妒她……”

没有人张嘴说话。

只有窗外那棵大大的榕树,一树的叶片在时而吹过来的太阳风里,静悄悄地发出一阵阵声响。

炽热的阳光宛如把整个鹭岛一中置于一个巨大的火炉里,蝉声没完没了,这一年盛大的夏天刚刚来临。

钟茗在学校的林荫道上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裴源,他依然抱着那只双眼湿漉漉的小白,修长的身影铺在洒满了林荫的石子路上。

钟茗擦擦眼泪,“你跟着我干什么?”

裴源俯下身,把小白放在了地上,小白摇摇尾巴,自己转身钻到了树林里去,裴源站起身,把双手插进校裤的口袋里,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你真的喜欢过那个叫牧泉的男生吗?”

钟茗没好气地说:“干你什么事!”

裴源竟然低低地“哦”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看钟茗,“你饿不饿?”

“啊?”

“我请你吃学校里的麻辣烫,反正现在去上课肯定会被老师骂就对了!”

“现在才几点啊。”

“我早饭没怎么吃,现在饿得要死,你到底去不去啊?”

热气腾腾的两大盘麻辣烫端上来,麻辣的味道直冲鼻子,钟茗连吃了好几口,辣得直抽气,抬起头看裴源也吃得满脸通红,钟茗拿着纸巾擦擦鼻子,“你怎么让食堂阿姨加了这么多辣椒,这怎么吃啊?”

“挺好吃的。”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来吃了,下节课上什么?”

“化学,那个被你们叫成大黄的秃顶男老师,他教课挺不错的。”

“你怎么会说别人好话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钟茗拿着麻辣烫的手僵硬了一下,她错愕无比,裴源看了她一眼,又一次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骗你的,其实……”他顿了一顿,目光含笑,继续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就要死了。”

钟茗再也不上当,点点头,“好啊,那等你死了我给你送花,一千夺纸百合,我亲手扎给你。”

裴源微笑,“好啊,你要记得你的话。”

他微笑的时候,脸上透出温柔的苍白色,眼瞳纯净得犹如是天山下的雪水,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沐浴在灿烂阳光中的他竟然仿佛散发出令人恍惚的纯白颜色。

钟茗低头吃着麻辣烫,被辣得直吸气,不耐烦地说道:“行啦,我记住了。”

林森刚刚为一个班上的同学演算完一道排列组合题,一抬头就看到了钟茗和裴源一起回教室,他们彼此笑了一下,然后各回各的位置。

马上就是第四节课的上课时间了。

钟茗坐在位置上,低头从桌膛里拿出手机,终于看到了林森给她发的那条短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你还好吗?

钟茗直接回头看了一眼林森,笑着向他扬了扬手机,“我挺好的。”

林森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很明显她刚刚哭过,他又转过头去看看裴源,裴源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目光投注在黑板上,脸上的表情平静极了。

与此同时,江琪也从教室外面走进来。

她和钟茗一样,两眼通红,在教室的外面,林森看到隔壁班级的孟烁一闪而过的身影,同时地,他也听到了班级里的女生在孟烁出现的刹那间,突然爆发起来的小范围的激动和骚乱。

“你看,是孟烁啊。”

“真的好帅,高干子弟就是不一样!”

“还是算了吧,你没戏了,现在鹭岛一中传达室里的老伯都知道孟烁喜欢江琪,他都追了她两年了。”

“我以前还以为他和钟茗呢。”

“钟茗?算了吧。孟烁那样的人,她也配?!”

周围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即便声音很小,却可以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里去,江琪打开书本,抄写着英文单词,裴源干脆趴在桌上,钟茗预习着化学课本里的新内容,一脸已经习惯了的表情。

林森默默地低下头看着化学书上的字迹,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局外人,没错的,在他们渐渐编织起来的世界里——

他就是一个局外人。

因为晚上放学后要去做家教,所以钟茗不能再与钟年一起回家,她改坐学校前面的公交车,可以直接坐到目的地绿洲小区,林森与钟茗同路,等公交车的时候。钟茗转过头看向了路边的一家精品店。

钟茗说:“我进去看看。”

林森点头,“我跟你一块进去吧。”

钟茗在柜台前精挑细选的时候,林森默默地走到一旁,指了指挂在上面的粉色绒球发圈,对一旁的售货员说,“拿一个这个发圈给我。”

钟茗正在柜台前认真地挑选着男士运动的时候常戴的护腕,她最后选择了蓝色和黑色的,在从书包里拿钱包的时候,林森走过来,对钟茗温和地说道:“我来吧。”

钟茗摇摇头,“不用,这是我买给别人的礼物,还是自己付钱比较好。”

“……买给谁的?”

“一个给钟年,另外一个给孟烁。”

“……哦。”

林森点点头,朝着钟茗笑一笑,依然是很温柔平静的笑容,钟茗朝着精品店外面看了一眼,说道:“我们快走吧,公交车来了。”

在公交车上,林森伸手把一样东西交给了钟茗,“给你。”

一个很漂亮的粉色绒球发圈。

钟茗看了一眼,林森始终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拿在手里的那一本新买的《荆棘鸟》,随口说道:“今天白天在书店里买书的时候,买满了二百元,书店里就送了一个这样的小礼品,我拿着也没用,你用吧。”

钟茗伸手摸摸自己用来束马尾的旧发圈,呵呵地笑着,“谢谢你啊,正好我的也旧了。”

“不客气。”

“你那书好看吗?”

“很不错,你知道关于荆棘鸟的故事吗?”

“没有。”

“一种一辈子只会歌词一次的鸟类,它经历了种种磨难,不断地将自己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合着血和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的歌声能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

钟茗转过头看看林森,林森那张清秀的面孔上有着极其认真的表情,她很安静地笑一笑,“你果然跟大家说的一样呢。”

“什么?”

“真是个书呆子。”

绿洲小区是鹭岛市一个很著名的花园小区,请家教的那家在林森家对面,两家在一个楼层里。

钟茗主要负责教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数学,小孩子叫乔桉,很老实很听话的孩子,钟茗每天晚上给他讲两小时的课,每小时四十块钱。

给小孩子布置了习题之后,钟茗拿起手机,看到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短信,是林森打过来的。

——怎么样?没什么困难吧?

钟茗心想教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能有什么困难,她回了一条“还不错,这小孩子挺听话的。”

没多久就收到了林森的回复——那就好。

钟茗放下手机,转头就看到乔桉把作业扔在一旁,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玩自己的变形金刚,眼珠子都不眨一下。

钟茗把作业本放在了乔桉的面前,“桉桉做完这些题再玩好吗?不然你妈妈看见要骂你了。”

乔桉认真地想把变形金刚还原成汽车,“我妈才不会骂我呢,她只会成天骂我爸!骂我爸不得好死,天下的狐狸精都不得好死。”

钟茗怔了怔。

乔桉嘟着小嘴把那些话说完,手上也没停下,很快就把变形金刚还原成了汽车,他兴奋地举起了手中的黄色小汽车,朝着钟茗笑嘻嘻地道:“钟茗姐姐,你看,我的‘大黄蜂’厉不厉害?”

钟茗辅导完乔桉后,她从书房里走出来,就见到一个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刺耳尖锐的咒骂声直冲钟茗的耳膜。

“你他妈的还敢来找我要人?!你个死狐狸精,我咒你不得好死,你他妈的这辈子都是没人要的烂货!”

钟茗自觉地去玄关换鞋!

乔桉的房间忽然传来“哗哗”的声音,钟茗回过头,她看见乔桉拿着玩具的手枪从书房里冲出来,那个女人猛地转过头去,把手中的电话朝着乔桉歇斯底里地砸过去,破口大骂道:

“吵什么!小兔崽子,跟你爸一个德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乔桉吓得一缩脖子,又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钟茗默默地换好鞋子,打开玄关的门走出去,一推门就看到林森站在他家的门口,抬头看到钟茗,有点不自然地笑笑,“这么巧,我正好下楼买点东西。”

钟茗点点头,“是啊,真巧。”

他们一起坐电梯下楼,在大堂里值班的老爷爷正在打瞌睡,林森一直跟着钟茗走到绿洲小区对面的公交站牌下。

这片小区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公交站牌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路灯照亮了这一片天地。

林森低头看着路面上的缝隙,钟茗说:“你不是要去买东西吗?”

林森“嗯”了一声,“我送送你。”他顿了顿,又低声说道:“你觉得裴源怎么样?”

钟茗没听明白,“什么?”

林森默了片刻,摇摇头,“没什么。”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钟茗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开启的时候,她回头就看到了还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的林森,这个瘦高的少年一点点地从她的眼前远去,慢慢地化成夜色下的一个小黑点。

吝啬看着公交车从自己面前开走了。

他默默地回到了小区里,还没有走进楼下的大堂,就见大堂里的老伯伯站在外面抽烟,同时向他招招手,笑着道:“有人找你。”

林森走进大堂里。裴源一个人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消瘦的面孔被被灯光照耀得更加苍白,他只穿了一件T恤,校服被他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在听到脚步声之后,裴源抬起头看看林森,她的眼瞳里有干涸的光芒。

“我没地方可去,只能来找你了。”他对林森说。

林森的目光落在了他被校服缠住的手臂上,他的眼中顿时流露出一片了然的光芒来,裴源说:“方便吗?”

林森点点头,“我爸妈都在外地做生意呢。”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电梯,林森把裴源带入自己的家里,他回头把门关好,接着转过头,把裴源裹在手臂上的校服解下来,校服上是一片刺目的红色,但胳膊上没有伤口。

林森皱起了眉头,“你又跟谁打架了?”

裴源呵呵地笑起来,从他与林森再次相遇到此刻,他也终于有一个笑脸了,“没有啊,我没打架!”

“那你衣服上的血……”

“我自己吐的。”

林森拿着裴源的校服,无声地站在玄关那里,裴源还在左顾右盼,“你家不错啊,比你在汕头的家好多了,不过你爸妈还是老样子啊,竟然还是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我在你家借宿一晚上行吗?”

林森说:“你随便好了。”

裴源苍白的面孔上那一抹透明的笑容,犹如捕捉不到的尘埃,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中。

林森默默地拿着裴源沾血的校服走到卫生间里,把校服泡在水池里,他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浇在站着血迹的衣服上。

雨似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这就是汕头的雨季,雨水淅淅沥沥地打湿了马路,楼道里似乎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雨雾,楼下的合欢树花朵飘飘乎乎地落在雨水浸湿的地面上,楼道里响起男孩急促的脚步声,捧着篮球的男孩一口气跑到四楼,然后用力地拍着防盗门,大声地叫着:“林森,林森……”

门里面传出林森的声音,“裴源,我爸妈出去了,他们把我锁在家里。”

十四岁的裴源站在门口,他是冒着雨跑来的,他冲着紧闭的房门大声地喊着:“林森,我在鹭岛的哥哥给我寄来了一个篮球,等雨停了,你爸妈放你出来的时候,我们到楼下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