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裴源不在家,我是来找裴源的爸爸的。”

裴源先是一怔,接着眉头一皱,快步朝着家门口走去。

果然就看到那个女人一脸不爽地站在门边,用冷漠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你找他干什么?是不是裴源在学校里惹了什么事?我就知道那小子消停不了几天!”

林森刚要开口说话,后衣领忽然被人狠狠地拽住,他回过头,就看到裴源那张怒气冲冲的面孔,裴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给我过来!”

就在裴源拖着林森往电梯口走的时候,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是那个女人用力地摔上了门,那么大的声音,林森甚至觉得那个女人是很想把门摔到他和裴源的脸上的。

裴源按开电梯门,紧接着像是扔麻袋包一样把林森直接扔了进去,林森回过头用手去挡电梯,“裴源难道你想一辈子装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吗?!”

裴源冷笑,“我还有一辈子吗?”

“滚!”

气急败坏的林森直接就想从电梯里冲出来,但裴源在把他推回去的同时自己也跟着被拉进去,电梯门“叮”的一声,合拢起来!

“你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那个对我厌恶到极点的男人说我现在心力衰竭,活不了多久了?”

“是,没错!”

“滚你妈的吧!你真以为我爸知道我要不行了就会对我怎么样吗?我告诉你,他会把我赶出这个家门,再把我赶回到汕头去自生自灭!”

“你少胡说!”

“我没胡说,他就这么做过!”

“……”

“我告诉你,我的心脏病是遗传的,从我妈妈那里遗传来的,我爸没有钱,就直接把我扔到了医院里,要不是我哥偷跑到医院里去找我,那个医院的院长才找到了我爸,答应给我免费治疗,我他妈的早死了!从小到大,他的眼里只有我哥,我什么都不算!”

电梯里一片安静。

林森和裴源彼此对望着,林森的目光停留在裴源那张已经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孔上,他的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裴源慢慢地垂着眼睛,他脸上的漠然犹如淡淡的霜。“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别再让我回去。”

“……”

“我只想要这些,你就当帮帮我,你知道,我小时候每次到你家,看到你和你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有多羡慕你吗?我不想再被我爸抛弃了。”

林森怔怔地看着裴源,裴源脸上的悲伤让林森清楚地明白,他并没有说谎。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林森才想起自己和裴源都没有按电梯按钮,他赶紧伸手去摸电梯按钮,电梯里的灯马上又重新亮起,紧接着,眼前一片大亮的林森却僵在了原地,就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裴源忽然身体一震,他猛地捂住嘴巴,有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来……

林森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裴源,裴源吐血的场面凝固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背脊僵直,脑海里有无数相同的画面重叠起来。那一瞬间,他惊骇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从11楼到1楼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时间的流逝,从出生到死亡,对某些人来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也行只是短暂的一瞬,就像是从天空中划过的流星,在还没有许愿的瞬间,它就已经降落。

电梯里的空气中弥漫的,是淡淡的血腥气息。

裴源的手掌里是新鲜的血液,还有更多的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一片片地晕染到他胸前的衣服上。

他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乌黑的眼眸里,一片平静的苍茫。

永远也不需要知道将来在哪,生命只剩下苍白的寂寞和麻木的冰冷,内心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他早就放弃了所有的努力和希望。

也许下一秒,就是结束。

电梯显示“1”,接着,“哗”的一声,电梯门朝着两边默默地退去,站在电梯外面的一个人映入了裴源和林森的眼帘,捂着满嘴血的裴源脸色立刻就变得很难看,他望着电梯外面的那个中年人,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

“爸。”

“你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生冷。

林森笔直地站在电梯里,感觉到后背似乎有一只小虫子在慢慢地爬,他抬头看着脸色惨淡的裴源,后来他伸出手,狠狠地照着裴源的胸口打了一拳,那一拳打得太狠,裴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接倒在了电梯里面。

林森低声说:“你他妈的去死好了!”

林森听到裴源的爸爸喝道:“你怎么打人啊?”他上前把林森扯出电梯的时候,被揪扯出来的林森看到跌坐在电梯里的裴源。

他的嘴上是鲜红的血迹,他望着林森,淡淡一笑,苍白的面孔好像是橱窗里冷漠的雕塑模特。

他缓慢地对林森扯出了一个口型,“谢谢。”

电梯门再也没有了阻挡,缓慢地在林森和裴源之间关闭,直到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完全地合拢,满嘴是血的裴源就这样被隔离在那一个狭小安静的空间里。

就像是被留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钟年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作业,他听到了门声,有人回来了,钟年走出房间,他看到了钟茗站在门口,正在低着头脱鞋。

钟年说:“姐。”

钟茗“嗯”了一声,她换好了拖鞋之后抬起头来看看钟年,“你吃饭了吗?”

钟年摇摇头。

钟茗看看挂在客厅上的钟,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她把书包放在柜子上,转过头来对钟茗说:“我做饭,你炒菜,这样快点。”

洁白的大米被泡在冷水里,钟茗伸手在里面一遍遍地搅动着,她的手被冰冷的自来水刺得一阵阵发疼。

钟年说,“加点温水吧。”他给钟茗加了点温水之后,又细心地帮钟茗把衣袖挽上去。

钟茗的目光停留在钟年的面孔上。

钟年并没有察觉,他转过头去继续炒菜,灯光从头顶上照下来,钟年被笼罩在那种金黄色的光芒里。

他的背影忽然变得有些模糊,就像是在学校的会客室里,章云那消瘦的身形,也曾一度变得这样的模糊。

钟茗悄悄地擦干自己的眼泪,她低下头继续淘米,再也没说一句话,客厅里传来电话的铃声,钟茗把米盆递给钟年,自己走到客厅里接电话,电话是孟烁打来的,竟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口气,扯东扯西地说了半天,直到钟茗不耐烦了,警告他自己要挂电话了,孟烁才终于说道:

“钟茗,乔圳这个人,你知道吗?”

钟茗的身体僵了僵,“……”

“钟茗?”

“知道,不过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我妈是乔圳的二奶!”

“……”孟烁默然了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姓乔的贪污,你妈帮着那人受贿,现在我爸正在查这件事儿,姓乔的好像是把责任都推到了你妈身上去了,你妈现在的处境挺难的!”

钟茗拿着电话站在那里,仿佛是突然触电一样,脑海里一片空白!

钟年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钟茗的样子,疑惑地开口,“姐?”

钟茗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回过头来看着钟年的同时“啪”地一下把电话给挂上了,钟年的目光在她挂电话的手上顿了一下,接着问道:“姐,你怎么了?”

钟茗摇摇头,“没事。”她往厨房看了一眼,“饭做好了吗?”

钟年说:“饭已经煮好了,菜是昨天剩下的,我都热好了。”

钟茗“哦”了一声,机械地往厨房走,“我来炒菜,你先去看书。”

钟年说:“姐,我刚才说菜已经热好了。”

“啊?”恍恍惚惚的钟茗抬起头,一脸的茫然样子,缓慢地问道:“你说什么?”

饭菜摆上桌,钟茗和钟年面对面坐着吃饭。

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钟年时不时会说一些班上的有趣事情,他聪明地察觉到了钟茗情绪上的异样,并希望能够扭转钟茗的低迷,“姐,今天江琪姐说让我替她给你传一句话呢。”

钟茗默默地看着面前那一碗洁白的大米饭,“她说什么?”

“她说让你以后注意点裴源,最好别跟他走得太近。”

钟茗恍惚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钟年转过头来看着钟茗。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安静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着钟茗的眼睛,然后静静地说出一句话来,“姐,你到底怎么了?”

钟茗摇摇头,“我没事儿!”

钟年呵呵地笑起来,眼眸里闪动着温柔的光束,“姐,无论发生什么,你还有我呢。”

钟茗看着钟年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错,钟年,你还有我,我还有你!”

她那一句话才刚落,防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

钟茗和钟年的脸色同时一变。

防盗门被“哐啷”一声推开,醉醺醺的钟方伟东倒西歪地走进来,他甚至看都不看钟茗姐弟一眼,直接晃晃悠悠地朝着卧室走去,才走了几步腿就直接撞到了摆在客厅里的茶几上,茶几发出“哗啦”的声响。

钟年想要站起来但被钟茗按住了,钟茗咬着牙说:“别去管那个王八蛋!”

钟方伟两眼惺忪,就这么东倒西歪地走到卧室里,接着整个人如一条沉重的麻袋一样倒在了床上,呼呼睡去。

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钟茗把一块肉夹到了钟年的饭碗里,淡淡地说道:“吃饭!”

裴源在卫生间里洗脸的时候听到了外面哇啦哇啦的电视声响个没完,还有那个女人走来走去的动静,裴源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皮肤隐隐泛出淡淡的青紫色,一双眼眸里是一片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生气的麻木和荒凉。

他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听到那个女人关电视上楼的声音,楼上一片寂静,裴源回过头,看到了对面的那个已经关闭了很久的房间。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推门走进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摆设,桌子上放着一个PSP,因为已经放在那里很久了,所以早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透明的落地窗前放着一个画架,还有一个颜料盘,颜料盘里的颜料都已经干涸了,硬结成散碎的几块。

裴源慢慢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他想起母亲死的那个深夜,他一个人害怕地坐在医院外面的走廊里,外面是黑漆漆的夜色,医院走廊里的灯把一切都照得惨白惨白的,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被父亲甩了一个嘴巴子的那半边脸还是火辣辣地疼着。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他,“裴源。”

他抬起头,看到哥哥从走廊的尽头跑过来,一口气跑到他的身边,裴源看看他,他坐到裴源的身边,伸出温暖的手臂搂住了他冰冷的肩头,“裴源,别害怕。”

裴源,别害怕!

有时候他会梦到一场大雪。

天地之间是一片皑皑白色,铺遍记忆中的角落,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是接连不断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一整排的白杨树立在道路的两旁,他们浅蓝色的书包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对着那个裴源招手,用力地招手,“快点,裴源,我等着你。”

白雪里那个被裴源称之为“哥哥”的男孩,笑容从未褪色,只是去了不同的方向,风雪吹拂走了他的身影。

一切,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正如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新的开始。

我等着你。

回忆里有一场大雪,时光就像是打了点的轨迹,总可以镌刻下很多很多的东西,我们管这种轨迹,叫做记忆,而记忆,却总是可以昭示着无数改变的东西,一切往事都有迹可循,年少时的固执让我们学会最肆无忌惮的残忍。

明知道是错的,却总要去做。

裴源的双眸在黑暗的空间里意外的明亮,眼前的画架上似乎贴着一幅画,在他的眼前慢慢地延展开来,变成一幅幅连他都无法控制的画面,裴源苍白的面孔上是深海一般的沉静,大段大段的记忆彻底地摧毁了他的神经,他闭上眼睛,努力地呼吸着。

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嗡”的一声响。

裴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是一看短信的内容就知道是谁发来的信息了。

——我知道你是他弟弟,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裴源望了手机上的那条短信半天,微微垂下眼睛,很快地打下一行字,并且按下发送键。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无边无际的夜色仿佛是翻天覆地的黑暗热浪,呼啸着朝着这片谜一样的天地汹涌而来,转眼间就吞没了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在呼啸着,朝着更深远的地方翻滚而去,摧枯拉朽地毁灭……

黑暗的深渊里,有无数的触手疯狂地向外延伸,一个巨大恐怖的声音在无休止地嗥叫肆虐着。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