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茗用手扶着门,嘴角无声地哆嗦起来,她的头发被打下来一缕,软软地垂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眸里疯涌出来……阴暗的光线在她的面孔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影子。

耳旁还有丑陋的谩骂:

“这个赔钱货!”

“你想把老子关在监狱里,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早晚有一天把你给卖了!”

钟茗回过头,她看到钟年奋力地拦着钟方伟,钟方伟一扬手,钟年就直接撞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去。

钟茗的眼眸里盈满了泪水,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头冲出了家门。

她飞快地奔下楼梯,楼梯一层又一层,狭窄漫长,台阶上积着一层尘垢,墙壁上是模糊的涂鸦,她跑,像是一只被追逐的小兽,逃命一般地跑,急促的脚步声和胸口剧烈的心跳声汇聚在一起,那些楼梯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一般,一层连着一层,一圈连着一圈,她听到了楼上有人喊,“姐——”

钟茗冲出楼道大铁门的时候抬头朝着楼上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那样的光芒,仿佛是在黑暗与黎明最后交接的刹那,在地平线上最后翻滚燃烧着的金黄夕阳,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是聚了一千只乌鸦,在她的心脏上放肆地踩踏。

黑压压的一大片。

已经是晚上了,还在焦急地四处寻找钟茗得钟年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钟茗发给他的。

——我在中山路步行街。

钟年赶紧坐公交车去了中山路步行街,步行街上有非常多的行人,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路边的音像店里,刺耳的音乐声响个不停。

钟年拨打钟茗的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焦急地问道:“姐,你在哪?”

“你到琴行来,就是书局下面的那家琴行店。”

“哦。”

钟年一口气跑到琴行店,一推开门就看到站在柜台前面的钟茗,琴行老板笑容满面地对她说着些什么,钟年气喘吁吁地走过去,“姐,你在这里干什么来了?”

钟茗转头把一把吉他递给钟年,“你试试,我给你买的。”

钟年愣住了,“姐,这很贵的。”

“我知道,我刚付完钱。”

钟年惊愕地看着钟茗,“姐,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

中山路步行街上依旧是嘈杂的音乐声,来往不断的行人,一个乐队正在演奏着激昂的重金属音乐,他们穿着再普通不过的T恤和牛仔裤,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扯出了“唐卡乐队”的横幅,无论有没有人在看,他们的演奏依然激昂热情,激烈的音符震荡着这条街上混合着小吃味道的空气。

钟茗买了一大杯关东煮回来的时候看到钟年抱着他的吉他坐在花坛上,他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激动,手指不时地小心从吉他琴弦上拨过,吉他在他的手指间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钟茗走过去,把关东煮递到他的面前,“你也别太兴奋了。”

钟年抬头看看钟茗,钟茗坐在他身边,钟年说:“姐,你给我买了这把吉他,那家里还有钱吗?”

钟茗点点头,“有,你放心吧。”

钟年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她用竹签在杯子里插了一个鱼丸,吃到嘴里去。

钟年继续拨弄着琴弦,钟茗插了一块热腾腾的干贝喂给他,,钟年一心顾着看自己的新吉他,他低头卖弄着乐谱,“姐,你自己先吃吧。”

“你说过关东煮要两个人抢着吃才好吃呀。”

“哦。”

钟年拿过竹签子在杯子里找钟茗最喜欢的贡丸,钟茗紧急地阻挡他的行径,两个人在杯子里打了一场竹签大战,最终还是钟年抢先插中了杯子里唯一一个贡丸,他笑呵呵地把竹签子举起来,“姐,我赢了。”

钟茗把眉头一扬,做出不屑的样子。

但钟年把插着贡丸的竹签举到了钟茗的面前,“姐,给你吃。”他把贡丸送到了钟茗的嘴边,钟茗张开嘴吃下贡丸,香菇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着,眼前的钟年一脸明亮的笑容,在路灯下分外的漂亮。

“抢着吃的东西确实味道比较好吧?”

“……嗯。”

钟茗捂着嘴转过头去,故意把目光移向了对面的那个乐队,重金属音乐猛敲着她已经四分五裂的心,她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眼眸里涌过的温热一点点退去,她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钟年。

钟年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他刚刚拥有的吉他,他期盼好久的礼物。

钟茗默默地看着他,“钟年”,这个声音是从她的心里发出来的,她长久地看着他,直到眼眸里一面热泪弥漫。

白天与黑夜的变幻,光明与黑暗的转折,左心房永远盛满了温暖的期待,一如爱的血液,从未枯竭,我愿意缝补你残破的时光,就像是你可以填补我曾经的永殇。

终于有一天,才发现,原来我是你的倒影,一切都源于——

我和你有着相同的悲伤。

但我不能让你拥有和我相同的命运,你应该有更好的,更灿烂的未来,钟年。

病房里没有开灯。裴源坐在地板上,打开了一本画册,画册的主人是牧泉,他的哥哥,他随妈妈姓,牧泉随爸爸姓,他们是毋庸置疑的亲兄弟。

裴源低着头,把画册上的画一页页地撕下来,再一页页地撕得粉碎,散碎的纸片像是雪花一样落在他的周围,裴源拿过自己的手机,在通讯录特别分组里找到了钟茗的名字,犹豫了片刻,他慢慢地按下一行字去。

——你在做什么?

就在他准备把短信发出去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凌晨三点发短信过去问人家在做什么好像不太好,尤其发送的信息还是“你在做什么?”

迅速地将手机屏幕上的那几个字删除,他泛着点青紫色的手指在按键上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再次按下一行字去。

——你再来看看我,行吗?我保证不和你吵架。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偏偏要这样做,就好像这样写出来,尽管不可能发给那个人看到,仅仅只是让自己看到,却觉得突然拥有了无限的心理安慰。

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真的很寂寞,很害怕。

害怕面对爸爸那张悲哀的面孔,时刻提醒着他,他的心脏正在一步步地走向衰竭,走向死亡。

周围死了一般的寂静,裴源呆呆地望着屏幕,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发出缓慢的呼吸声。后来,他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地垂下,他的目光停留在病床一侧的柜子上,柜子上摆放着另外一个新手机。

每一个重度心脏病患者都会拿到的手机,并且他们会视它为生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离身。

这个手机是医院的人交给他的,这个手机有且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只要找到适合他心脏移植的健康心脏,手机铃声就会响起。

手机铃声响起,就代表他能活下去了。

【五】

傍晚,上完暑期补习班的钟年从教室里走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钟茗。钟茗居然背着钟年的吉他。

他看到钟年的时候,就把背在身上的吉他递给钟年,然后从他的手里接过书包,“走吧,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

“先不告诉你。”钟茗故意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来,“你跟我走就行了。”

钟茗带着钟年走出学校,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钟年擦擦头上的汗,对钟茗说:“姐,我渴死了。”

“我去给你买可乐。”钟茗不等钟年回答,就朝着对面的小超市走去,她走得很快,简直可以称之为横穿马路,一辆轿车在她的身边飞快地擦过,钟茗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站在路中间,钟年紧张地喊:“姐,你回来,我不喝可乐。”

钟茗回过头来,笑着朝着钟年摆了摆手,她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对面的小超市里,不一会儿就买了一瓶可乐走出来,她站在马路对面先看了一下来往的车辆,一辆公交车从她的眼前飞快地开过。

公交车开过去之后,钟年看到钟茗朝着自己跑过来,她笑容满面地跑到自己身边,接着把一瓶可乐递到他的手里,“给你,冰镇可乐。”

天气真的很热,钟茗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钟年想起还是他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似乎才上小学,有一次他闹着要喝可乐,钟茗就拉着他到路边的超市里,只买了一瓶可乐,钟茗把那些可乐都灌到他的水壶里,他每过一小会儿就自己倒一小瓶盖可乐慢慢地喝。

后来他在奔跑的时候撞坏了卡通水壶,大半瓶可乐都洒在地上,他心疼得鼻涕眼泪哭了一脸,钟茗跑过来擦他脸上的鼻涕眼泪,后来她一低头,眼泪也跟着往下掉,她说:“钟年,对不起,姐姐没用,连瓶可乐都不能给你买。”

那一年,钟茗也才八岁。

钟茗带着钟年上了公交车。

钟年发现这路公交车他们以前从来都没有坐过,他一面跟着钟茗坐在车后面的位置上,一面好奇地问道:“姐,我们到底要上哪去?”

“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

 

钟茗带着钟年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钟年的眼睛简直都不够用了,他背着吉他四处望了望,紧接着抓住了钟茗的胳膊,“姐,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钟茗低声说:“你就跟我走吧。”

她领着钟年走到酒店的前台,对前台的小姐说,“我找3316号房的客人,我们约好了的。”

前台的小姐礼貌地说:“稍等一下。”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出去,在说了几句话后,又把电话放下,对钟茗笑一笑说:“你现在可以上去了。”

钟茗拉着钟年朝着酒店一侧四面透明的观光电梯走去,电梯外面已经站了一些人,钟茗抬头看着透明犹如一个玻璃罩子的电梯从上面缓缓降下来,她握紧了钟年的手,忽然低声开口说道:

“钟年,你记得是3316号房。”

“姐?”

“钟年,我再也不用被你拖累了。”

“姐,你说什么呢?”

观光电梯很快到达了一楼,接着“叮”的一声朝着两边退开,钟茗领着钟年先走上去,接着另外一些人也走了上来,这电梯四面都是透明的,钟年下意识地朝外看了一眼,不可否认这是鹭岛最好的酒店,当电梯开始上升的时候,整个美丽的酒店都尽收眼底,包括站在下面的钟茗。

站在下面看着电梯慢慢上升的钟茗。

钟年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用力地拍着电梯的透明玻璃幕墙,眼睁睁地看着站在楼下仰望着他的钟茗离他越来越远,就好像是瞬间变成了天和地的距离,云和泥的差别。

站在楼下的钟茗竭力仰头看着观光电梯在她的眼前渐渐地升高,钟年用力地拍打着玻璃幕墙,他的脸上有惊慌甚至带点恼怒的神情,他的嘴不停地张合着,尽管听不到,钟茗也知道他在喊什么,他在喊,不停地大声喊着:“姐——”

钟茗猛地转过头,朝着酒店大厅外面走去,她走得很快,仿佛是横冲直撞,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侧目。

酒店大厅的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在鹭岛商业最中心的滨海大道上,一栋拔地而起,直冲天空的豪宅犹如锋利的巨剑插在这个最繁华的地面上,街道的两侧,闪烁的灯光将这一片夜景点缀得繁华热闹,远远地,可以听到从渡轮的方向传来的汽笛声。

钟茗坐在街道一侧的石阶上,她低着头,伸出双手抱着自己的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绚烂的灯光把她的影子照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的身边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关东煮,一根竹签歪歪扭扭地插在上面,钟茗转头看了看那杯曾经是她和钟年最爱的街边小吃,她好像是为了振作精神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滚烫的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下来。

而与此同时。

钟年坐在3316号房宽敞华丽的大厅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吉他,纤瘦的章云眼含热泪坐在他的身边,伸手摩挲着他柔软乌黑的头发,她颤抖着说:“年年,妈妈这些年一直都在想你。”

钟年转头看看激动的章云。

章云从沙发一侧的茶几上拿出一沓子资料,像是献宝一样全部堆到了钟年的面前,嘴上不停地说:“你看,这些都是美国最好的学校的资料,有一部分还是钟茗帮我找的呢,还有你的离校手续,她都帮了很多忙。”

钟年看着那一大堆资料,他呆了半天,艰难地开口说道:“这些,我姐都知道?”

章云有点过于兴奋地点点头,她还沉浸在终于要回钟年的巨大喜悦中。

钟年默默地看了一眼章云,“为什么不带上姐姐?”

章云一怔。

钟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章云的面孔上,他在等待着章云给他一个回答,章云沉默了良久,终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年年,钟茗不是我的女儿,她是你奶奶从田里捡回来的,你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把你要回来的吗?”

Chapter 8 沧海季·牧神午后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课开花的树。

无论曾经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

当阳光洒满枝头的时候,

酝酿了整个寒冬的花苞,

依然会慢慢地盛放。

【一】

钟年离开的日子,一切似乎都还维持着老样子。

钟茗每天早晨起床打扫房间,然后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补习班,她在街口买小笼包或者是油条,外加一杯豆浆,等吃完这些东西的时候,公交车已经到了学校的门口,她下车,进学校上课。

生活变得从未有过的安静。

因为是暑期补习班,所以整个高二年组的学生都集中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课,钟茗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她看到孟烁和江琪坐在前面的几排,两个人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好笑的事情,阳光照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鲜活并且充满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