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茗默默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低头看着摊在眼前的书本,眼前浮现的是那天钟年站在观光电梯上,一面用力拍打着玻璃幕墙一面叫喊她的样子,她想他那时候一定很难过吧,但她比他还要难过。

上完补习班,钟茗捧着书走出教室的时候,又看到站在台阶上的江琪和孟烁,他们拿着一张五颜六色的奶茶单子,正在寻找着下一站要到什么地方去。

钟茗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最先察觉到的是孟烁,他抬起头来看到已经走下台阶的钟茗,下意识地开口叫了她一声,“钟茗。”

钟茗回过头。她看到的是孟烁那张显然是没有准备好说辞而有点尴尬慌张的面孔,下意识的一声“钟茗”,却在那个女孩回过头来的时候,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与这个女孩无话可谈。

江琪也抬起头来,不过她看的人不是钟茗,她抬起头来看着孟烁,目光安静从容。

钟茗朝他们两个笑笑,转身离开。

即使曾经是最亲密的朋友,你也会发现,在时间一点点的推移中,我无法控制地慢慢地与他们疏离了,陌生了,变成两条平行轨道上的人了……

现实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刻骨铭心,没有那么多天长地久,就好像是超人和奥特曼永远都是在电视屏幕里展现他们的正义和伟大,也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我们才会把美少女战士的故事当真。

总有一天。旧的慢慢逝去,新的一点点添加进来……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裴源回过头,看到推门的护士朝他笑了笑,裴源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失望的表情,但护士笑着说道:“你有朋友来了哦。”

护士转过身,裴源看到了站在后面的钟茗,她背着很大的书包,整个人好像快被大书包压趴下了,她的肩膀看上去随时都会被压碎。

“我来医院只是顺道看看你,我主要是来检查身体的。”

“哦,我说怎么今天早上眼皮总跳,就知道肯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原来是你来了。”

“眼皮跳是眼部肌肉痉挛的结果,你有点常识行不行?”

钟茗看着贴在裴源床头的病人资料,她在他的血型一格上指了指,“我和你一样的血型,都是B型。”

裴源很不爽,“真倒霉。”

“我也这么觉得。”

裴源把手指向了钟茗捧在手里的一大堆资料,“你那一大堆是什么东西?”

“这些啊,”钟茗笑了笑,把身后的书包顺过来,然后把那些资料都放到了书包里,接着利索地把书包拉链拉上,“没什么,就是协议书之类的东西。”

她说完话,又重新安静下来,裴源坐在病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这样的沉默停留了好久之后,裴源说:“我已经把那本画册撕了。”

钟茗不太明白,“什么画册?”

“就是那本画册。”

“……哦。”钟茗终于明白了,“我现在不用再怕你了,是吗?”

“那你要好好照顾小白。”

“嗯,上次你给我的钱不是很够。”

“你适可而止啊。”

“你看你又急了,我就是随便说说。”

钟茗带点无赖地朝着裴源笑笑,摊摊手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裴源看着她,他略微低了低头,喉咙里忽然涌起一阵腥甜的味道,裴源忍不住咳了几声,嘴唇上出现了清晰的红色血丝,手指更加乌紫。

钟茗吓了一跳,钟茗从柜子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裴源,但是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摆在桌子上的小型手机,手机“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裴源身体一震,面色苍白地指着落在地上的手机,“把手机给我。”

钟茗捡起手机递给裴源,裴源把手机拿到手里,里里外外认真地检查一遍,确定手机没有半点问题,他终于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钟茗,向她举起了手机,用很郑重的声音告诉她。

“你知道吗?只有这个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才是我能活下去的机会到了。”

“为什么?”

“因为那就意味着,有一颗合适移植给我的心脏了。”

钟茗静静地看着裴源。

裴源年轻英俊的面孔苍白到了极点。

他紧紧地握着那个可以带给他“生命讯号”的手机,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悲喜,像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你看不到他半点情绪起伏,尽管你清楚地知道,海平面下面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钟茗一直在裴源的病房里待到了晚上才回家,她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吉他的声音,钟茗回过头,她看到一个站在路口弹奏吉他的陌生少年,他专注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像钟年。

公交车开过来。

钟茗上了公交车,她找到位置坐下,车开动起来,夜风呼呼地灌进车内,渐渐降临的夜色笼罩着她的侧脸,钟茗关上车窗,她拿出手机,默默地翻看着她曾与钟年一起拍的照片,她静静地一张张看下去。

手机忽然一阵振动,有一条短信进来了。

钟茗按动阅读键,短信的内容在她眼前展开了,不长不短的内容——明天我就带钟年走了,下午两点三十分的飞机,你要来送他吗?

钟茗凝视着手机屏幕,她的身体随着公交车的前行微微地摇晃着。

心里好像是被猫抓了一样的感觉。

公交车开得很快,窗上的景物被飞快地拉在后面,有五颜六色的灯光照映在车窗玻璃上,迅速地被拖得变了形,光怪陆离的,犹如一条条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在钟茗乌黑的眼瞳里刷刷地一闪而过。

钟茗推开家门就看到大开的衣柜门和抽屉,看到了满地的碎纸片和衣服,卧室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出来钟方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

钟茗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卧室的门被用力地推开,钟方伟从里面走出来,满脸紧张地捂着手里的电话,不住地点头,“我给钱,我给钱,我保证给钱,我再跑我就是他妈的王八蛋孙子……”

钟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把书包里的一大堆资料拿出来,将其中一张摊平,放在桌子上,又拿出水笔放在纸张上。

钟方伟还在东翻西找。

钟茗说:“我给你钱。”

钟方伟的动作顿住,他回头看着钟茗,满脸的胡渣,“给我拿来!”

钟茗指了指摊在桌子上的那页纸,“只要你在上面签个字,我就给你拿钱。”

钟方伟二话不说站起来,走到桌前在那一页纸上刷刷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把手往钟茗面前一伸,“钱呢?”

钟茗默默地把那些资料收好,然后抬头看看钟方伟,“我没有钱!”

迎面砸过来的是一个茶杯,直接擦过了钟茗的额头,接着是一个大巴掌扇过来,钟茗捂着脸朝后退了一步,看着她凶神恶煞的父亲。

周围是没有边际的暮色,钟茗想钟年终于走了,他再也不用忍受这些,忍受这些痛苦的东西,如同烂泥坑一样的家。

他有了自己的未来,阳光般灿烂的未来。

他再也不用像她这样了。

【二】

钟茗中午的时候就到了鹭岛机场,她一个人站在安检口前面的空地上,旁边是几家卖纪念品的店面,鹭岛经典的馅饼和各种海鱼干货琳琅满目地摆放在那里,忙碌的陌生人在她的眼前一个接着一个走过。

在还没有等到钟年的时候,钟茗最先看到了提着皮箱走在一起的孟烁和江琪,孟烁体贴地为江琪拉着皮箱还有去换登机牌,他的脸上洋溢着恋爱的幸福和喜悦。

他从钟茗的身边走过,却没有看到钟茗,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过客。

钟茗转过头看到了还站在原地的江琪,她的目光停留在钟茗的身上,在与钟茗对看了几秒之后,她向着钟茗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哪?”

“去上海旅游,因为就要高三了,我和孟烁想在紧张的学习来临之前放松一下。”

“哦,这样也对。”

“那暑期补习班就不上了?”

“嗯,反正那些内容也不难,去上不过就是个心理安慰罢了!”

“嗯。”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沉默了半天,江琪忽然略略地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钟茗,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知道你喜欢孟烁。”

“已经不喜欢了。”钟茗笑着看看她,“迷恋不是喜欢,其实以前说喜欢孟烁,只是因为他是离我最近的那个人。”

江琪看着钟茗,钟茗朝着换登机牌的柜台示意了一下,“你快过去吧,祝你们玩得愉快。”

江琪朝着柜台方向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钟茗,钟茗用力地朝着她摆了摆手,她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欢快和灿烂。

“玩得愉快,开学见哦。”

江琪朝着钟茗点点头,她转身朝着孟烁的方向快步跑去,孟烁已经换好了登机牌,他在人群中同样朝着江琪摆摆手,他的面孔英俊帅气,江琪跑过去,孟烁拉住了江琪的手,他手心里的暖意很快就传递到了江琪的手上。

钟茗看着他们远去。

她的初恋!和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一个小时后。

钟茗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一架飞机从她的眼前飞过,直冲向蔚蓝如洗的天空,钟茗仰着头看着那架飞机,阳光刺到她的眼睛里,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样居然能看得更清楚了。

后来她转过头,看到了站在安检口的章云和钟年。

钟年还是背着那把吉他,他略微低着头,隔得又远,所以钟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钟茗朝着侧面走了走,她想看清他的脸,眼泪满满地漾了她的眼眶,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胀得好难受。

她看着钟年跟着章云随着队伍慢慢地朝安检口走去,她在心里说:走吧,钟年,你应该过得比我好。

她记得他一个人坐在台灯下吃着方便面的样子。

她记得为了不再让学校里那些女生欺负她,跑去给那些女生下跪的样子。

她记得他为了赚一点钱,跑去大排档打工的日子,他穿着肮脏的围裙在桌椅间跑来跑去,后来她给了他一巴掌。

她记得他站在徐徐上升的观光电梯上,拼命地用手拍打着玻璃幕墙,看着站在地面上的她,大声叫着“姐”的时候,他眼眸里慌张难过的光。

钟茗的嘴唇哆嗦着,眼泪从她的眼眸里疯涌出来,再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

再见了,我最爱的弟弟,她从七岁起就努力保护和养育的弟弟,她相依为命的,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弟弟……

章云先过了安检,她把摘下来的墨镜重新戴上,回头对钟年说:“年年,该你了。”

钟年站在安检那条黄线外面,半天没有动。

章云疑惑地看了钟年一眼,钟年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的嘴唇哆嗦着,半晌低声说了一句,“妈,对不起。”

他背着吉他掉头往回跑的时候,章云完全懵住了,她跟着冲出了安检线,大叫了一声“年年”,但那个少年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的那一声呼唤,他跑得飞快,飞快地穿过过往的人群,飞快地朝大厅的外面奔跑。

就是这样的选择。

他背着钟茗送给他的吉他,消失在章云的目光里,他最后选择的,还是那个一路陪伴着他长大的姐姐。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那样对我那么好!

钟茗在钟年往外跑的时候,她也跟着跑起来,她流着泪追逐着钟年,她用力地叫着钟年的名字,但钟年跑得飞快,钟茗跟着冲出了机场,他她看到了钟年冲上了开往市内的机场大巴,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巴里,接着大巴开动起来。

钟茗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钟年的名字。

“钟年——”

但是载着钟年的大巴在她的眼前远去,在开到第一个拐弯的时候,巴士停下来,站在原地的钟茗怔怔地看着那辆停下来的巴士,有人从巴士上走下来,那是一个背着吉他的少年,他站在不远处用力地朝着钟茗摆着手。

“姐——”

钟茗呆呆地看着跑过来的钟年。

巨大的悲欢在她的身体里冲撞着,周围的空气涌入她的肺里去,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撕成好几半了,眼泪滚热,流满了她的面孔,她甚至忍不住出声啜泣起来,钟年一口气跑到她的面前,对她说:“姐,我跟你回家。”

钟茗走过去,把头埋在了钟年的胸口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那些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来,她从未流过这么多眼泪,也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而不远处,章云看着抱在一起的姐弟俩,心前所未有的沉重,她错了,她真的已经不是他们的母亲了,从十年前抛弃他们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那个资格,是她扰乱了孩子的生活,是她亲手毁掉他们的童年,剥脱了他们的快乐和天真。

章云深深地看了钟茗和钟年一眼,拦下了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