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机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清晰无比地说出地点,那里是派出所。

茗茗,年年,给妈妈一次机会,等妈妈赎清了自己的罪过后,妈妈一定好好地去爱你们!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棵开花的树。

无论曾经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当阳光洒满枝头的时候,酝酿了整个寒冬的花苞依然会慢慢地盛放开来,这是一个渐渐温暖起来的世界,散发着香气的花朵,将慢慢地开满你回家的路。

【三】

暑期就要结束的时候,钟茗带着钟年去了一趟普陀寺。

他们在寺庙的每一尊神佛前都虔诚地拜下去,钟年的愿望永远只有一个:请让我姐如愿以偿考上大学。

他们在普陀寺的塔前喂鸽子,天生对小动物有着一种莫名恐惧症的钟年被一只冲着他飞来的白鸽子吓得哇哇大叫,直往钟茗身后躲,钟茗用手拨了一下那只凌空飞来的鸽子,鸽子扑扇着翅膀落在一旁,咕咕地看着他们姐弟两个人。

爬山的时候,钟年很有本事地把自己像一只猴子一样挂在一棵树的树杈上,做出“人猿泰山”的造型来,大声地喊着,“姐,你快拍我,你快拍我!”后来他的校服干脆被树枝刮了一个大口子,钟茗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给他换上,反正学生的校服,永远是只分大小,不分男女。

他们还是去买了一大杯关东煮,然后坐在普陀寺的石阶上,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一面抢一面吃。

他们在普陀寺玩了整整一天,坐公交车回来的时候钟茗临时下车去学校照顾小白,当她拎着一袋子火腿肠和水走到宿舍楼后面的洋紫荆林里的时候,就听到了小白的叫声,小白已经随着她的脚步声从墙角的缝隙里蹦出来。

钟茗走过来,撕开火腿肠包装放在了草地上,小白跑过来把火腿肠咬成两段,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钟茗拿出手机,给裴源打了个电话,她说:“小白又长胖了,你不来看看它吗?”

裴源:“医生现在不让我随便出病房了。”

“……你那个手机还没响吗?”

“没呢。”

“哦,……你再等等。”

“其实那个手机的铃声,有的人一辈子都等不到。”

“你会等到的。”

“谢谢。”

钟年在书房里收拾书本的时候听到了门响,就在他那声“姐——”就要喊出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姑娘不在家啊。”

钟方伟的声音传来,“她最近正放假呢,应该在家啊,你再等等,我保证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回来你就把她带走。”

陌生人又说了句什么,接着是钟方伟低声下气的声音,“你看,老关,这钱是不是给得少了点?也就刚刚够还我那些债,我这手头上还不富裕。”

“你还想富裕?!等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上你家门来泼油捅刀子剁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事富裕了?我要不是看在你家姑娘长得还不错,值得我出几个钱……”

接下来是那个人猥琐的笑声……

书房里一片死寂。

钟年的面孔白得好像是一张薄薄的纸,他的全身颤抖着,刚刚听到的所有一切差点在一瞬间冲破他的神经。

钟年哆嗦着推开房门,他看到了客厅中央的钟方伟和一个满脸冷笑的男人,钟年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一个猥琐的,肮脏的,胡子拉碴的,为了偿还赌债而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卖出去的老男人。钟方伟看到钟年走出来的时候很明显地怔了一下,钟年直勾勾地看着钟方伟,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你把我姐怎么了?”

钟方伟说:“你少管!”

钟年忽然怒吼:“你说啊!你是不是把我姐给卖了?!”

钟方伟显然被吓了一跳,他被钟年身上那刹那间的气势给惊住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却依然恶狠狠地看着钟年,面不改色地说着:“我就是把她卖了,我要是不把她卖了,你连这个房子都没得住!”

关老板站在一旁冷笑着抽烟,

钟年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觉得仿佛有锐利的冰尖狠狠地捣入他的心肺,他被这样痛苦的感觉折磨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钟年哑着声音说:“爸,我求求你,放过我姐。”

钟方伟试图安慰钟年,他走过来在钟年的肩膀上拍了拍,手指里有深深的污垢,“年年,你是我儿子,我当然要为你考虑,我跟你保证,只要过了这一关,我就出去挣钱供你上学。”

关老板一笑,露出丑陋的黄色牙齿,“就是,女儿哪有儿子重要!”

泪水如拧开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从钟年的脸上流淌下来,脖子仿佛是被一只手卡住,他呼吸困难,哽咽着轻声说道:“爸,求求你,放过我姐。”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犟!”

“爸,求求你……”

“没有用了,等她一会儿回来了,关老板就直接领人了,我告诉你,我把你姐养这么大,她又不是我亲生的,我想把她卖给谁就卖给谁!只要有我在,她就跑不了!”

养?你养过我和我姐吗?你有这个资格吗?

钟年的心口在疯狂地叫嚣着……

“爸……”

啪!

最后一声绝望无力的祈求被一个狠狠的巴掌彻底打破。钟年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满脸眼泪,他看着钟方伟那张丑恶到近乎于扭曲的面孔,钟方伟张大嘴巴朝着他怒吼着,“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姐教你什么就是什么!我就是要把她卖了!卖了!她是我捡来的,我想把她卖给谁就卖给谁!谁也管不着!她也跑不了!”

钟年绝望地看着钟方伟。

眼前的黑夜像是一个空洞的漩涡,在钟年的眼前一圈圈地展开,渐渐地,黑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愤怒化成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身体里放肆地燃烧起来,摧枯拉朽般地把所有的一切信任都焚烧成灰,把一切过往都埋葬,万劫不复。

所有的爱都在瞬间垮掉了。

虚掩的房门外,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还有门钥匙开门的声音,甚至还有钟茗哼唱的歌声,那些声音蜂拥到钟年的耳朵里,他看到钟方伟朝着门外走去,他看到关老板粗短有力的手掌,他的耳旁似乎依稀响起了钟茗的尖叫声。

关老板朝着大门走了没有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关老板。”

关老板回过头,就在那一瞬间,他的面孔猛然扭曲成了一个可怕的表情,他的身体似乎在那一瞬间剧烈的抖了一下,脸色迅速地灰白下去,他看到了面前的钟年,他低下头,看到了一把深深插入自己腹部的水果刀——

钟方伟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朝后退了一步,背脊撞在了厨房的门上,厨房的门虚掩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撞上去的,直接随着门的打开摔到了厨房里去!

钟年抽出那把刀。

血从关老板的腹部喷溅出来。

握着刀的钟年全身颤栗地站在那里,他看着关老板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神,他眼里的绝望一圈圈地扩大着……

钟年握着水果刀回过头,他看到面如死灰的钟方伟从地上爬起来,钟年的嘴唇抖动着,眼泪哗哗落下,他哭着说:“爸,我求求你……”

钟方伟惊慌失措地说:“年年,你杀人了……”

钟年朝后退了一步,看着满地的血,耳旁传来巨大的轰鸣声,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飞速地旋转起来。

血红色的世界……可怕的世界……他杀了人了……他杀了人了……他下一个动作让钟方伟彻底崩溃,让钟茗堕入无尽的绝望之中……

钟年把那把水果刀狠狠地插到自己的腹部……

伴随着巨大的刺痛而来的是一声呼喊,“钟年!”

钟年跌跌撞撞地又朝后退了几步,手握着插入自己腹部的水果刀,他看到钟茗朝自己冲过来,他被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就是这个怀抱,从他被妈妈抛弃后就一直陪着他,就是这个怀抱,让他能够心无挂碍地长这么大……

但是他其实一直都在拖累她。

无论是他还是爸爸,都在拖累她,不停地给她施加种种压力和痛苦,她没有办法像同龄女孩子那样开心,她承受着生命中所有的负荷……

够了,真的够了!

他在陷入冰冷的昏迷前,从喉咙里费力发出一点点声音,很微弱很细小的声音,“姐,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四】

警察来调查的时候,医院还在医院里照顾昏迷不醒的钟年。

是住在对面的邻居听到这边的异样才报的警,但在等待救护车前来救援的时候,钟茗剥掉了钟年身上那件沾满了血点的校服外套,她把外套藏在了卧室破旧的地板格底下,她对警察说:“我家里闯进了坏人……”

她知道她瞒不了多久。但至少,现在能瞒住,这给了她时间可以救钟年!

钟方伟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似乎在一瞬间整个人萎靡下去,他呆呆地坐在医院的休息椅上,困了就横躺在椅子上睡觉,脸上无悲无喜……

钟茗默默地照顾着昏迷的钟年,她端着饭送给坐在走廊里的钟方伟,钟方伟转过头来看看钟茗,他盯着钟茗,双眼凹陷下去,他攥住钟茗的手指,手指僵硬冰冷,他艰难地一字一字开口说道:“钟……年……”

钟茗摇摇头,“他还没醒。”

关老板并没有死,但是也处于重度昏迷的状态,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钟茗就站在一旁,钟方伟闭着眼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警察走出去之后,钟茗默默地坐到了钟方伟的身边,钟方伟闭着眼睛,苍老憔悴的面孔上没有半点气色,钟茗小声地说:“我求你一件事,爸。”

钟方伟的手指动了动,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珠蜡黄而混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女儿喊他爸了,钟茗的目光停留在钟方伟苍老的面孔上,她要说的话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所以她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她说:“爸,这么些年你都对不起我和钟年,我求你现在就做一件好事,帮帮钟年,总有一天警察会查到钟年身上,所以我必须让这件事快点结束。”

钟茗说:“等那个姓关的醒来的时候,你去告诉他,如果他不按照你说的去办,你就把他这些年干出来的坏事都抖出来,他做的那些坏事,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钟方伟的眼珠子无声地转了转,“我能让他不告我们!”

钟茗说:“爸,我打听过了,故意伤害罪属于公诉案件,就算他不告,警察照样还是会查下去,除非找到了凶手才能了结!”

钟方伟木然地看着钟茗,他听着钟茗接下来说的话,浑浊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钟茗轻声说:“爸,你指证我!”

相信爱吗?

如果命运安排人随波逐流,像风一样漂泊无依,我们却总可以在前进的过程中找到可以让自己稍微休息一下的小站,我们眷恋温暖,一如相信洁白的爱情。

在黑暗中,总有孕育着希望的花朵在等待绽放,只要我们愿意去等待,愿意用自己的宽容和信念去交换,所有的奢靡喧嚣都是虚假冰冷的,只有最后的爱才是真的,我们都这样坚信着。

钟茗去看钟年的时候,钟年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他醒过来几次,但很快又沉沉地睡去,他仍然需要借助于呼吸机才能正常呼吸。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苍白的面孔依然帅气,桌子上摆放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嘀嘀”的声响,钟茗低下头,给钟年掖了掖被角,她凝望着钟年昏迷的面孔,一面哭泣一面小声说:“钟年……”

钟年的手指动了动。

钟茗看着钟年睁开眼睛,他的眼珠乌黑,他的目光停留在钟茗的脸上,用很小很微弱的声音说:“姐……”

钟茗点点头,“嗯。”

钟年慢慢地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房间里安静极了,钟茗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默默地把信放在了钟年的枕边,她想等钟年醒过来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了,他一向都很听她的话,这次也绝对不会例外!

他会读到这封信,她留给他的信。

【五】

钟茗回到家里,她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系起围裙,然后把家里的所有角落都认认真真地打扫一遍,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她给自己的房间换了新的天蓝色窗帘,把在外面晒了一个上午的被子和床单抱回来铺好,整个怀抱都是阳光的味道。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本书,是林森送给她的那本《荆棘鸟》,那个清秀的少年站在地铁里朝他微笑的样子至今还停留在她脑海里,她翻开书的最后几页,书页的一行行字迹清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钟茗在自己无比干净和安静的家里静静地待了一个下午,她盘膝坐在地板上,把一整本《荆棘鸟》都看完了,眼泪充满了她白皙青春的面孔,后来她把书那样平摊着放在桌面上,接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压住书页。

她觉得这真是一本好书。

风从窗外吹进来。

钟茗静静地站在房间里片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到卧室里拿出那件藏在地板格下面带着血点的校服外套,随便地丢弃在了家里的沙发底下,在警察第二次搜查的时候,找到了这件外套。

外套是钟茗的。

钟茗说:“因为我爸要把我卖给那个姓关的,我动手的时候我弟弟看见了,都是我做的。”在审讯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好像一汪湖水。

所以,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的。

钟茗被警察带出医院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马路中间跑过,在一辆来不及刹车的黑色轿车飞驰向那个小孩的时候,钟茗忽然撞开了身边的警察,直接冲了过去!

她把小孩推开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很大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她转过头看到那辆轿车朝着她笔直地冲过来——

一切都结束了,那样快,那样急,那样出乎意料!

“裴源……”

这是钟茗最后说的两个字。

牧泉,我欠你的,终于还了,我们——两清了!

一个小时后,住院部心内科的一间病房里,裴源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打开通讯录,找到了钟茗的名字,他的手指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青紫色,这是心脏重度衰竭的信号,裴源在钟茗的名字上点了点,在屏幕出现的菜单上选择了发送短信的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