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和惊蛰拖了两把凳子,下起围棋。惊蛰不时问上两句:“……后来呢?”

“后来忽然出现了一名金发女子,竟然在几招之内就制住了那个年轻人。”

“金发女子?”惊蛰扬眉。

“是的,以黑巾蒙面。”

惊蛰知道是谁,“哦”了一声。

了然落下一枚白子,问:“如何得知有强人来清茗轩捣乱?”

惊蛰道,“我从一位故人那里得知,将有一伙人会袭击茶楼,这才连夜赶回。”

这消息是清扬再度向他示好不遂,斗气之下甩出的恶言:“我派人跟踪过那女子了,她要去江南,哼……”

惊蛰担心云真会出事,星夜狂奔,赶回江南,还是迟了一天,好在贵人相助,总算有惊无险。

素草在厨房里唤了然:“了然,了然!”

了然叫过云真:“云姑娘,你替我下完这局。”

云真依言放下手中针线活,落座。惊蛰抬头看着她:“云姑娘。”

“嗯。”

云真的棋艺不弱,惊蛰更是个中高手,双方斗得难舍难分,每落一子,都要思忖半天。

乐子看得着急,起身倒茶。片刻后,他就端来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壶,装了大半壶开水,还有一些金黄色的小花在其间浮沉。密密的水珠在壶壁上凝结,到一定程度就滑下去,形成一道道水径。

三个人都不说话,看着那些花。

桂花。

“你们说,这些花最后会不会都沉到水底?”乐子自知找了一句很弱智的话来打破僵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云真看着惊蛰。俊朗的男人,浓眉薄唇,很少笑,但笑起来嘴角的线条微微上扬,愉悦发自肺腑。惊蛰开口了:“是这样的,不同的花瓣在不同的深度会有不同的心情。因此它们有的漂流,有的悬浮,还有的沉沦。如果它们都沉到水底,这说明它们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花瓣全部落在壶底。

云真站起来,走回顶楼,取出他赠送的竹笛,尝试着吹奏一曲《折柳曲》。

惊蛰在身后轻轻鼓掌。

云真不曾告诉他,每当她思念他的时候,就会试着揣摩《折柳曲》的曲调,时至今日,已可娴熟地吹给他听了。

一年前,惊蛰曾在江南小住过数月,在附近一间书院里当了一阵子教书先生,。旧日学生听说先生回来了,纷纷聚集了,他便又是那个声音清朗的先生了,一袭蓝布长衫,沉静而飘逸,给弟子们讲古诗歌,那些久违的、怅惘的故人旧事:烟雨、杨柳、故国、明月。

云真总在雨声滴答的屋檐下停留片刻才走。惊蛰知道她在看自己,碍于满座学生,未能回头。他在黑板上写字,写得满满的,转过身来,擦一把汗,云真早已走了。他看着她先前小立的地方,雨伞滴落下来的水迹正在慢慢化开,寂寥伤感。

晴朗的日子,惊蛰在田埂上走,花瓣纷纷飘落在蓝衫上。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

她身后,银杏的叶子大雨一般落下。更远一点,田野里升起蓝色的烟岚。

“二十年的花雕。今天有阔客高价想买,我都没舍得给他喝。”了然把一碗端给惊蛰,另一碗抬在自己嘴边。

惊蛰看看酒,又看看了然:“那你又如何舍得给我喝?”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

碰碗,干尽。

惊蛰给自己斟酒:“你并没有问我,这次是打哪儿来。”

“你云游四方,我却是不知。”

“洛阳。”

了然笑,喝了一口酒:“洛阳……好地方啊,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你帮我看过没有,离园的梅花,是否依旧四季长开。”

酒尽,再喝茶。茶水幽碧如冥,仿佛屋外风声萧瑟雨声清凉的夜,无来由地裁了一段置于杯中,与对坐着的两个人,抵死缠绵。

了然得知惊蛰来意,默然良久。

他的父亲洛阳王戎马沙场,扬名立万,立下赫赫战功,是先王的股肱之臣。十一年前,先王驾崩,二太子称帝,父亲被封为洛阳王,辅佐二哥安天下。

可他了然,自小就沉溺于琴棋书画,一让他研读兵法就百般不愿。王妃怜他体弱,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来,包括他娶颜素草,她都依了。

那颜素草是出了名的病西施,王爷起先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了然绝食相逼,王妃率先降下白旗,她一软下来,王爷敌不过两位至亲的眼泪,只好点头了。

结果颜素草刚过门半年,就染上恶疾,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江南气候温润,风景宜人,是调养的好去处,说不定对素草的病有所疗效。

了然可把这话听进去了,当下就收拾了几样行李,前来向王爷辞行。

洛阳王当然不肯,当初应允这门婚事就不情愿,暗里还想着过两年,等小两口的感情不那么浓烈了,就为了然纳侧妃,不想他竟然提出这个过分的要求!他没能听完了然的说辞,拂袖而去。

岂料了然根本不等缓和的机会,趁天黑不告而别。洛阳王为此大为震怒,宣布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再不相见。

这也是激将法,他本来想,了然出走时所带盘缠有限,素草得靠药草维持,两人都没有什么谋生能力,不消几个月,就会回来恳请父亲原谅,到那时,他训斥他几句,顺势也就原谅了他了。

但三年过去了,了然安于在周庄开一间茶楼,和素草宁静度日,不愿回去。

直至今日,惊蛰将话摊开了说,从已获得的蛛丝马迹表明,洁妃遇刺案与群英阁、洛阳王皆有关联。为确保万无一失,皇上密召惊蛰、九城总捕头铁敖、巡抚于雪萧等人商议,并派于雪萧出巡着手调查。

“你要查访郑匠人?我的确可以帮你套出秘牢地点。”了然食指轻击桌面。

“我明白。”

“这三年来,我认真反思过,是我不孝在先。素草康复得很好,我是该返回洛阳了。”

又一个黄昏,照旧是零星的小雨。若在洛阳的话,单衣是穿不住了吧。云真取出竹笛,对着窗外大好秋色,吹一曲经年不灭的《折柳曲》。这时的她,已然知晓,惊蛰便是苦觅多日的雷琴师,颇有柳暗花明之感。

不知何时,他立在门边,望着她。云真转身,回望着他。

爱情开始的时候,像小雨落地的声音。

她看着他年轻飞扬的眉,明亮的眼,挺拔的鼻,坚毅的唇,他耳朵上的一颗浅色的小痣,最喜欢他眉眼之间的郁结,锁住无边往事。

惊蛰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未及说什么,云真移步送香,掏出一件物事,递到他面前:“我亦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惊蛰伸出手,掌心向上,去承接她的心意。他有一双修长而骨感的手,清洁干爽,带一点点润泽的光芒。他握住她的手,凉沁沁的,刚好包在自己温暖的拳头当中,那件物事,原是一枚年代久远的玉佩,被摩挲得太久,表面十分光滑。认真看,玉佩上浮雕着精致的流云、花朵和小鱼儿,古朴方正,有着淡淡的高贵。

云真没有抽回手,红云飞上脸颊,低头道:“我从小就戴着它的,师娘说,都说玉能保平安,添吉祥。你一去甚远,聊胜于无吧。”

惊蛰轻声道:“我会珍而重之。”

只这一句,也就够了。

惊蛰、了然、素草一行在次日离开周庄,清茗轩盘给了乐子。

秋意很深了。很少有鸟儿飞过。乐子、茶楼的熟客和几名弟子都来送行。云真站得稍远,凝望着他,他却不肯再看她,和众人一一道别,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不是不肯看她,是不舍。远远的烟尘里,他扬起那枚玉佩,她看到了,悄悄地背转身。

惊蛰和了然、素草走的是不同路线,约好一个月后,在洛阳王府见面。他们走后,云真也告辞了,对乐子说是离家良久,想回去探望师父师娘和两个师妹。

告别清茗轩,云真策马扬鞭,大片秋季金黄色的原野呼啸着掠过她的发梢。她并非想回竹林小屋,而是惦念着惊蛰的安危,想从旁协助。她知道若是直言,惊蛰断然不肯让她陪着涉险,只好采取迂回的方式。

第六章:归途

墙外的牡丹还在,新鲜的露珠从两株芭蕉上滴落到石凳上,一切,宛如当初。屋子里,却亮着灯火。

洛阳的秋夜寒意森然,再过些日子,只怕会打霜了。

我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有似江湖。

——元曲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飘荡的寒风常会被破空而来的马蹄声敲碎,一行大雁疾飞而去。空山不见人,一抬大轿旁,巡抚大人于雪萧张目竖眉,死不瞑目。雷惊蛰大步奔到尸首前,蹲下身去:“于大人!于大人!”手探于雪萧颈动脉,“来迟了!”

他饮了马,将剑系在一棵小树的枝桠上,听到一阵打斗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天生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在于雪萧的尸首旁就地坐了,陷入思索中。

“既然来了,为何要躲闪?”

哗啦一声,高高的树梢上落下来一胖一瘦两个黑色的人影。

“你知道我们要来找你?”来人中的一个看了看惊蛰的剑,确定它还系在那棵小树的枝桠上,就开口了,声音里有冷冷的杀气。

惊蛰没有说话,一道光闪过,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变,而那两个人,已然负伤,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而那柄剑,却不在原先的枝桠上了。

惊蛰飞升而上,同时急速旋转,整个身体就像是一柄银光闪耀的剑,笔直地刺向深蓝的夜空。

无数的叶子,宛如一场暴雨,簌簌坠毁在水面上,又打着旋儿,顺水而去。

同叶子一起坠毁的,还有一个女子的一片裙角。

清扬已负气离去。

远处,有一盏蓝紫色的小灯亮了起来,微微弱弱,消消停停,越水而来。是一匹萤火虫,孤独地环绕着一匹俊马飞翔。

片刻后,马蹄得得,云真跃下马:“惊蛰!”

她到底还是来了。惊蛰见到她,并无多少意外,自语道:“于大人遇难,我得把尸首运回京城。”

云真走向旁边一具尸体勘查,打开衣甲,露出胸口伤痕,一只手从中取出蛇镖:“死者曾遭两拨强徒攻击,先中蛇镖,致命的却是神来掌,很蹊跷。”

“云姑娘好眼力!蛇镖是群英阁右护法严松成名绝技。”

云真道:“我出道以来,数次遭遇群英阁伏击,虽不知身犯何事,但他们的招数,已了然于心。”

“云姑娘是指神来掌与大内独传功夫飞龙掌具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错。我在竹林小屋时,师父曾将天下武学简要讲给我和三位师姐妹听,是以一看便知。”

惊蛰思忖:“大内功夫,那就更肯定当真是内鬼作祟。”

“死者何人?”

“是于大人多年部下张虎,公文应由他携带,但我刚才已查过,公文全部失窃。”

云真见他颇为知情:“这是朝廷命官案件,莫非你是刑部中人?”

“我不是。但承蒙皇上厚爱,可插手此事。”

云真担忧地问:“我虽不懂权谋之术,但也知宫中必定水稠,不知你有否顾及?”

惊蛰淡淡地答:“忠君敬父,不畏宵小。”

云真点头,决意陪他并肩到底。

她总记得那个小女孩的眼睛。记得那天的雨,落在长而孤寂的屋顶上,落在一个,或者很多个孤独者的心里。她会发现,除了用泪水祭奠那一滴雨,别无选择。

“我们得去给大人买一副棺木了。”

深夜,附近小镇街上空无一人,店铺门窗紧闭,几片树叶静悄悄地落下来,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呼啦作响。惊蛰走在前,云真紧随其后:“前方似乎有灯光!”

走得近了,原是一张棺材铺。

“整条街都关张了,怎么就它开张?”

云真压低声音:“我们得稍作装扮。”

惊蛰会意地将她带到一处角落,简单收拾,再出来时,他恢复了侠士打扮,自称姓杨名桃,云真则女扮男装,化身为一位翩翩公子,到此时才知道,在鬼怒川救过自己的侠士和眼前的惊蛰,是同一人。

路上几条人影一闪,惊蛰只发出几招,对方便悄无声息。

棺材铺内没有人,却摆着三口棺材。惊蛰踏步上前,拍了拍其中一口。铺后闪出一个病恹恹的老头,咳嗽不止,好容易止住,才问道:“两位客官,来买寿具?”

“正是。”

“请问所葬何人,需要什么样的货色?”

“葬一位途遇京官,要上好的货色。”

老头慢吞吞地回答:“哦,此举善莫大焉,里面存有一口楠木厚棺合用。”

“有劳掌柜的了!”云真说着,和惊蛰一道,随老头走进里屋。

门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云真侧身让老头先过,老头磨蹭着,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目不转睛。

云真以为是易容露出破绽,心里微有不安,装作不经意地看向一旁。老头舒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三人合力,将棺材抬出,惊蛰拱手:“多谢!”

老头走到墙角坐下,又是一通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来,云真见状,帮他捶背:“掌柜的病要抓紧治了!”

老头半闭眼睛,似是享受:“老骨头喽!就这么拖着吧。”

惊蛰、云真走后,老头蹲在门边,久久凝望。

数十名蒙面人迅速排成攻击队形,一支支利箭拔出,各色暗器抄在手里,忽然起立,正待朝惊蛰放箭,老头的手一扬,蒙面人纷纷倒下。

老头得手后悠闲饮酒,一副惬意的样子。蒙面人见状大惊,飞身窜出,脚一落地,老头随即落地,一把揭去面皮,原是吴清风。

蒙面人不解:“少主,属下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清风愠怒:“刚才他们都在店里,为何不行动?”

蒙面人道:“帮主曾私下授命属下,遇见高手,可放弃一切,第一时间向他报告。我看那侠士打扮的年轻人出手不凡,三招内连挫金龙银虎两大杀手,这才……”

吴清风扬手,飞身而去。蒙面人一众不敢怠慢,跟上前。

隐在暗处的惊蛰自语:“果然是他!”

云真认出吴清风就是月前袭击清茗轩之人,问:“他是什么身份?”

“群英阁少主吴清风。”

装着棺材的马车已准备停当,惊蛰将写好的信件卷好,小心地捆绑到信鸽腿上,挥臂将它向空中掷去。

苍穹上,一丝云都没有,信鸽在空中飞翔。寒风猎猎,吹拂在这对青年男女的衣襟之上,飘飘如飞。

这天下,怕是不太平了……向问天一案尚未查明,巡抚于雪萧大人又遇害了,却不知二者之间,是否有隐秘的关联?云真隐隐觉得,一股恶势力确然正斩露头角了,顺着它摸索下去,玄机背后,定然还有玄机,通向真相的路,何其曲折,又何其惊险,但有他在身边,她已不再惧怕任何。

吴长天听完吴清风的陈述:“三招之内就力克我两大杀手!好!好久没有会过如此高手!走!”

吴清风笑:“杀鸡何须动牛刀?何劳父亲亲自出手?”

“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得意而归,坏了计划,挫了锐气,我不出手如何收场?”

吴清风摇头,眼前闪过云真的面容,叹了口气,稳定心神道:“若论真才实料,那侠士跟我也就伯仲之间,之所以不曾出手,因为我当时心生一计。”

“哦?”

“靠我易容护送于雪萧棺木进京,仍有许多破绽,达到最终目的成数不大,不如让他二人……”

“将计就计?如能自圆其说,倒也不错!”

数骑并立,中间站的是披长斗篷的吴长天,冷笑道:“这两个傻瓜,车上拉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车炸药!”转向身旁黑衣大汉,“京郊遁地鼠听命!”

七道门灯火通明,黑衣大汉踉踉跄跄一头扑进,不支倒地。九城总捕头铁敖抢上,黑衣大汉背上插着一柄飞镖,鲜血直流:“总……总捕头……见血令,群英阁行刺皇上……”

铁敖吩咐左右:“你亲自将王哥送到吉祥药号救治,他不能咽气!”

副手领命,率众将将黑衣大汉抬走。铁敖举起见血令:“此令为群英阁头牌,召集门下二十四路人马赶赴京城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