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做什么呢?”陈星就像重新认识了项述,到得如今,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宁静,那是内心深处的宁静,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平等地看着彼此,去了解对方最真诚的那一面。

“有时候,”项述说,“我想让我娘活过来,让我爹活过来,依旧像从前一样,在塞外生活。”

陈星忍不住看了眼项述,项述却闭上了双眼。

“可事与愿违,他们都死了,”项述喃喃道,“安答也死了,大家都走了…就像一场暮秋节的酒宴,大伙儿喝完酒,就各自告别,去往各自该去的地方。而我想要的,说起来很简单,却也很难…”

“…我想要的,只是这场酒宴,永远不要散场。”

项述出神了一会儿,想起自己与留在哈拉和林的族人告别的那天,但他没有告诉陈星更多的细节。

这场对话仿佛毫无意义,对陈星来说,却又似乎开启了他时日不多的另一段余生。就像离开了风雨的船,终于驰上了风平浪静的海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陈星轻轻地随着船的摇晃,唱着。

“你呢?”项述问。

陈星迟疑道:“也许…我想去见识神州大地吧。去那些在书里读到过,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说着,陈星想象中的未来,仿佛变得清晰起来:“到得走遍了山河湖海以后,再去江南,找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住下,种满院子的紫藤花,花开的时候…”

陈星带着伤感笑了笑,说:“就可以在花架子下读书了,你喜欢吗?有机会的话,欢迎你到我家里来玩,住着不走也没关系的,有机会的话,嗯,只要有机会。”

陈星抬起手,手中发出心灯的微光,在被中轻轻按在了项述赤|裸的胸膛前,那一刻,心灯的力量顿时与项述坚定、有力的心跳相应和,从被内透出明亮的光来。

陈星说:“我想重新请求你,项述。”

项述依旧这么看着陈星。

“在未来即将到来之前,”陈星说,“可以陪我一段时间吗?无论如何,我需要你,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愿意被责任所支配。所以,我只想问,如果交给你自己重新选择,你能不能…”

“我考虑下。”项述答道。

陈星笑了起来,知道项述这么说,意思是答应了。

风雨退去,大船驰在海面上,一轮明月照耀四方,风起,扯满了帆,令船朝着银白色的大海驰去。

陈星在那静谧里轻轻地说:“有时我觉得,所谓‘责任’,也是有人需要你。神州啊,大地啊,苍生啊,万物啊…这种需要往往不会有回报,可我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去实现这些期望,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样,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吗?”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蜷在被里,过了很久,他觉得项述应该已经睡着了。

“冷吗?”项述问。

“不冷。”

陈星那边的被褥稍微潮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一直在打颤。

项述说:“靠过来点罢。”

陈星便朝项述那边靠了靠,顿时就暖和起来了,旋即风浪袭来,大船在浪里轻微地倾了下,项述收脚,抱住了被推进自己怀里的陈星。

陈星整个人靠在了项述怀中,顿时呼吸急促,身下稍稍避开,免得两人尴尬。

海浪一波接一波,把他不停地反复推向项述,陈星想稳住身体,抬起手,却无处可放,半晌后,索性搭在项述肩上,抱住他的脖颈,两人贴在一起。

“知道了。”项述最后说。

陈星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很快就睡着了,项述的身体相当暖和,令他不由自主只想朝他身上贴,却感觉到项述总是不安分地在动,似乎被他折腾得烦躁,时睡时醒的,到得后来也顾不得了,索性放开了不少,与陈星互相抱着。

翌日清晨,陈星醒来时,只见枕畔叠好了自己的衣服,身上盖了新的被子。

陈星:“???”

陈星很确定被子换过了一次,今天这床与昨天那床明显不一样了。

“项述?”陈星道,“项述呢?人呢?”

清晨用过早饭,陈星在甲板上找到了项述,项述换上了衣服,正与船长坐着喝茶,海风吹来,阳光万丈。

“被子怎么…”

“不知道!”项述不耐烦道。

“哇!”陈星站在桅杆前,朝向茫茫大海。项述朝船长点了点头,便与陈星回船舱里去,扔给陈星一个包袱,让他自己看。

里头是项述从哈拉和林带回来的两件法宝,阴阳鉴与狰鼓,以及阿克勒王曾经送来的医资——四枚玺戒。陈星睹物思人,不免有点难过,检查一番后,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而后再看项述匆忙之间整理出来的包袱,内有一杆羌笛、一个狭长的未上锁的匣子,打开匣子,里头是卷在一起的两张羊皮卷,外头以羊毛绳拴着,纸已有好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紫色。

这就是苻坚念念不忘的大单于紫卷吗?陈星想起那个“紫卷金授”的说法,可看来看去,又觉不像,这不是歃过血的羊皮。但他按捺住好奇心,没有乱翻项述的东西,将匣子关好放回去,刚关上,项述就回来了。

“到上虞以后呢?”项述问。

陈星说:“从上虞去建康,找我师父的朋友。你还记得张留手书中的另外两张图么?”

项述朝陈星出示,在敕勒川时,他已经将三张图都约略复原了。

南方能人众多,衣冠南渡后,保留了大量的古籍,且许多驱魔师世家虽在万法归寂后弃了本行,或读书或从农,却依旧知道少许过往之事。陈星须得先前去朝谢安示警,并召集曾经的驱魔师们商量对策,寻找定海珠下落。

“你在写什么?”项述见陈星这几天里,总在船舱中写信。

陈星说:“写拜帖,着人送去驿站,呈往建康,当年我爹有不少学生,都是师兄辈的,衣冠南渡后,陆陆续续投晋,说不定能暂时投奔他们,在城中也好有个去处。”

项述随口道:“嗯,忘了,你爹是大儒,回到南方,你自然也是名门望族的后代。”

陈星听出嘲讽之味,反唇相讥道:“哪里哪里,比起大单于,我这算得上什么排场?否则呢?身上的钱都花完了,下船以后吃西北风吗?”

项述说:“想必还有几位宇文辛在建康等着。”

“你…”陈星很想摔笔。

陈星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项述这么一来,完全不想写了。但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写清自己行程,并封了帖,付了最后一点钱,让人送上岸,带往建康城吏部。按理说信若收到了,总该有驿员,但沿途也无人来接,心道人心易变,只得认命,待到了建康后再想办法弄点盘缠吧。

大船一路南行,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春日晴朗,到得江南一带人就愈发懒怠,陈星每天只在船舱中睡觉,翻来翻去的,项述有时则在甲板上与船长下棋,有时趁着下船时买了书卷来,在船上读书打发时间。

近十日后,那船顺风顺水,驰入长江,沿着运河前往建康,又半天后的上午,提前抵达了建康城,陈星还在睡觉,外头忽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接着是船工的呼喊。

“来了来了——”船工道。

陈星翻了个身,不是晚上才到吗?这么快就抵达建康了?

项述推门进房,已收拾完毕,一脸不耐烦地打量陈星,陈星坐了起来,满头毛躁,挠挠头,看着项述。

“有人在码头接你。”项述说。

陈星精神一振,就这么跑了出去,说:“谁?谁来接我了?”

大船抵达码头,映入眼帘的是岸上桃柳争发,满城新绿,姹紫嫣红。千檐万瓦,朱椽如洗。

钟山龙蟠之势,众石虎踞之形。

十里淮水烟雨蒙蒙,远方太初、昭明二宫于镜似的玄武湖畔,犹如烟云缭绕的天上宫阙。

天下第一都,建康城历经风雨,已有百万人居住。此处乃是汉人文化至为繁华昌盛之地,亦是神州大地文明的中心。

近五十名儒生执伞,列队,高处一名清雍男子宽袍大袖,如乘风揽月,踏歌前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只听岸上歌声唱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男子两鬓染霜,年届四十,却一身肃然之气,身着黑色官纱,内衬雪白文士袍,面如冠玉,笑意令人如沐春风,文质彬彬,腰畔悬玉,颈佩狐牙,趿木屐,持玉笛,腰带于风里翻飞,一路潇洒走来。

“有朋自远方来,”谢安朗声道,“尚能饭否?小师弟,这边请。”

——第二卷·苍穹一裂·完——

第48章 接风

幻魔宫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内盛着黏稠的血液, 那碗内血液如有生命般, 正在缓慢蠕动。

身前平台上, 躺着浑身焦黑的司马玮。

不远处则是三团燃烧的黑色烈焰, 烈焰内现出长安、襄阳以及一座翠绿山峰景色。

“计划如何?”中央魔神心脏发出声音。

“非常顺利。”文士答道。

心脏冷笑道:“非常顺利?阴阳鉴、狰鼓、鹿鸣杖三件重器落入敌手,周甄丧命,摇光、开阳、玉衡三地好不容易搜集得来的怨气消散, 魃军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护阵八王已去其二,王亥,这就是你的‘顺利’?”

那名唤王亥的文士认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担忧。”

他稍稍倾侧手中琉璃碗, 碗中鲜血犹如浆团, 落在司马玮残骸上,继而蠕动着浸了进去,开始为他修复身躯。

“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 尚未发现万灵阵。”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 “魃军数量虽已锐减, 但要多少, 我们便能转化多少,到处都是人, 眼下暂且收敛声威, 反而不易引起他们的警惕…至于三件魔器, 找个时间, 收回来就行,七处万灵阵定会如期发动。”

心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视司马玮的身躯被修复,喃喃道:“驱魔师们自作聪明,妄想驾驭刀兵杀戮之气驱使人间法器,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怨气终究将反噬其身…吾主。”

随着司马玮被雷电烧成焦炭的身体不断复原,王亥转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脏:“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推测,若这推测属实,神州大地阵眼处,为您重塑身躯的法宝,将是空前绝后之器,不必再用心灯。”

心脏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请看,您寻找了三百余年的定海珠,也许已经出现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现出一个巴掌见方的小铜钟,随着“当”的一声钟响,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现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里,数月前的萨拉乌苏河畔,阿克勒族营地四面悄无声息地停了不少乌鸦。其中一只乌鸦转向帐内。

“项语嫣的儿子…在、在哪里?”

心脏的搏动速度顿时变快起来,整个幻魔宫中充满了紫红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随之而起,火焰中呈现出王帐内,项述、陈星与阿克勒王、王妃数人的身影。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阿克勒王妃的声音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将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魔神心脏说。

王亥答道:“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经死了,死于车罗风手中,尸骨被驱魔师烧成了灰烬。”

“愚蠢!”魔神心脏几乎是怒吼道,“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方有了线索!”

“吾主但请放心。”王亥认真道,“项语嫣即是述律空的母亲,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接下来我将全力搜寻定海珠。若在下所料不差,您这具全新的身体,将拥有连上古诸神亦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哪怕连阪泉之战的结局,亦可改写。”

心脏蓦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

三月建康,万柳春啼,和风渐起,宫室光明,阙庭神丽。

陈星上岸第一个念头是:终于回到家了。

眼前建康,颇有班固在两都赋中所描述的“礼官整仪,乘舆乃出,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之美。

那场蹂|躏中原大地的永嘉之乱距今已有近七十年了。汉民族衣冠南渡,带来了长安、洛阳两都的胜景。俨然晋廷百官挟着一幅至为宏大的画卷前来,慢条斯理地往长江南岸一铺,这画卷顿时生机勃勃地延展开去,于是数千年的灿烂文化传承,辉煌再现。

自孙吴时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晋帝司马炎一统天下之时吴主孙皓献城而降,建康未经战火,如今城中已有百万户人家居住。衣冠南渡带来了书也带来了耕种技术,带来了诗词书画也带来了铸冶之道,此时坐拥淮水、东依钟山的建康城,已成为神州中心,与伴城秣陵辐射西面西州城、南方丹阳郡、琅邪郡等城,再拓展到长江以南的万里神州大地,拥天下盐、铁、煤、丝绸,百步一集,十里一市,医、药、书、画、乐艺、商贸与百工匠坊昌盛至极。

江南一带自秦汉时便是鱼米之乡,书香贵而粮米贱,其时苻坚治下的北方斗米十二钱,建康斗米三钱,较之蜀地天府之国竟是更富庶。道无饿殍而糠谷饲畜,若逢各郡丰年,粮食更是烂得在仓中喂硕鼠。如此低贱的米价自然养活了大量百家业者。到得太元初年,南方人才济济,南渡士子外加本地士族,城中的百万户里,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将近十万,晋廷已无官职以供,只得终日谈玄议政以消遣时间。

项述第一次正式来到汉人的世界,顿时就怔住了,胡人们口耳相传的“南方”较之曾经所闻,竟更是辉煌。谢安接到两人后,特意以敞顶车载着陈星与项述沿着秦淮河绕过小半个城,往落脚之处走。

陈星见项述眼神,就知道他被建康的气象震撼了,说不得心里有点小得意。虽然陈星也是第一次来,自己也小惊讶了一下。

“路上接到你的传书,猜想你今天能到,便冒昧来迎了。”谢安笑道。

“不冒昧!一点也不冒昧!”陈星非常满意,真是太不冒昧了,真是给足了排场,让他在项述面前虚荣了一把,相当喜欢。但又突然发现,来接的读书人们看自己与看项述,似乎用了两种眼神?看他陈星的,乃是好奇与欣赏的目光,看项述的,则是惊艳与赞叹的神色。乘车时又听见有人悄悄议论道:“竟有如此美男子…”

“太大声了!”陈星不耐烦地说,“我都听见了!”

“小师弟,建康较之长安如何?”谢安岔开话题,云淡风轻地说。

“那个…”陈星有点茫然,说,“对了,下船就想问,谢大人,咱们何时成了师兄弟?”

陈星不断回忆,谢安曾师从名士桓彝,桓彝与陈星之父陈喆似乎没有师出同门的关系,硬要说的话,或许都是读书人?

“百里大侠曾经答应,收我为徒,”谢安笑道,“那时你年纪尚小,想来已是忘了。”

“有吗?”陈星的疑惑已经突破天际,他确实有个师兄叫王猛,只不记得师父还收了谢安当徒弟,不过既然谢安坚持,就这么叫吧,反正也不亏。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陈星便随口笑道:“苻坚虽说将长安治理得不错,较之建康,还是差得远了。”

岂止差得远?简直拍马也追不上,苻坚吃亏就吃亏在,先前的几任北方君主刘渊、冉闵、石崇等杀了太多的人,将汉人全部赶跑了,导致他接收长安时一穷二白,只得白手起家。

陈星稍作解释,意思是谢安的身份并非驱魔师,项述也不回答,将目光转向街畔的宅邸,只见途经的一排上百间大宅,较之长安拓跋焱的家,还要气派不少。

陈星也觉得建康的楼宇当真比长安的豪华多了,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谢安随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见笑了,咱们住乌衣巷内。”

陈星:“…”

项述:“………”

谢安年过不惑,却保养得极好,颔下数缕清须,腰畔系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欢把配饰有的没的全往身上挂,却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处,言谈间更是带着笑意。男人通常到了这个岁数,气质还像二三十,想依旧年轻俊朗,无非靠两件事堆,一来读书,二来钱则已。

“这位兄弟…”

“我是哑巴。”项述冷冷道。

陈星正尴尬时,谢安却蓦然大笑起来,作势要拍项述的肩,却很注意地并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声,大智若愚,乃是世间至理。”

陈星看谢安动作,便知道他看出项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欢被人碰肩上,旋即谢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陈星,目光中颇有深意。

“项述是我的护法。”陈星解释道。

“看来一路上非常顺利。”谢安赞许地说。

“勉强算吧,”陈星哭笑不得,说,“这事儿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谢安又道:“师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盘桓良久,慢慢再说也不迟,来,到了,先为你接风!”

马车到了乌衣巷外,只见门户很小,门楣是半丈长的昆山玉,朱红大门上写着两个“谢”字,笔法挺拔俊逸,陈星不禁赞叹了一番,谢安便笑着回身,说:“右军?我师弟赞你字写得好看呢。”

跟在谢安身后,为谢安写字的那人名唤王羲之,当即笑着拱手谦让,说:“我先回家换身衣服,稍后再来吃茶。”

谢家对面就是王家,陈星欣然进了谢家,谢安在朝中为官,独自置办了这所宅邸,不与谢家大族聚居。前来为他接风的一众士族子弟便依序进了谢安府内,门不大,进去后却占地广阔,山水亭阁一应俱全,宅邸主体占地足有数亩,根本看不出一个小门内竟有如此广阔的空间。

谢安先是安排陈星与项述各一间客房暂且休整,过后才请他到主厅内奉茶。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过来敲了敲门。

“你们很熟?”项述皱眉道。

“不熟。”陈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项述在想什么——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图谋,联系到在长安的经历,项述多少有点提防。

陈星解释道:“当初我在华山学艺时,他来拜访过一次,也曾提过若有需要,愿意全力支援。”

陈星昔日见过一次谢安与师父对谈,过后从师父处得知,谢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个男人从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访名川大山,且对修仙、御剑、捉妖等等光怪陆离的传说充满了向往。

可惜谢安并非驱魔世家出身,万法归寂后,世间再无法力,许多古时的驱魔事迹也流为传说。遍寻隐居修仙之士的伟业,也随着他的年岁渐长,而变得愈发渺茫。所幸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华山。

谢安本着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的狂热,朝陈星师父表示出了,将尽己所能,支持驱魔司光复。

陈星出山之前,师父修书一封,亦是极快得到了谢安的支持。不仅如此,师徒二人在华山修行,平日里吃的、用的都要花钱。陈星的师父名唤百里伦,自言是名受过陈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么能躬耕种田?只能偶尔替老百姓杀杀贪官,赚不到几个小钱,算下来倒是欠了不少。

谢安来拜访了一次,得知百里伦与陈星生活拮据,于是便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替师徒二人偿清了欠债,还剩了不少,过后师父还很是夸奖了陈星一番,但言岁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陈星印象十分深刻,记得谢安给师父送了三千两银子。

项述:“他想当驱魔师?”

陈星说:“一种美好的向往吧,少年时代就有的,想行侠仗义,御剑来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愿望。”

陈星被项述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谢安稍微有点热情过度,可自己又没什么可供谢安算计的,谢安若是尸亥一伙,既知自己师承来历,又知道师门地点,要算计早算计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走罢,”陈星被项述说得也有点疑神疑鬼,只得道,“看看他怎么说。”

厅内众文人早已等着陈星奉茶,两人坐定后,谢安先是介绍侄儿谢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后则是王羲之与王家的子侄辈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陈星也记不得谁是谁,只得依足礼节逐一寒暄过,主人举茶,众人方纷纷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里头却唯有一个碗底,配了一小块点心。

陈星心想项述这会儿多半在心里骂汉人的茶就这么点儿,不够他一口喝的。

众人赞过茶后,便开始攀关系,陈星先是叙了家门师承,大伙儿于是又将目光驻留于项述身上。

“这位…美男兄怎么称呼?”谢玄问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来都是以貌取人的,从陈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不时偷瞥项述,沿路过街时无论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王、谢二家子弟见项述长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剑,颇有行侠仗义之风,俱心生好感,想与他攀谈几句,奈何项述始终跟在谢安身边,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项述只当看不到,此时总算等到陈星正式介绍,便纷纷正襟危坐,朝项述微笑以对。

“他是我…”陈星见项述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替他介绍,本想替他编个出身,解释“他是我的护法,乃是会稽项家人”。话到嘴边,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想起项述曾经对出身有所介意,在这方面,陈星觉得自己算是了解项述的内心,于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复姓述律,单名一个空字,敕勒川下,铁勒族。”

霎时满堂皆静,项述竟有点意外,朝陈星投来一瞥,眼神里又隐约带着点笑意,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陈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谢谢”。

谢安听到这话便知不妙,忙朝陈星使眼色,其时胡汉二族有着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上来就捅了个马蜂窝,怎么了得?

果然稍稍静得不到三息间,厅堂内便炸了锅。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