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清晨的他看起来总和平日不同,脸部线条柔和很多,眼神慵懒,声音也象陈年威士忌,别有种醇和味道。

四目相对,深沉的满足暗暗涌动,谁也不想打破这一刻。象是被施了魔咒,周围的影象逐渐模糊暗淡化为透明,瞳孔里只有面前这个人的清晰面庞。

魔障。叶慎晖想起数年前的感受,他一直知道爱上了她会承受诸多压力无尽而绵长的痛苦,可是相比较此刻的幸福,可能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有新年礼物。”看到她惊喜地瞪大眼,他微笑,“在我昨天外套左边的口袋里。”

她欢呼一声,掀开被子,有股凉意沁进来。“穿上外衣,小心又感冒。”

她却顾不上,翻着他的衣兜,把礼物拿出来。一个足有大半个手掌大的棒棒糖,透明的玻璃纸包着,可以看见里面红黄粉绿白五色的螺旋状纹路。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被捉弄了的无奈,“我不是小孩子了。”说着又笑起来,“不过真的好可爱,不舍得吃掉怎么办?”

他半靠在枕头上暗笑,那个棒棒糖是昨天在超市顺便买的。“忘记了,好象还有一份,在外套里面那个口袋里。”

她惊疑不定地摸着,触手硬硬的。拿出来一看,淡蓝的盒子,银丝带裹着,再是熟悉不过。她绽出个甜美的笑看向他,他嘴角往上挑起。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他伸出手臂拥住她,“打开看看。”

丫头不知何时起开始喜欢银饰,他也不知何时起有了送她Tiffany的习惯。只为了欣赏她接到礼物时的惊喜表情,感受她同样的快乐。

她小心翼翼打开,Tiffany Cushion,没有任何花纹与装饰,外方内圆的简约造型,看起来却无限的动感。“是戒指。”她轻轻说,怕声音震醒了盒子里的精灵,带着她的戒指悄悄逃匿。

“恩,是戒指。”他取出来帮她带在细白的手指上,仔细端详,感觉契合无比。

“很好看。”她抿着下唇。

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湿意蒙蒙。“很好看,还是戒指,是戒指。”她潜意识里知道那代表什么,但是没有勇气确认。他温暖坚定的大手握着她的,她瞥一眼带着细小银戒的手指覆在他黝黑的大手中微闪的银光,感觉两只手中交流的东西极其热烈磅礴,那是什么?好象超越了他们的需要,他们的爱情,甚至超越了永恒的时间,仿似八荒四野,混沌未开时便已存在。

她的泪眼与他专注的眼神相触,中间好象爆出一朵小火花,然后再也移动不了。吻我,她的渴望热切到让心都为之疼痛。她想着,吻我。

他宛如听见洪荒宇宙里她的呼唤,没有错过一秒,他把她拉向她,紧紧依靠,他的唇翩然落在她微颤的唇上。他唇齿间释放的激情与热切让她知道他也怀有同等程度的渴望,那不是单纯的两唇相接或者肉体相合便能舒缓的,而是需要灵魂完美契合在一起爆发的力量。

吾爱。他心灵震颤,半恳求半祈祷地默念,吾爱。

春融,冬逝

春节一起回新港。

新港的气温比济城低好几度,湖上刮来的风带着冰寒刺入骨。轻眉手指与鼻尖都冻成红色,叶慎晖见她穿成熊样,不觉调笑,“晚上没人帮你捂被窝怎么办?”

她低斥,“你小声点,这在哪里你别忘记了。还有,不许经常对着我笑,不许老是偷看我,吃饭不要帮我夹菜,爷爷奶奶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你也别在旁边添乱。”

“还有什么?”他闷笑。

“还有的等我想到了再说。”

这几年,叶家老大老二回新港走动的次数频繁了许多,今年也在新港一起过春节。叶明晖家的老大今年还带着老婆和初生的小宝宝来看曾祖父,老爷子平常见了老大老二淡淡的表情在见到小婴儿时变得格外慈祥。轻眉用指尖轻轻抚着小宝宝嫩滑的皮肤,压抑不住地惊叹,世界上真的是有天使的。

“该叫你什么?叔公?”她故意问叶慎晖。

他有些尴尬有些窘迫,实在不能接受自己成了爷字辈的事实。胡乱揉着她头上的毛线帽子,“去和奶奶说,我们进海阳玩。”

她撇嘴,“你拿我当挡箭牌,奶奶盯了你一上午了,你现在想溜?”

他不语,想起他妈的眼神。老太太自从叶家长子嫡孙进了门脸色就不太好看,望着他时每每欲言又止,神情间颇为哀伤。他了解母亲的想法,她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可是六十多了还没有享受过含饴弄孙的乐趣。面对压力,他惟有逃避一途。

晚上轻眉满腹心事地和堂兄堂姐在宅子门口点燃八千响的炮仗,浓烟弥漫,整个镇子此起彼伏地响起炮仗声,走到哪里都是硫磺味。人太多,花厅里开了两席。老爷子四代同堂,坐于首座频频点头,满足与欣慰无法言喻,往日对老大老二的不悦与失望在此时也消失无踪。

叶家老大老二一贯亲近,两家的孩子也相当热络,聊起来话题不断。他们以往极少回新港,所以轻眉和他们之间并不熟悉,在一起感觉象个外人,在加上她不善于交际,坐于一桌,心里拘束万分。爷爷喊她代表父亲坐于叶慎晖下首时,她暗自松了口气,他帮她拉开椅子时不自觉地露出感激的笑意。虽然她瞧不惯大伯与姑妈,但是叶慎晖在她旁边,感觉远不一样。

她默默拨着碗里的饭,听大人谈话。突然话题就转到叶慎晖身上,听见姑妈说的话,她舌尖微痛。拿起纸巾擦拭了一下,看见纸上的血,原来把舌头咬破了。

叶红晖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年纪越大越会算计。她不太清楚小四在金力的位置,但是从她捕捉到的一些风声,再综合自己的判断,大致也能猜出一二分。小四年纪越长越发低调,但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再低调身上的尊胄显贵之气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大儿子洋洋的工作是小四介绍的,女儿云云夫妻的创业资金也是他提供的。然而,这些远远不够。在她看来,这些帮助与小四的能耐相比,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了。不过尽管她恨得牙痒,满怀不忿,脸上也得端着笑容。唤了儿女来给这个小舅敬了酒,她便提起了叶慎晖的婚事。

小四三十五尚未婚,不知道是多少女孩心里的钻石王老五。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样都要挖个渠把这汪水揽住。她夫家有个疏堂妹子,读书读多了的,快三十了也没嫁人。她盘算许久,就是今天,这汪水怎样也要在她面前转几圈才能流走。

她聪明,老大叶明晖的妻子也不傻。一听她说话当即明白过来,也提起自己单位新来的姑娘条件不错。一时间,席上的焦点齐齐凝聚于叶慎晖一身。他只是淡淡而笑,并不作答。不过他母亲颇为急切,此时也再顾不得以前与老大老二家的积怨了,问起了具体的情况。

轻眉的脸几乎要埋进碗里,预料过会有这样的事情预计过会有这一天,可是面对起来如此艰难。她想大声呼喝,他是她的。但是她不能,她只能把心里激荡的嫉妒与愤恨打压至底。

他很想转头看她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或者握着她的小手,安慰地捏一下。他知道她现在一定是痛着的,正如他一样。可是他也不能。他只能安抚地望住母亲:“妈,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考虑,明天闲下来我们再谈好不好?今天除夕,怎么讲起这个了?大嫂二姐,你们弟弟还不至于没人要吧。”他语气轻松,带着笑意,扫过那姑嫂二人时,眼里却有些讥讽。

叶红晖干干笑了两声,丈夫讪讪地在旁边打圆场。老爷子问起了孙辈们的工作,此事方搁置不提。

晚上轻眉一直睡不着。二进的院子里还有麻将声传来,她翻了几次身越来越觉得烦躁,干脆就坐了起来。手机在枕头下面震着,她拿出来一看,是他的号码,微笑浮起来抹平了心上的焦虑。

“还没睡着?”那边好安静。

“没。你不是在和他们打麻将吗?”

“我出来透气。”安静了好久,他才又说,“还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往下滑进被子,嘴角向上弯成弧形。“傻子。”

他不语,过了一会带着些微懊恼说:“我也觉得我越来越傻了。”

她咬着被角低笑。

“不睡觉在做什么?又想些没用的?”

“恩。”

“丫头,别想太多,别忘记一切有我。”

“恩。”怎么可能不想呢?大伯娘和姑妈的话她可以不去理会,但是奶奶的热切和哀伤她能视若无睹吗?愧疚在她心里盘旋了一天,她做了错事伤害到奶奶,但是还不能承认。奶奶对她越慈爱,她的愧疚便多一层。天神啊,能饶恕我自私的爱吗?

“饿不饿?晚上看你没吃多少东西。我带你去新港新城找点东西吃。”

她摇头,“不饿,可能白天零食吃多了。”

“那就早点睡,乖,不要想太多。”他沉吟一下,“奶奶那里我明天会和她解释。”

“好。”

他忽然低笑着问,“被窝冷不冷?”

她脸颊火烧一般,啐他一口,先把电话挂上。

久久还不舍得把手机放好,直到握得发热。窗外隐隐有呼啸的风声掠过,她看着玻璃上的剪纸,徐婶婶有手剪纸绝活,那是喜鹊登梅的花样,黑暗里依稀看得见轮廓,她的心里好象也有只小鸟在欢快地唱着歌。

轻眉不知道那天叶慎晖和奶奶在房间里的大半个小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出来时奶奶犹有泪痕,叶慎晖则是略带轻松地对她笑了笑。

这一年确实如叶慎晖预计的并不好过,元月初一位著名经济学家针对中国股市抛出赌场论,这与他对股市已经走向疯狂的看法不谋而合。春节一过,他便向下属的证券投资基金做出放慢脚步,逐步收回的指令。虽然很多人持怀疑态度,但因为他眼光素来精准独到,所以并没遇到很大的阻力。只是之前两年铺得太开,大笔资金需要不引人注目地回流,不是一件立杆见影的事情。

他很累,神经绷得太紧。他是在与时间角力,一旦大盘崩溃,那将如黄河决堤一般,谁都无力挽救,而金力的损失将以亿甚至数十亿计。惟有在江宁他才能睡得安稳些,尽管房子太小,他能听见厨房里碗碟相撞,洗衣机的涡轮在旋转,不过被底枕间有她甜香的芬芳,每每都能让他放下心绪沉然入梦。

这样一直到了五月底,资金抽回百分之八十,他才彻底的松了口气。那时仍有不少人抵押自己家中房产,或者向朋友借贷杀入股市。站在岸边看着潮中汹涌,他不知该对天长笑还是替那些失去了理性的人悲哀。

轻眉从来不过问他的公事,只是几个月来见他眉头越来越紧,偶尔的笑容也未至眼底,便猜到是有什么不顺利。自己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地守侯着。见他终于能肩膀松懈,开怀而笑,她也跟着轻松起来。

踏入六月,她要准备考试,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四点一线就是她的全部生活。金力有多个楼盘在建,但是房地产开发一块金力早已上了良性循环的轨道,人才济济,并不需要叶慎晖太过操心,可以说是近两年多来少有的清闲。他来江宁的次数越发频繁,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七月二十六日,国有股减持正式开始,股市爆跌,漫漫熊途迈出了第一步。那天叶慎晖正与轻眉走在赤柱的海边,接到电话,他嘴角露出淡然的笑容。人生华美的篇章又揭开新的一页,至于那些遍野哀鸿,割肉斩仓者不是他的同情对象,资本市场的角逐只有两类人:猎者与猎物,而前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做到的。

“好消息?”

“只是预料中,不算好消息。”对大多数人来说几乎就是恶兆,他把手上的凉拖递给她,看看她的短裤不由皱眉,还是觉得太短了。“把鞋穿上,我们吃海鲜去。”

从香港回新港,再重归学校。新学期的课业加重很多,而且都是专业课。中国近代史还好些,世界近代史她看见一堆的人名就头痛欲裂。

十一月的一个早上,天边才露出一缕白光,宿舍的电话狂响起来。都还在睡,她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接起电话:“找叶轻眉。”

“我是,你谁啊?”

“叶涛。”她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急急又说:“爷爷中风,昨天不敢给你打电话,今天看样子不太乐观,你手机一直关机——”

她的思维能力仿佛被脑中那一声巨响一下子震到天边去,是不是谁在开玩笑?心里模糊的念头才起,那边叶慎晖已经把电话接过去,“小眉,听好了,不要急,先去老师那里请假,再订八点半那班机,如果时间赶不上的话坐下午那班也行,机票划到了给我电话,我和于建在机场接你。听我说,一步步来,不要慌,爷爷暂时还好。”

什么时候挂上的电话,怎样请的假,又怎么坐上的出租,她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直处于真空状态,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到了机场才发现没有买票,好在早班机人并不多,临时签了一张。入侯机楼时,有人在背后拍她,她才发现失魂落魄的,身份证保险单掉了一地。那人说,追着喊了你好久都没反应。她喏喏应着,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出了机场,叶慎晖果然等着,“怎么不打电话?好在我来了。”

“忘记了。”他好象一夜未睡,胡子剌茬的,眼睛充血。

车上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尖一片冰凉。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谓,他只希望父亲能熬过这一关,他母亲和丫头也能熬过这一关。

进了重度观察室,爷爷还在昏迷中。叶家几乎所有人都来了,过道门口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连护士走路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猛烈撞击在心上。她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爷爷,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瘦小,手上青筋毕露。不知道他疼不疼,她希望能代替他疼。

“奶奶呢?”她想起来。

“早上哭晕过去了,在隔壁房间,也是一夜没睡。”

她点头,也找了个位置坐下。

“吃过早餐没有?我叫于建去买了。”

她摇头,不知道是想说没吃还是不想吃。

到了下午,爷爷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医生护士出入了好多次,奶奶靠在她肩头,泪快流尽了,只有压抑的抽泣。她知道爷爷一定在和逝去的生命搏斗,他意志那么坚强绝对不会轻易认输,想着他自己单独在打着这场仗,而她无能为力,轻眉心里一阵绞痛。窗外初冬苍白乏力的阳光斜照在病床干瘦的身体上,她希望那微弱的光能带给他依旧遒劲的力量。

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时,他终于醒了过来。轻眉瞥见医生在门口对大伯和叶慎晖摇头,她站在床边晃了晃,冰结的心象是炸开一个口子,冷意几乎要渗进骨髓里,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爷爷不能动,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病床一圈。奶奶估计他想抬手,上前一步握住了他干朽的手指。他的眼睛停在奶奶身上,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无奈地闭上眼。众人惊呼声起他又睁大双眼,目光停留在轻眉身上,做着“小眉”的口型,眼里一时精光大作,留恋愧疚哀悯之色溢于形容。轻眉呆呆地与他凝望,你不会输的,爷爷,从小你就和我说做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不可以没有意志和坚强,你就象一块钢,你不会输的。

微弱的生命火花终究还是敌不过啸号的狂风,他阖目而逝。

沉水檀

从不知道济城的初冬也这么冷,萧瑟的风带起盆里燃尽的黑灰色火纸,盘卷着飞向远处,烛光在风里飘摇,树枝被风刮得窸窣作响。

黑夜,黑衣,黑色的帷幔,黑色的眼泪,点缀着白花白纸,煞是刺眼。

殡仪馆里的死寂象是把没开过封的刀子在她麻木的心上钝刮着,不见血,也不痛,只有一丝钝感。

轻眉跪坐在棺木前,两条腿早已经失去了知觉,手上无意识的重复着往盆里递纸的动作。叶慎晖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顾及不到她。来劝慰过几次她执意不起,看着她执拗地目视棺木,连眼神都不曾回转,他心上刺痛,暗自深叹口气,也便随她去了。

本来守夜是家里男性的职责,她却坚持着,她说:我代替我爸爸。

晚上姑妈和大伯娘说话,她说:这孩子,没血性的,一滴眼泪都不流。难为我爸拉扯她这么大,和她妈一样都是没长心肝。她知道是说她,她过耳不入。她一遍一遍地烧纸,好象听说过火苗是不能灭的,不然爷爷在路上没有光亮走不安稳。他那么老了,视力和腿脚都不好,如果黄泉路不平,摔了一下怎么办?不知道同路有没有好心人,会不会扶他一把?

她跪了一夜烧了一夜,天亮时,她松口气,感觉自己举着火把终于把爷爷送到了安全之处。

早上开追悼会,她眼前人影不停地转,哭嚎声在耳际盘恒轰响。那人讲述的爷爷的生平只是浮光掠影,他知道什么?自己从小每天睁开眼都是他严肃端正的面孔下掩饰的慈祥,每天都在和他呵护着后院那块小菜地的土壤,每天都能看见他负手而立的挺拔背影,还有他钓起小鱼也畅快的笑容。他们知道他稀疏的胡子扎在脸上的感觉吗?他们有试过和他一起拖着塑料大管子给院子里的花浇水笑呵呵地乐成一团吗?

在爷爷的棺木即将被送进焚化炉时,她才恍惚意识到原来生命的一部分也要随之消逝了,如父亲如母亲如海子如她珍爱的所有一切,不能逆转的,都要离她而去。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为什么人生会有这么多痛苦,这么多无奈?既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走一遭?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些悲苦情长?“不要烧我爷爷。”她拉住滑轮推车的脚,撕心裂肺地哭嚎,“不要烧我爷爷,那是我爷爷,不要烧,不要烧。”她跪在地上扯着车脚死不放手,“求你们了,不要烧我爷爷。”

“小眉。”身后有好多人在拉她,抱开她,她被拖开几米,颓坐在地上,泪眼铮铮看着那部长窄的车子进了那间房,车上的棺木里躺的是她爷爷,“不要烧,”她嘴巴张到极至,发出啊啊的喊叫,泪水狂奔而下,嘴里都是苦咸的味道,“不要烧。”

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归去后皆是二两灰烬。爷爷被安置在新港牛颈山的公墓里,背山对着大阳湖,风景绝佳。

他剩下的东西不多,大部分的钱还是叶慎晖历年的孝敬,分作五份,奶奶和四房每家一份。大伯娘虎视眈眈已久的老宅子很久以前转给了叶慎晖,后来又转回爷爷,遗嘱上却是留给了小眉。

大伯娘极其不满,几乎要跳起来,面容因怨气而狰狞,“叶家的规矩,多少代了房子都是交给长房长子,老爷子糊涂了?小眉始终要嫁人的,到时候这房子跟谁姓?”他们都知道光是老宅主梁的那条紫黑色的木头,外层如凝脂般光泽透亮,主屋里总是有股幽香就是出自于此,据说是沉水金星紫檀,而且是数百年的老料。这么长这么粗的金星紫檀拿来做横梁别说见,听都没听过。至于宅子里其他的东西自不待说,现在的人开始有了收藏的意识,这老房子里的每一件物什,就连屋檐的任何一小块木雕都有可能是宝贝。

“你闭嘴。”叶慎晖一脸阴鸷,“房子是我爸的,这里面每样东西也都是他的,他爱给谁给谁。”

叶明晖闷头抽烟不出声,叶红晖阴阴笑了几声,“老四,本来按照现在的法律不分男女,遗产都有资格,不过遗嘱是爸早就定了的,我外嫁的也不方便说什么,但是叶家这个老宅子传承了这么多年,到这一代进了别人家怎么说都是遗憾是不?”

叶慎晖回她一个阴森森的笑,眼厉如刀,“你既然知道不方便说什么那就没必要再说了,遗嘱经过公证也有证明人,”他已经几夜未睡,眼里布满血丝,此时血红的眼睛带着寒光扫过,在座众人无不避闪,“有异意的可以诉诸法律。”

“你们不用再说了,房子不会落到外人手里。因为,我是不会嫁人的。”轻眉站起来低声道,他们说话太大声,吵得她耳朵嗡嗡响,头侧的一条神经不停在弹跳,跳得涨疼,“徐婶婶也做不了这么多人的菜,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叶红晖张大嘴,“小眉你什么意思?房子是你的了,你马上开始赶人?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是不是以后我们来还要经过你的批准?”

“姑妈,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送客。还有,以后想来尽管来,始终都是叶家人。虽然我觉得你们来也没什么乐趣。”她转过脸,看奶奶脸色灰白,哀伤的眼睛望着遥远的一处,“奶奶,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会?”

她不管姑妈在后面暴跳如雷,径直搀着奶奶进了后院。

晚上那些人终于走了,老宅里静寂无声。它这么大年纪了,也是怕吵闹的吧。轻眉手指抚过回廊里一条条的木柱,满月挂在天上,洒落一地清晖,月光照在天井里的大鱼缸里,萧索的风掠过,激起几片银色的波光。她想起那个春日午后,大阳湖里泛起的那片银光,“一斤多的白鲫,小眉,你晚上有口福咯。”爷爷爽朗的笑声依稀还在耳边。

月色里,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走进二进的花厅,黑暗里,只有烟蒂上的闪闪星光。那个人侧坐在罗汉床上,对着小几上的棋盘。她倚门凝望许久,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注视着月光里她的剪影。

她走过去,环住他。他瘦了很多,肩上扛了太多别人不知道的责任,所以好硬。

他搂着她的腰,脸埋在她胸前。好一会才问道,“奶奶呢?”

“吃了药睡了。”她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发,未曾见过他的颓丧,现在感觉他就是个丧亲的孩子。她的母性被他激发出来,泛滥着,只想好好安慰他,告诉他不要怕。

“不要怕。”他抬起头,“爷爷早和我说过,房子会留给你,你是这个家最爱这里的人。有我在,他们抢不走。”

她微笑地点头,一滴泪却落在他下巴上。

“傻瓜。”他用大拇指抹过她眼角,“哭了那么多会哭坏眼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你也是,别太伤心了。”她哑着嗓子,“还有奶奶,还有我。”

诅咒

轻眉情绪一直很低落,睡不好,但是一睡着就不想起来。夜里不停做梦,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一一在梦里重现。因为睡眠质量不高,白天上课经常打盹儿,也没有食欲,叶慎晖变着花样带她去吃泰国菜越南菜日本料理,她仍然口中淡淡,象是失去了味蕾。

直到第二个月还没有来例假,她知道她有麻烦了。

她生理周期向来不稳定,第一个月的时候以为是因为爷爷去世,心情受到影响。现在才害怕起来,嗜睡没有食欲都是……症状。

惊慌过后,她很冷静的专门打车去了离学校很远的一家药店买了验孕棒,回到家仔细看了说明,然后进了洗手间。

她坐在马桶盖上,瞪着那两条紫红色的线足足有十分钟。不甘心地又把说明书拿出来对照,心慌手震,验孕棒和说明书一起掉在地上。

他们从来不敢不做保护措施,那是什么时候?她坐在马桶盖上细细回想,唯一的一次是爷爷头七那天晚上。大伯娘和姑妈想要房子,把他们送走之后……老宅子里没有那个东西,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急切的想安慰他。他看起来那么伤那么憔悴他心上的痛不亚于她半分,她只想让他知道尽管爷爷走了世上还有她,还有她的爱。天啊,她双手合拢捂住自己的嘴,怎么会错得这么厉害?

孩子。他们竟然有了孩子。她一只手探下去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完全感觉不到什么,但是现在就在她肚子里,和她呼吸着一样的空气,连着她的血脉,心跳都是一致的,甚至有可能她在想什么他都知道。她微笑着,想起过年时见到的堂哥的宝宝,睡觉时好乖巧的样子,睁开眼时又仿佛全世界的光辉都聚集在那双纯净的眼睛里,犹如天使一般。手掌短胖,肉乎乎的带着几个小窝窝,她连触碰都不敢怕伤了他。她笑出声,她现在也拥有一个,还有几个月便能见到了,她将会是他最亲密,依赖一生的至亲。他们会守护他,帮他开启这个世界的大门。是他们的宝宝,是他们的天使。

也有可能是恶魔。

她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急急掀起马桶盖,手扶着马桶边缘,一阵狂呕。眼泪带着鼻涕还有口里嘴角边的秽物连在一起。那个可能性太过恐怖,她不敢往下想,一时间心跳都要停止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孩子,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抬起头一时哭一时笑,狂乱不可自抑。都说孩子是上帝赐予的礼物,他们的呢?上帝的诅咒?

这个学期的最后几天她不知道是怎样茫然度过的,她也不敢回济城,呆呆的龟缩在江宁的小房子里。直到叶慎晖的电话打来:“丫头,还不回家?”

“哦,学校还有点事。过几天就回。”她支吾着。

“我去接你?”他沉着嗓子问,可能在公司。

“不用了。”她被自己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不要慌不要慌,“你过年总是忙,我自己回去吧。一个小时很快的。”

“恩,回来前记得打电话,我不在也会叫于建去接你。”

“好。”

过了一会他还没挂电话,象是走开了些,周围安静下来。“想我没有?”

她能想象他此刻说话时眼里闪着光嘴角带着笑的样子,胸口一紧。“恩。”她不敢说太多,把电话挂了吧,不要再说了。

“过年想好去哪里玩没有?回新港还是去旅游?带奶奶一起去哪里转转也好。”

她掩着嘴不敢出声,怕自己会放声大哭。

“怎么了?”他一定在皱眉,感觉到什么。

“没。”她哽咽,急忙咳嗽一下,“可能感冒了,鼻子塞住了。”

“笨蛋,我不在你自己不会照顾自己?睡觉踢被子的习惯就是不改。”

“恩。”求你挂电话吧,不要再说了。

“那好,我先挂了。早些回家。”她呼出一口长气,他却顿了顿又说:“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