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来,进后院和三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让六丑送您回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气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脸上已经全没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之外,看着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没个人给您打灯笼怎么行?”

虽说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话里的关心,哪里比得上妞妞儿的诚挚?

嬷嬷奶奶就顺了顺善桐的额发,“不必啦。”她笑着说,“六丑这丫头还没有我老人家走路稳当呢,一会儿天就黑了,要是她回来路上摔着了可怎么好?你甭为嬷嬷担心,这条路,嬷嬷是走得惯了!”

善桐这才罢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声和嬷嬷奶奶诉苦,“刚才被大姐数落了一顿……”

好像是无心之言,又好像在为自己的红眼圈,找一个合理的说法。

嬷嬷奶奶眼神一闪,心里就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带大二老爷,又亲自将善榆和善桐拉拔长大,老人家心性,总是不由分说,就偏宠起了自己带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儿年纪小,行事有些没了分寸,以子女辈的身份去斥责庶母,那也是那个什么二姨娘不对在先。二太太这算什么……妞妞儿可是嫡亲的小女儿!从前在西北,就算做错了事,连老太太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倒好,一回杨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条腿才跨进门就恰好瞧见——妞妞儿捂着脸奔出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挂了泪珠!

她小时候出风疹,浑身上下痒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泪人儿了,妞妞儿呢?一滴眼泪没有掉!这孩子性格强成这样,却还要被二太太训出了眼泪,二太太也实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闺女毕竟还是护着娘,就刚才还委屈成那个样子,现在就晓得为母亲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讨她老人家的欢心了。

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说得没错,虽然人是倔的,但胜在灵慧机变……

嬷嬷奶奶就又轻轻地将善桐的浏海拨到了一边,亲昵地道,“怎么还留着浏海呢?都十岁了,也不能老绑着一条大辫子就算完。过几天等嬷嬷得了空儿,就把六丑接回去,教她给你梳双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舍地将嬷嬷奶奶直送出了院门,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着嬷嬷奶奶转过了弯儿。

杨家村虽然以村为名,但其实本身规模并不比一般的乡镇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脚下的祖祠为中心,周围一圈圈屋舍构成了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巷。越是内围,说明族人资格越老地位越高,这些年间当然也不断有人迁出。也不断有人分家后往外围筑屋居住,一百多年下来,当年的小村落已经俨然成了气候,甚至扩张到了岐山脚下渭水两条支流之畔,大有以这两条河水为天然护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当然各种店铺也是应有尽有,什么绸缎铺小吃店,虽然限于族中规定,无法在内围开张营业,但在外围,多年来也已经有十多间铺子陆续开张,以满足杨家村众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脸面的老家人,也会在外围建屋居住,嬷嬷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外围靠边的地方,善桐小时候当然经常过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来了:嬷嬷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着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间顿时就添了几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嬷嬷虽然疼爱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间关系倒是平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二姨娘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迁怒的,但嬷嬷却未必会这么体贴娘亲。

她不禁又有几分烦躁地叹了口气——娘毕竟是离开杨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胆敢在今冬浪费粮食,又是个妾室,按祖母的脾气,恨不得是抓过来当众打几十耳光的。这件事要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到时候三哥就更难以自处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说得对,能说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说了。大家都不说,肯定是有缘由在内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点,就看不到第二点……

她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转身回去,又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孩童们天真的笑声。

善桐面上一亮,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几步,又踌躇起来,回身看了眼巷尾半开半合的院门。她又犹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几步,转过一个弯高声叫道,“瞧,是谁回来了!”

顿时就有七八个声音叫道,“三妞!妞妞儿,你总算出来了!”

还有善榆结结巴巴的声音,“妞妞!你、你、你没事了?”

巷子里顿时就响起了孩童们天真童稚的笑语,还有些少年人的打趣声,“本来就是官家小姐,现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员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来了几天,才出来找我们!”

“谁说的,是家里管得严了!”善桐不服气地辩白,“这一次娘也回来,哪里能随便出来玩呀!”

她和伙伴们站了一会,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见我,又要挨说……”

小伙伴们顿时哄笑起来,“野丫头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么不怕娘来着,一出门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两个七八岁的小伙伴搭积木,闻听此言,倒是也惊惶起来,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众人越发一阵大笑,倒还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岁了,也不该一出门就是一下午,还是快回去吧!”

顿时就有人反驳道,“我今年都十二岁了,还不是老在外头跑——”

“那是咱们家没出官嘛。”那人就静静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岁家里就不让她出门了,人家家里也就是出过一个六品官……”

善桐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摸摸头傻笑起来,“才不是这话!”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是我今儿不乖,被娘数落了来着……”

善榆也道,“那、那咱们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说你!”

善桐本人会不会撒谎说客气话,那是难说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帮着圆谎,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小伙伴们果然都哈哈一笑,催着两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时候当然也难免淘气,不过老太太疼她,善榆又舍不得妹妹受罚,往往以身代过,虽然次数不多,但此时提起来,善桐心里也是甜甜的,她握着善榆的手,和他肩并肩往巷子里走了几步。便又问善榆,“下午不上学么?”

善榆瓮声瓮气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学了。”

他和妹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说话倒是流利了许多,竟不大结巴了。“我走后,大姐、姐又骂你了么?”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阵心烦,她摇了摇头,强笑着道,“没有!姐其实人很和气的,你别怕她怕成那样……她知道了,又要伤心。”

善榆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善桐注视着他的侧脸,忽然间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酸。

要是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其实……就看他的长相,竟是有十分的机灵!

要是哥哥稍微机灵一点儿,就只是一点儿就好……

“怎么不把二哥、三哥带出来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自己又要掉眼泪,便忙问哥哥,“他们都没有回来过,不比咱们俩熟门熟路的,认识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读书,说没空出来。三弟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怎么喊都不应!”

善桐心里顿时一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着急,面上还要维持若无其事,她又寻出了些琐事和榆哥念叨,“我记得就是咱们去京城的时候,族学不是还挺好的?怎么我听娘的意思,现在族学已经是闹得不成样子了?”

榆哥一片讶然。“是吗?我……我不知道。”

他脸上现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来,“反正我也都不听。”

榆哥虽然笨了些,但却从不说谎,他不说自己听不懂,却只说自己不听。善桐不禁微微发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这样说,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个手势,榆哥缩了缩肩膀,略带渴望地道,“不要紧,现、现在咱们不住在一起,我不会说走嘴的!”

说话间,两兄妹月已经进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虽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见主屋内只有东次间亮着灯火,她犹豫了一下,便松开善榆的手,掀帘子进了东次间。

王氏果然正在东次间炕上歪着,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老八房也送帖子来了,真是病急乱投医,还说择日上门拜访……”

见到善桐进来,她的动作一顿,又别开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红飞金拜帖,并不搭理女儿。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头,又略带祈求看了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退出了屋子,又将东次间门口的厚门帘放了下来。

东次间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盘得大、火烧得旺,屋内自然而然要比外头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脱了斗篷,又解了外衣,还要脱裤子时,王氏已经淡淡地道,“现在脱得这么干净,一会儿出去准着凉。”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认错,“妞妞儿……妞妞儿错了!您别生我的气!”

到底是亲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气,被善桐这一泥,早也已经冰消瓦解,她唇边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谁生你的气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着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刚才来过,把你们的话都告诉我了。”

见善桐脸上挂起红晕,扭扭捏捏,一脸的心虚中又带了愧疚。王氏一时真是百感交集:女儿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这一刻对于所有父母来说,都值得为之百感交集。

“说你,是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错,是楠哥出了错,是梧哥出了错,是榴姐、榆哥出了错,你都不能那样高声二气地去堵别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习惯。”

她顿了顿,又道,“若换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错了事,便滔滔不绝地数落你,数落个没完。你心底虽然不说什么,但日后未必会对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两姐妹之间就这样疏远了。亲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说了,得理不饶人,是个最坏的习惯。记住了没有?”

见善桐脸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这话,而是将女儿拉进了怀里。

“三妞,”她的声音轻的几乎像是一声叹息,“咱们娘几个日子也不大容易,一会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边,如果和你提起这事,你也赶快把不对揽在自己身上。这句话你记在心里: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现在忍了,将来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里都明白的……”

善桐从来未曾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软弱的语气,一时间居然大为恐慌,有了些手足无措,只是一叠声道,“妞妞儿明白,妞妞儿听话!”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儿长大了,能帮娘的忙了!”

王氏心头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想要说什么,又将话头咽了进去。只是挥了挥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带过去吧。”

望江就掀起帘子,进来为善桐穿戴好了,又将她带出了东次间。

这一次,善桐虽然还有些不自在,双唇犹自紧抿,但举止却很配合,表情也没有露出太多的破绽。她顺从而主动地跟着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着窗子,望见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后没入了倒座抱厦,不禁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拿起美人拳来,为自己敲打着大腿,一边敲一边想心事。待一会儿望江进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儿办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体,一进屋就拉着二姨娘的手道歉,说自己也是吃烦了牛羊肉,这才发了邪火,请二姨娘别往心里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转回来,笑着说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里都难成这样了,自己也有不是。两边倒是演了一出好《将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几分冷涩,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让人买些洞子货回来,晚上各屋都加一个醋溜黄瓜片儿,大家开开胃。我看几个孩子,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从京城过来的,谁吃得惯西北的东西?不过也就是二姨娘会把不满外露,别人都尽量将就罢了。

望江不动声色,“这就去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边知道了,难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年浊知府,所入岂不是不计其数?二老爷外放州官时,就是因为周旋财务料理后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职务所在,分润自有。二房又怎么可能缺钱?之前几天不买洞子货,那是因为老太太持家勤俭,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满……

王氏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敛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买不买洞子货,老人家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今儿你是没有跟到祖屋……这件事我心里影影绰绰有了别的办法,不能这样办,还是要换个法子才好——”

她话没有说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儿回自己屋里去了?”

“去找大姑娘说话了。”望江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经开窍,什么事都恨不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不敢来烦您,岂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头玩了一个下午,刚刚才回来,楠哥读了一下午的书……梧哥这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带天真的甜笑,她没有搭理望江的话茬,反而道,“榴娘说得对,妞妞儿其实人灵慧得很。我看,这几年也该好生调.教调.教她了。从前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没准咱们家的几件烦心事,还要着落到妞妞儿来和我一起办……”

她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外头吱呀一声,院门却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打扮整洁面容刻板的中年妈妈进了院子直趋上房,礼数周全地给王氏请了安,口称,“奴婢见过二太太!”

王氏忙给望江使了个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张姑姑可别这么客气!快请起来!”

这一位张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出身,却不曾做过养娘——她一辈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为张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礼数一丝不苟,虽说望江开了口,却依然跪着不动,直到王氏也笑着叫了声张姑姑请起,张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发话,让请三姑娘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解闷儿!”

望江神色顿时一变。

老太太也实在是沉不住气,才听到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过去问话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嬷嬷怎么说都是二房两代的养娘,怎么这么快就把二太太给卖了……

王氏的动作也不禁一顿,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却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还不快把妞妞儿领出来,来,张姑姑,坐!”

这语气里的欢悦,是瞒不了人的。

这一下,不要说望江,就是张姑姑,都不免有些讶异地眯起了眼睛。

7、盘问

善桐当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张姑姑跟前。

从开口到进屋,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连金项圈都没戴,还是一身的大红梅花锦袄,只是额外系了一条小皮裙,望江手里又抱了一领小小的棉斗篷,便没有别的装饰。

张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亲自为善桐披到肩上,又为她戴上了手套护耳,将小女孩亲手打扮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才笑着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动你,咱俩走着去吧?”

善桐就冲着张姑姑露齿一笑,兴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长了声音,拉住张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别,便与张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声问王氏,“要不要让六丑跟过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欢摆排场。”王氏略略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们过去祖屋的时候,善榴主动向张姑姑打招呼,张姑姑就回了一个字。”

到了善桐头上呢,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还笑得一脸的宠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小的糯米团子,话都说得含含糊糊。等她再来京城,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这几年间的变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这颗心就是再坚若磐石,对住亲手带大的唯一一个孙女,怎么也都要多几分喜欢。

王氏的眉头松散开了几分,忽然又聚拢了——

话虽如此,自己毕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这些年来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块儿。

她就沉吟着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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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儿又密斟了什么,这边善桐却是很有几分兴高采烈,偎在张姑姑身边,同她一路指指点点,笑着说起了这三年间杨家村的变化。一路上张姑姑看了她几眼,她都没有将心底的隐隐担忧,给显露到脸上来。

也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年纪还小,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傻劲。到了这时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惧,倒有了几分兴奋。她虽然不想将事情闹大,却也若有若无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应。

祖母虽不说最疼爱自己,但一向也很讲理,只要她可以婉转为母亲分辨……

善桐又摇了摇头,多了几分灰心丧气——虽说自从她懂事以来,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儿带领儿女回主屋请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没有看过她和老太太相处一室的情景,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恐怕祖母和母亲之间的裂痕,并不是她的那一点小聪明能够弥补的。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她战栗恐慌,祖母要过问此事,也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心底的忧虑、恐惧给晃到了一边,笑着问张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几身新衣服过年那?”

张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们小孩儿了,还做什么新衣服?”

善桐一边童言童语,一边就和张姑姑一道绕出了小巷,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直入杨家村内围中心地带,眼看着祖祠就在眼前了,两人这才从主道上转进了一条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着招呼,“二爷爷,三堂叔,十四堂哥……”一边和张姑姑一道,进了巷尾的一间大屋。

这是幢规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现在栖身的小院子,一进门就是堂屋,连个照壁都没来得及置办。这间屋子进得大门,还有一个小小的车马院,供客人们上马下轿的,虽然地方不大,但在杨家村这个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说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门熟路,拉着张姑姑从侧门进了里院——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前头费力地掀起帘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给您打帘子!”

张姑姑不禁失笑,她轻松地撑起了厚重的棉帘子,催促道,“还不快进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头,这才钻进了屋子里。迎头却恰好和一个十七八岁,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个正着,她开心地叫起来,“檀哥哥!你回来了!”

这是长房长子杨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边带大,同善桐自然也极为熟悉。前一阵子他进西安城读书会文,善桐过来拜见祖母时就没有见到,不想此时倒是同善檀在这里相遇。

善檀面上也闪过了一丝柔和,他还没有开口,就有苍老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过来,“是三妞来了?”

善桐还没有开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门道,“回祖母话,是妞妞儿来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头,又弯下腰来,一个使劲便将善桐举抱起来,抱着她进了里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挣扎下地,又怕带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动着道,“大哥,人家都十岁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里屋。善檀笑道,“十岁怎么了,十岁也还是小妞妞嘛。”

他都没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将她抱到了一个老夫人身边坐好,又冲善桐挤了挤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孙儿下去了。乘着晚饭前,还能多读一会书。”

这一位面容刻板,衣裳朴素的花甲老妪,自然就是小五房无可争议的大家长,老太太马氏了。她本来眉头微锁,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可见到孙子孙女这样出场,神色却也柔和了下来。对善檀的禀告,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读书上心虽好,也要自己注意调节。你今儿个才回来,读到晚饭后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来,先到二婶那里请过安,再安排读书写字的事儿。”

善檀应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的头,笑道,“改明儿得了空,你说些京城的事给大哥听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过,大哥什么时候才有空呢?”

屋内众人都笑了起来,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读书为要,只看他今天刚从西安到家,还要回去读书,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奋。这什么时候有空,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这一笑开来,就好办事了,善桐冲善檀挤了挤眼睛,就一头扎进了祖母怀里,故技重施,拖长了声音撒娇,“老太太——孙女儿想死您了。昨儿来请安,就想上前撒娇来着。当着娘的面……没敢!”

老太太半带着笑意嗯了一声,拉下了善桐的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着,见是锦袄,便不由得一皱眉,看了张姑姑一眼。

张姑姑正将善桐穿的棉斗篷披到屏风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着套善桐的话。“怎么,我们三妞到了京城,还学会京城小姐的做派了?一举一动,也要讲究个身份体面?这是你娘教你的吧?她平时,是不是约束着咱们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时的不苟言笑,能这样和善桐说话,已经算得上是对她的疼爱了。

要是在往常,善桐肯定会向祖母告状的——京城虽然繁华,但规矩也大。她自小在杨家村野惯了,老太太也不大约束她出门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觉得拘束受罪,感到母亲管束得过于严厉。这心底的小委屈,不和祖母说,和谁说去?没准祖母一心疼,会发话不许母亲管着她出门玩呢?

可现在,在这一天跌宕起伏的经历之后,她开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层了。

祖母本来就不喜欢母亲,今早母亲带了大姐过来请安,回来脸色就不好看,肯定是在主屋受了祖母的气。爹呢远在甘肃,楠哥、梧哥和樱娘都没有回过西北,和祖母之间有多少亲昵,那是在说笑话。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亲亲热热地说话,倒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起来。

能在祖母身边为母亲说点好话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证,“虽然管得严,但对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都很和气!”

到底年纪还小,这话里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绽了。

老太太心里顿时一动,她认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棉斗篷,便冷不丁地转了话题。“哦,一视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来见我的时候,穿的是白狐斗篷,嘿,好家伙,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没有三五百两银子是置办不下来的。怎么你还穿着棉斗篷呀?”

这话却是在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对于在身边养大的大女儿很舍得,对小女儿就略显苛刻了。

善桐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较困顿,从来都崇尚节俭,要不然,自己也不会特别挑了这件棉斗篷来穿。要说撑门面的皮草,王氏是给几兄弟姐妹都置办过一身的,只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数九寒冬为了御寒,否则一律是棉袄棉裤过冬,甚至连一件缎袄都不爱穿,这才挑了这件斗篷,要说没有曲意讨好,想要蒙混过关的意思,那是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没想到自己这样做张做致地,还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这毛病却又是冲着母亲直接去的……明着是不满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觉得,说到底,老太太还是不喜欢善榴年纪轻轻,就穿起了那样名贵的皮草。

“姐姐要说亲了嘛!”她也不及细想,直接就抓住了脑海中的第一个借口。“这要说亲的大姑娘,哪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们还小呢,娘也要给我做皮草,我说不必了,就棉斗篷穿着好,虽然沉些,可暖和又耐脏,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从眼底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摸了摸善桐的头,“真是跟着我长大的,三妞说话,就是中听!”

她又格外仔细地看了看善桐,才问,“听说你今儿个在家里又惹事闯祸,还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为了过问二姨娘这事来的!

因为张姑姑来得急,善桐也没来得及问过母亲对这事的口径,此时该说什么最好,她心底是一点成算都没有。一时间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么着也该设法吩咐一声,自己才知道怎么把这事儿敷衍过去。是矢口不认呢,还是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点都不糊涂,自己要是说谎——是肯定瞒不过她老人家的。

可她还没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从她脸上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跟在我身边三年,也不是没有犯过错,连祖母都没有舍得碰你一指头。你娘倒好,才回来连炕头都没暖,就给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对,和娘犟嘴……”她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娘气急了,才轻轻拍了我一下,其实没有事儿,根本都不疼的。”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怀里。“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这事是小妞妞不对。娘是……娘是……”

到底年纪小,虽然已经被王氏和善榴说通,说到这里,善桐语气里依然带出了几分委屈。

老太太不动声色,“你怎么个犟嘴法啊?来龙去脉,都说给祖母听听?”

要指望一个十岁小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斗心眼子,那也实在是太为难善桐了。总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说谎,老太太是绝对看得出来的。又还记得嬷嬷奶奶临走时的方向,因此并不敢说谎,不过闪闪烁烁之间,到底还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实话。

“一路走过来,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难走,抱怨尘土大,抱怨得人都烦死了。今天非但抱怨,还摔了一碗菜,我实在忍不得了,就冲出去……忤逆了一次长上。”她越说声音越小,脸色越红,话到了末尾,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妞妞冲撞长辈,做得不好,妞妞知错了。”

老太太的反应,却根本不脱善桐的揣测意料,她哼了一声,面上神色僵冷,过了一会,才低沉地道,“好一个京城贵妾,可算是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在京城,她也是这副德性?”

“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实地道,想了想,又为父母开脱。“父亲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见到两位姨娘,就是和母亲说说话就睡了。大姨娘还时常在母亲身边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十天半个月不露脸也是有的,当时也没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闹出过什么幺蛾子。”

指望一个小孩对家里的争斗心里有数,实在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的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善桐发作,“早就说过,杨氏祖训写的明明白白,子孙有妻子者,不得更置侧室,以乱上下之分,违者责之。若年四十无子者,方许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乱家的根本,现在好了,一块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训她几句,还要顾虑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说多了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的关节,她随口剖析出来,好似吃饭喝水。见老太太还要再说什么,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过去,软软地道,“祖母,那……那该怎么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儿想了半日,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老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顶了她额角一下,“这是你娘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娘那句话倒是说得对,以后你呀,闲事少管!没得个子女去管父母房里的事,她做得不对,有你娘说她!”

可现在明显就是王氏并不能,或者并不愿去节制二姨娘,才导致善桐难以忍耐,和二姨娘爆发冲突。小姑娘嘟囔了几声,虽然意犹未尽,但却也不敢再说,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亲。不过话匣已开,最重要的关节,到底还是暴露出来,她索性也就不再隐瞒,而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后续的处置。“……累得我还要向她低头陪了不是,您是没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说了!”

孩子话!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后恭,嫡亲的女儿向姨娘低头。哪个姨娘心里不高兴?再说,这三妞低头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这一低头,倒是连带着落了王氏的面子。二姨娘又那样不省事,自然不会战战兢兢,反而要越发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