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讨婆婆的喜欢,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的事了,自从过门以来,几桩恩怨,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刚愎,自然不会认错,自己又远在京城,难免疏于修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间重得老太太的欢心,难比登天。

本来还以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欢心的。不想阴错阳差之下,也没讨着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个奢侈轻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执,第一眼偏见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头几年自己觉得她还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没有能说得上亲。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这守孝两年下来,就耽误到了十五岁。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说在京城,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负尽在边事,又惦记着老家母亲不能奉养,因此恐怕这一次回西北之后,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会太大。能把善榴说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四品的大伯、亲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二来将来榆哥是肯定不会随意离乡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杨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辈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着纵使老太太和自己关系冷淡,可善榴是孙辈又不一样,能讨着老人家的好,请老人家出面说亲。岂不是两全其美,又得了里子又有了面子。

可没有想到,昨日里一进门,老太太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善榴一顿,说她打扮太过富贵,神色傲慢,似乎目无下尘,看不起老家风物。字字句句戳的却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泪汪汪,若不是她识得大体连连请罪,倒让老太太缓了语气。这边就要让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场热闹。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离,如今细细斟酌起来,竟是年纪越大,越发有些刚愎乖戾,越发的偏听偏信……却也越发的老谋深算了。

还以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听必定大发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来申斥。不想她却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过来,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饭。虽然连二姨娘三个字都没有提,但无形之间,却是将对二姨娘的讥刺、的不满,给说得明明白白。二姨娘连糊涂都装不得,当着自己的面,就已经是满面红晕。——最娇气的妞妞儿都能忍着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拣四的。老太太态度如何,还用提吗?

当然,这里也有村着自己,和自己赌气的意思:自己刚打了善桐一巴掌,说她忤逆长上。这边立刻就对善桐显示出非比寻常的偏爱,这是无声无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确实疼爱善桐,舍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调.教。

老而弥辣,老太太虽然性子更偏执,但说到行事却越发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这一招是清风拂面,又照顾到了梧哥的面子,又无形间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马行空,不见丝毫烟火气息。

不过,自己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几重的用处。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现,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儿脸上流泪的场面,她的笑意又化了开去,低头又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善桐,别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纪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计,一下搂紧了善桐,亲昵地道,“没有的事!三妞从小猴到大的,怎么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见善桐脸上有些为难,似乎果然要离开自己的怀抱,竟横了王氏一眼,将不快表现出来,倒让王氏不禁报以微笑。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活泛了起来,虽然依旧静谧,但尴尬已不复存。老太太逗善桐说了几句,便撑着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说话,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老太太的动作,见老人家总是捏着腕间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变得还是那样地快,从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现在也拈起佛珠来了。早知道,从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却是看看母亲,再看一看祖母,小脸上是写满了不解,写满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问出口来,把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给打破砂锅问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两个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声,没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联袂而至,见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给老太太行过礼,纷纷又过来给二太太问好,“昨儿您来得迟了,倒是没有撞见。现在家里都安顿下来了吧?”

“都安顿下来了,多谢弟妹们惦记着,还老派人过来问候。”王氏也笑得春风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着手彼此寒暄了一番,这才各自落座说话。三太太慕容氏捞了善桐一眼,又笑着问道,“怎么,今儿善桐过来看祖母?可要多坐一会,陪老太太解解闷了!”

此时已经到了上学时分,男孩儿们到了年纪的自然已经去族学了。小五房的女孩儿们呢,二姑娘杨善桃随着母亲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体弱多病,一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冒风。大姑娘善榴昨儿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没有过来。五姑娘善槐三岁夭折,六姑娘善樱身体还没有痊愈,也不曾过来。倒是只有善桐一个人可以过来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这话是说到了老人家心里,老太太欣然一笑,环住善桐的肩膀,对慕容氏道,“从今儿起,三妞就跟着我吃饭,吃到开春二月,过了龙抬头,再回她们自己院子里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还是没说出集中供应菜肉的事。饶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笑着站起身来答应,“是,媳妇记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么,你求三婶,三婶给你买。”

小五房人口多,虽然老太太不喜张扬,但毕竟还是物色了两个厨师为一家人做饭。跟着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个小五房,也就是长房长孙善檀有这个待遇了。别的两个孙子,虽然算是养在老太太身边,但吃饭还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这一下,是给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脸面……

王氏的心在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实处:不管是和自己赌气,还是真心疼爱善桐,老太太对三妞另眼相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整个二房最讨老太太欢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这个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儿的话,不禁漫不经心地笑了——是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这个钉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善桐能够懂事起来,二房还不算太没有运气。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萧氏的脸色就没有那样好看了。慕容氏还好些,这个容貌俏丽的少妇只是转了转眼珠,就似乎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说起了自己娘家请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说是这一次要办得大些,请人来唱七天的戏,再开个流水席。”

这是全盘的西北乡村做法,为了炫耀财富,尽量地多开席面多唱戏——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确殷实。西北办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亲朋好友们历来是礼轻情意重,一家人带来又吃又玩连吃带拿,全由主家出钱,随礼很可能不过一吊钱罢了。没有相当的财力,是不可能支撑起这样的排场的。老太太一边听,一边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这一次婚事办下来,几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这成亲的是你哪一个弟弟,你爹娘这样舍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妇家里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着场面大一点,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妇的门第了。”

慕容氏家里虽然是天水一带有名的大地主,但却一直没有出过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萧氏却是县官家的闺女,虽说父亲早已告老,但毕竟是官家出身,听着听着,不由得就一撇嘴,冲王氏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懒懒问道,“三嫂,这是哪家的闺女?至于这样当回事?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这五媳妇是五媳妇,不比长房长媳……架子摊得太大,你大嫂眼看着,心里不好受呢。”

老太太虽然不吭声,但面上却颇有赞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说起来,是老九房桂将军的嫡亲堂妹……”

萧氏猛地就闭上了嘴,转着眼珠子不再说话。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么,好么,这可是门好亲事!从此你们慕容家在天水,说话就更有分量了!”

当着老太太的面,几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盘算。也就只能交锋到这个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会,王氏就起身告辞,“妞妞儿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学一个时辰女红的——我这里先带回去,等到吃午饭了,再给您送过来——”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头,也就笑着应了。王氏便又和妯娌们招呼过了,这才带着善桐回了二房落脚的小院。才回身关上门,善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娘,您说三婶……三婶是故意的么?”

王氏心中一动,她欣慰地笑了。

看来,自己这个女儿,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聪明得多了。

11、三戒

她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先扫了院子里一眼,见倒座抱厦的窗户还开着,便又望了善桐一眼。

虽然自己一句话没说,但善桐面上已经有了恍然之色,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又有些心虚地抬头望着母亲,低声道,“娘,我又说错话了?”

王氏微微一笑,牵着善桐进了堂屋东稍间,见善榴已经在里头做起了针线,便冲望江点了点头,待得她退了下去,才徐徐道,“说错话倒不至于,但说话还是要看场合,你年纪小,到底是沉不住气。”

善榴就住了手,好奇地看了看母亲,王氏一边落座,一边就问。

“第一件事,你想知道娘为什么不肯让三婶送菜肉过来,而是一意要自己操办。甚至为此不惜触怒你祖母,让当时的气氛,更僵冷了一分,是不是?”

见善桐点头,她便指着善榴道,“让你姐姐解释给你听吧。”

善榴又没有跟去请安,怎么就能解释给自己听?善桐不禁多添三分不解,她正要开口,善榴已是会意一笑,向母亲道,“我说,原来老太太是等在这里……娘没有松口吧?”

“老太太也就是虚晃一枪,这件事只怕还是要等你父亲回来过年了再提。”王氏神色自若,见善桐一脸的糊涂,又冲善榴摆了摆手,笑道,“解释给你妹妹听了……是大姑娘了,也该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善榴就轻声细语地指点起了妹妹,“咱们家分家了没有?”

善桐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思绪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无法明白过来,一时间小脸不禁皱得厉害,又听善榴指点道。“没有分家,咱们家的俸禄收入,是不是都要交到当家人手上?这么多年,咱们二房有没有自己的产业?”

“娘有陪嫁……”善桐嗫嚅了几句,旋即又明白了过来。这些年王氏名下的陪嫁,是兴旺发达,也不知道就是自己在京城那几天,偶尔听姐姐和母亲谈起,已经是不知道置办了多少田产,又生发了多少号铺。若不是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过后,母亲要韬光养晦,收缩经营裁撤了不少分号。恐怕如今她的嫁妆,已经抵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全副家当了。

不等善榴再说什么,她便追问了一句,“这些年,爹的进项,肯定是不止俸禄那一点钱吧?”

王氏不由和善榴相视一笑,两母女的笑容里,都满是欣慰。

善桐真是大了,触类旁通,只是一点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现在做官要是指着俸禄,那是谁都活不下去了。”王氏便亲自开口,淡淡地为女儿解释。“你爹已经算是手短的了,大家都收的,他自然也收。不该收的,送到手边他也不要。也所以这些年来周旋财务料理军机,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上官见喜,他的路才走得顺。走得顺,发财分润的机会自然也多。虽然谈钱是件俗气的事——但你要记住,三妞,人生在世,没有钱是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没有权,更是到哪里都开不了口。明白这两件事,你也就明白了你三婶和四婶间的那点不快。”

她举起茶碗,略略润了润唇,又放下茶盅轻声道,“这话是说岔了,拉回来继续说这俸禄的事。你爹历年来当官所得,除了俸禄之外那些进项,我也不瞒你,咱们是自己留了一半,往家里送了一半。”

人的天性,谁不自私?对善桐来说,除了在外当官的大伯不算,三叔四叔根本不事生产,尤其三叔海文,成日里只是吹吹打打,不是写唱词就是亲自下场票戏,从前她没有想到三叔花的是谁的钱,自然也无所谓,反而觉得三叔人挺好玩,不比父亲严肃。今天听到母亲这么一点破,顿时就觉得三叔四叔两家人自己没有营生,成日里都是花的公中钱财,自己家却要拿钱不断贴补进去,一点都不公平。她脸色不禁一沉,就是满腔的不高兴。

“老太太总想着一碗水端平,都是她的儿子,你大伯和你爹的进士,也都是她一手培育出来的。”王氏看在眼里,只是一笑,“越发和你说破了,只要当家人还是老太太,财权在握,儿子媳妇们谁不上赶着讨她的好?老人家也是年纪大了害怕寂寞,所以就想着要将家里的钱都捏在手心里,她多次说过,将来去世之前怎么分家,她早就有了腹案。”

“那怎么一样!”善桐满面寒霜,险些就要拍案而起,“没得因为一碗水要端平,就养出两个懒汉来。四叔还时常为老太太跑腿儿,三叔呢?成日里是什么都不做,专管吃喝玩乐……呸!真没出息!”

她之前冲二姨娘几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骂的,如今这样臧否三叔,她却只是责备了一句,“以后当着人的面,不许这么说!告诉过你小辈顶撞非议长辈,是为不孝!”

她又放软了语气,轻声道,“你记住,很多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说出来乱了场面,娘不罚你说不过去,罚你又过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虽然沮丧,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三妞记住了。”

她又听母亲续道,“当然,老太太心里也是有数的,各房攒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咱们从前在外头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点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杨家村里住。家用有主屋供给的话,这交给公中的钱,就应该要多一些了。”

至于是多多少,王氏却并没有说,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现在就考考你,你说这家用归公的事,会是谁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经开动了脑筋,仔细地寻思起了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绕,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三叔家里其实也有钱呢,三婶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说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们是肯定看不上这点小钱的……那,就是四叔四婶了?”

三房虽然花钱花得比较凶猛,但手眼也大,不说别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够杨家老三糟践一辈子的了。如今家里有钱,他们尽可以糟践家里的,家里没钱了还有陪嫁可以糟践,因此这一点小钱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论倒是十分正确。王氏眼中多了一丝笑意,她慢慢地道,“怎么,你为什么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说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决心,又哪里是我随便撒个娇就能糊弄过去的?”善桐毫不考虑地道,她越说越顺。“四婶出身虽然高些,可是家里兄弟姐妹多,听丫头们平时说起来,手是很紧的,似乎把钱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欢就是这一点,几次关起门来教训她呢。这件事呀,一定是她撺掇四叔,向祖母开的口!祖母呢,却不过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说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杨家村住了,没得还要分两处家用开销的。如此一归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给家里的银子多加几分,这不就又挤出了一点钱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说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开一开口。在王氏这里碰了钉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见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这一点小钱。

“就是我十岁的时候,恐怕都没有妞妞儿聪明。”善榴不由得脱口而出,至此终于彻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来,一把就把善桐抱进怀里揉搓起来。“我们妞妞长大了,姐姐心底真高兴!”

王氏心中又何尝不高兴?望着这对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软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几分抽痛。

两个女儿都这样聪明,善榴不必说,妞妞脸上糊涂心里明白,略加点拨就什么都懂了。榆哥一岁就会说话,两三岁时那个灵气,杨家村里没有谁不夸的。要不是那一场大病,如今开蒙读书,少说考个举人回家,如果考上进士,一辈子的康庄大道,是随他怎么走都好!一家人和睦亲热,哪里如眼前这般,连个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还要耐着性子……

她又将这熟悉的、绝望的思绪给掐断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训善桐。“不错,你想得已经很深。不过娘想得就要比你浅得多了。”

善桐不说,这一下是连善榴都吃惊地望了过来,王氏顿了顿,才慢慢地说。“你祖母虽然节俭,但却不把钱看得过重。三叔三婶,虽然也不是没有不对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样的人。一家子唯独你四婶斤斤计较,因此老太太一开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无非是因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对每个人的心思行事,都有了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这件事,见微知著,一个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里体现出来。将来你们出嫁后,要和婆家亲戚打起交道,这些人当然形形色色,有好也有坏,如何远着你该远着的人,近着你该近着的人,将你不得不亲近,又不愿意亲近的人,维持在不远不近的关系上。凭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这一下是对着善榴说了。“越早看明白一个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对症下药。比如……”

她见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过头对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饶人,是最坏的习惯。你知道为什么?恐怕不知道吧。当时虽然应下,心底未免还有些不以为然。娘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二房可以说是占着理的,这些年虽然三房四房不事生产,但我们念在两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顺母亲,非但一句话不说,连年送回家的银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还要这样来挤,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应该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对质了?”

善桐嗫嚅了几声,却是答不上来,半晌才鼓足勇气道,“这……这样做,岂不是伤了两房的和气?”

王氏容色不变,淡淡地道,“是,非但伤了和气,一旦传出去,咱们为了一点钱和兄弟翻脸。村子里的人岂不是都要议论起来,小五房还有脸面可言吗?因此虽然这件事你四婶做得很不对,但娘非但没有说破,也根本不打算说破。得理不饶人这句话,在一家人里是绝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悦诚服,她也不是死不认错之辈,当下便站起身朗声道,“三妞知道了,以后在家,决不再和二姨娘置气。”

孺子可教,王氏唇边的微笑一闪即逝,她没有再接二姨娘的话题,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说三婶最后那一番说话,是不是故意而为呢?”

得到母亲的一线微笑,已经足够鼓励善桐,她越发兴奋起来,脑子转得飞快,不过片晌,就已经肯定地道,“妞妞儿觉得,三婶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来,四婶平时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婶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过官嘛,如今三婶的娘家虽然还没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将来出个官,那是看得见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宝鸡杨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尽了陕西的地灵之气,杨家小四房的大老爷是一品总督,桂家桂大爷也并不差,世袭的镇西将军衔不说,如今还挂了讨寇大元帅衔,同京里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国公许氏,竟是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两人分帅兵马互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说起来善桐父亲杨海清还是给这两个人同时打下手料理粮草的跟班长随呢。能和老九房扯上亲戚,慕容氏虽不说飞黄腾达,但此后在陕西一带,也没有多少人敢随意欺侮了。

“嗯。”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点拨女儿,“那你说,为什么三婶不逗你娘来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婶呢?”

见善桐卡壳,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着善榴道,“大妞来说。”

善榴眉尖轻蹙,低声道,“我想,一来恐怕四婶平时行事也实在是过于嚣张,动辄抬出娘家来压三婶,三婶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顿了顿,见善桐拼命点头,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微微一笑,又道,“二来呢,两房久居一处,不可能没有摩擦。四叔因为三叔是个庶出,因此处处排挤,不让三叔沾了家务的边,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戏曲。恐怕三婶也是有些不甘,逮着机会,就要刺四婶一刺,压三婶一压。”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问善桐,“听了你姐姐的话,还以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吗?”

善桐说不出话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看得足够透彻,眼下听到姐姐点破,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懒散。恐怕还是有心帮手家务,却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边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从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虽然管家严格,但从不约束三叔冶游,心中早已经信了七八分,只觉得好似吃了一团肥肉,恶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婶的面孔,就觉得透着可憎了。

王氏度女儿神情,已经知道善桐明白过来,她又是一声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儿最后再教你三句话。”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头。“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么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无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时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浓,一瞬间竟似乎和女儿一样,也流露出了少许恶心,只是这情绪毕竟一闪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头。

“二,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自己的营生!哪怕贩夫走卒也好,总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业。一旦游手好闲,不是和你三叔一样变成一个于国于家无用的废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样,变成一个只会算计家里人,唧唧歪歪小肚鸡肠,只会绕着小利打转的苍蝇。”

她不许善桐无事骂人,自己骂起人来,却要比女儿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觉得心里郁气被母亲这样一说,一下全都消散了去。还未开声时,王氏又斩钉截铁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学会克制,决不能以你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一旦如此,则如同你三婶一般,对你四婶的官户出身又羡又妒,或如你四婶,对你三婶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记恨。一旦贪婪至此,则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将丑陋。这戒贪两字,你每每心浮气躁时默念百遍,绝不许忘记!”

善桐怔怔无语,回味良久,只觉得母亲所说,真是句句珠玑,她一下站起身来,郑重地道,“善桐记下了,绝不敢忘!”

12、任务

由二姨娘挑头,善桐闹大的这一钞奢侈纠纷,泛起了一小阵余波,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了开去。当天中午,王氏亲自主持包了一顿饺子,又带话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顿饭,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边。

“你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毕竟是亲娘亲女儿,彼此说话几乎没有顾忌。王氏也没有和善桐玩什么微言大义、什么弯弯绕绕,而是直截了当告诉小女儿,“这差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娘本来也不想交给你来办——你毕竟还小呢,眼下该是学本领的时候……”

她略带感伤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将女儿的额发撩开了些,把善桐光洁的额头显露出来,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这个又聪慧又任性,却又懂事得招人心疼的小女儿。“可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事,娘也就是一个人,分身无术。很多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差遣你去办了。”

善桐却是早已经跃跃欲试,满面容光焕发,“娘,妞妞儿大了,能给您帮忙了!您就只管吩咐!”

一边说,一边转着眼珠子揣测王氏的用意,“是要妞妞儿去盯着三叔、四叔呢,还是让妞妞儿私底下摸摸咱们家的家底……”

王氏不禁被女儿童稚的言语,逗得一阵好笑。“你才多大,这两件事,还轮不到你来办那!你放心,娘自然有所考虑。”

她语带玄机,“该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走。”

见善桐一脸的不解,她便又放柔了声音,仔仔细细地解释给女儿听。“你大姐今年十六岁了。早两年在京城的时候,虽然也不乏人家想和咱们结亲,但那时候她不过十二岁,年纪还小,你父亲官位也没有上去。这么多人家,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娘也不想委屈了你姐姐,亲事始终就没谈下来。”

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又续道,“昭明十八年,你外祖家又出现了那样的事,当时闹得风风雨雨的,家里一下门庭冷落,几户人家一下都没了声音。要不是转过年来,你爹在官位上又抬了半步,嘿嘿……”

望了善桐一眼,王氏又觉得她始终还是太小,官场的事说得太多,恐怕女儿一时未必能够听懂,她便轻描淡写地将此事给跳了过去。“可你外祖父就是那时候去世的,你大姐守孝期满,就是十五岁了。到了年中,咱们又忙着回老家的事。这一下就把亲事耽误到了现在。”

她顿了顿,又几乎是不自觉地向女儿解释,“本来想把你姐姐说在京城,如今看来,没说在京城也好。西北毕竟是杨家的地头,如今你爹又是甘肃布政司里说得上话的左参议。在京里四品不算什么,多得是一品、超品的人家,一般的四品京官穷起来,那是能穷个底儿掉。可在西北就不一样了,从容物色一家门当户对家风严正又少琐事滋扰的人家,十六岁也算不上太大。毕竟西北出嫁得晚……”

见善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却听得入神,她又不禁自失地一笑——说得再好听,也毕竟是自己早年间有所疏忽,否则即使嫁在京城,也没有现在说得这样不好……

王氏就又振奋起了精神,细细地解说给善桐听,“可咱们毕竟多年在外,偶然回乡也就是小住。要在这儿说上一门知根知底的好亲,就得指望你祖母了。你祖母一辈子在杨家村过活,自从你大伯中了进士,就越发有了脸面。人人也都敬她三分,由她出面物色打听,要比娘出面强得多了。怎么说也不至于盲婚哑嫁,被媒人的嘴给骗了去。”

当然,由老太太出面给善榴物色亲事,还有些看不到的好处,不过这好处,善桐就无须知道了。——至少现在,她还太小,有些事不必说得太细。

善桐渐渐地明白过来,“可没想到您一上门就碰了钉子,大姐点子背,无意间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就不喜欢……”

王氏不禁苦涩地一笑,“老太太也不是不喜欢你大姐,其实一件白狐斗篷又算得了什么。老太太自己虽然居家节俭,该花钱的时候可从来都不会皱眉头的。”

她顿了顿,又犹豫了起来,思前想后,再三审视善桐,只觉得心中这个隐痛要分享出来,真是无异于在伤口上再挖一刀。又担心女儿年纪小,心底藏不住事,被老太太看出端倪,反而不美。

可善榴十岁大的时候,也已经很懂事了。就懂得安慰自己,“这福分都是天生的,弟弟的福分在后头呢,您别急,您急也没有用,您越急,老太太反而越生气,越要和您对着来。”

现在,善桐转过年来就十一岁了,虽然开窍得晚,但也几乎是一日千里地懂事起来……

再说,现在不说,到了主屋,善桐又怎么知道该如何行事呢?

她一咬牙,就将女儿揽到了怀里,细细地揉搓起了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心肝宝贝儿,闻着她发间的桂花味道,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孩子,你年纪小不知道,你大哥早年间是个最最聪明最最灵慧的孩子,一岁半话就说得极为流利,根本就不结巴!五岁给他开蒙,不到半个月就把千字文全背完了,先生都说是个神童。前面三个堂兄,榕哥在外地不算,檀哥、柏哥根本都比不上他。嬷嬷奶奶一说起来就是一脸的喜色,常跟人夸口,说我们杨家恐怕要出父子双进士了。”

她紧紧地闭了闭眼,却还是没有忍住眼中酸涩的泪珠,由得晶莹的液体,缓缓地滚了下来。“那时候你还小,都不记事,这些事恐怕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在你大哥六七岁时候,发起痘子高烧不止,这一场大病足足病了有三个月才能下床,反复高烧,几次都不行了。最后……最后他命是保住了,可从此……”

她说不下去了,就是善桐都不禁掉起了金豆豆。她竟是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个榆木疙瘩一样迟钝缓慢的亲哥哥,居然曾经如此聪明。一时间心中真是酸苦到了极处,只觉得一团棉絮酸胀胀地,在心底一下就泛了开来,堵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一下就呜呜咽咽,放开了声儿。

此事乃是王氏一生最大的憾事,多年来只要看到榆哥一眼,心中就如同被戳了一刀,竟是从来都未曾释怀。被善桐这一哭,她也再忍不住,眼泪走得更急更快,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滑落下来。二人抱头痛哭了一会,王氏才勉强振作精神,强笑着道,“好了,别哭了,一会到了主屋,你祖母又疑心我把妞妞儿怎么着了。”

妞妞儿就忙擦了擦通红的双眼,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寻出手帕来拭去了脸上的涕泪。神色反而越发肃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脸上的孩子气,简直已经消退干净。她心底似乎又明白了许多事,虽说一时还难以言传,但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娘并非无所不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也有办不到的事。既然如此,她当然责无旁贷,必须出面帮忙。不论这事有多难办,也一定要帮着娘办下来。

王氏见她神色,心底又是一酸——不说杨家村里那些个不懂事的乡野村姑,就说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十岁也是刚懂事的年纪。尤其嫡女,更是千恩万宠,谁会让她小小年纪就学着和人斗心眼子?

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善榴的事,再不能拖,就是苦了妞妞儿,无忧无虑了这么些年,忽然间要学起来心机手段,这一条路,必定是要走得艰难,将来还不知有多少时候,自己要疾言厉色地教她,这么多苦都在前路,这孩子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心心念念,只是要帮着家里……

她忙别开头去,咽下了喉中的肿块,才又慢慢地道。

“你大哥从小就抱到西北,在你祖母身边长大。我们四房的长子都是一个样,当时同你大哥一道发花的还有檀哥——”

时至今日,王氏声音里犹带一丝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无数言语吞进了心底,才慢慢地道。“檀哥现在什么样,榆哥现在什么样,你也是看得到的。当时娘难免也埋怨老太太偏心……现在虽然都过去了。但老人家记仇着呢,不管你大姐的婚事,就还应在当年的事上。”

善桐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祖母和母亲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恩怨,她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心中直是五味杂陈,却又有很多事一下清楚明白起来,好似原来的懵懂,一下也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祖母对榆哥总是特别严厉,明知道他脑子不灵活,还非得要强着他悬梁苦读,闹得榆哥一看到祖母,就好像老鼠看到猫。

为什么嬷嬷奶奶常常背着人擦眼泪,对榆哥几乎是百依百顺,榆哥读书不读书,她是一概不管。为什么三婶四婶背着人说‘二房没福,可惜了榆哥……’。为什么三堂哥善柏嘴里从没有正经话,最爱和人开玩笑,但却从不叫哥哥榆木疙瘩。为什么善檀哥一听别人取笑榆哥脑子笨拙,就要沉下脸来,为什么两兄弟对榆哥这样回护……

她一下又要掉下泪来,又怕招惹得母亲伤心,吸了吸鼻子,又忙道,“那娘的意思是……”

“娘和你祖母之间是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了。”王氏就寻思着徐徐地道,“多年来的恩怨,一朝化解,那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眼看着你大姐的婚事是不能再拖——再拖,就真成老姑娘了。可老太太又是那么个样子,你嬷嬷奶奶劝了几次,都碰了软钉子。老人家似乎是铁了心再不肯插手咱们二房的事,免得……免得——”

“免得又是个吃力不讨好。”善桐倒是明白了过来。

她虽小,却也知道这出痘子是难说的事,别的不说,就是自己的五堂妹善槐,不就是几年前出痘子没了的?榆哥虽然是在西北出事,但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不觉得自己偏心。这母亲一回家,却是满嘴的老太太偏心——偏偏摆着檀哥,一起出的花子,人就好好的一点事儿没有。就是善桐心里一想起来,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母亲心里如何那是不用说的了,也难怪老太太不想管大姐的婚事,在她,这肯定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恐怕还是担心将来大姐在婆家受了委屈,母亲又要说她的不是了。

这件事从这个角度去看,她又有些迷糊了,似乎老太太也没有太大的错处,只是榆哥自己倒霉。可当年那聪明伶俐的哥哥,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就是她都感到愤愤不平。母亲的心情,她也能够体会。

小姑娘心底就迷迷蒙蒙地出现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俗话来,她又甩了甩头,听母亲吩咐。

“楠哥、梧哥都是庶子,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家里也就是你在祖屋最有体面,最得老太太的欢心宠爱。你到了主屋,除了侍奉老太太讨她的欢心之外,娘交待给你唯一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就是相机多为你姐姐说几句好话,牵线搭桥,让你姐姐孝敬孝敬老太太。等时机到了,我们再好好地求一求你祖母——怎么说都是孙女,老太太会心软的。”

这差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如果换作榆哥去做,成功希望肯定是极为渺茫。楠哥梧哥固然不傻,可身为庶子,先天就不讨老太太的喜欢,在主屋的嫡子堆里恐怕也讨不到便宜,善樱就更别说了,就是个没主意的糊涂蛋。

善桐一下明白过来:也就是自己这样,在老太太身边养过,得老太太的宠,人又算得上机灵的小孙女儿,能够为母亲来办这件事了。

她和善榴感情极好,甚至要比和王氏更为亲近,就是王氏不说,能够帮忙她自然也不会回绝,更不要说此事根本责无旁贷,她办不好,也就没有人能办了。

善桐就挺起胸膛,尽量慎重地望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道,“娘就交给妞妞儿吧,妞妞儿一定尽力去做。”

王氏看着小女儿的脸蛋,眼神一下又悠远了起来,她强笑着说,“你要比你大姐还苦些,你大姐十岁的时候虽然懂事,可也没有要做这样的事儿。娘真是没有办法……”

她的话断在了喉咙里,又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脸蛋,深吸了一口气。

王氏眼神就渐渐锐利了起来,语气也由动情的绵软,变作了刚硬。

“尽力去做,”她徐徐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善桐顿时就被母亲给问住了。

13、初露

到得向晚时分,善桐已经装束停当,由望江亲自送去,在主屋陪祖母用了一顿晚饭。此后几日遂成定例,她每日里在家吃过早饭,便同母亲一起,有时还带上善榴一道,去主屋给祖母请安。之后便不再回二房居住的小院子,而是在主屋玩乐一个上午,吃过中饭才回家。睡过午觉做做针线,便再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往往要吃过晚饭又陪老人家说几句话,才被放回来休息。

二姨娘一事在二房内激起的重重波澜,似乎也终于泛到了头,因为时近腊月,王氏忙着料理年货年礼,又要预备着二老爷回家过年,此外小五房自己的年事她自然也要参与,因为杨家村地方小,她回乡时遣散不少下人,因此许多事不得不亲自安排。大姨娘、二姨娘自然也都忙着帮手,老太太看在眼底,这一日王氏过来请安时便道,“你们年前忙,你也不必每日里过来了,来回走一走再坐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我知道你这一回来,多得是人上门送年礼套近乎的,你忙你的,年后了再来请安也不迟的。”

她说这话时,屋内人倒是齐全,因进了腊月族学放假,连榆哥善榴等人也都来了,孙辈们就是济济一堂,三房四房两口子也都到齐。虽然老太太是体贴王氏,但王氏亦不能顺口就答应下来,她就笑道,“娘这怎么说的,就是再忙,这晨昏定省也是误不得的。咱们离家在外多年,好容易回来住,自然要尽尽孝心。”

老太太还没答话,三子杨海文已经笑道,“二嫂,话不是这么说的,我那天给你送鱼去,眼见着天都要黑了,院子里还是来来往往,全都是村子里的人。咱们这的规矩,人家来过,你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人家那里走动走动的。就是这一桩事,就够你忙十好几天的了。一早一晚过来坐着,多耽误事啊?”

他虽然是小五房唯一的庶子,但因为生母难产,从小跟着老太太长大,和一般的嫡子根本也不差什么。在老太太跟前甚至很有体面,抢了老太太的话头,老人家非但没有生气,还道,“老三说得在理。咱们家里的事,怎么都是小事,对外可千万不能缺了礼数,免得人家说我们小五房才一发达,就抖起来了。”

老人家一生起起伏伏,最艰难的时候,西北连着几年遭灾。家里又没个主事的男丁,田里是颗粒无收,外头还有些仗势欺人的族亲想要侵占小五房仅剩的一点田产。最富贵的时候便是如今当下,可她口中时常念叨,“忘不了当年的苦滋味,要不是穷亲戚们你帮一把我帮一把,咱们家现在怎么样,还难说呢。”因此虽然发达,但最忌讳家下人擅自作威作福,摆出官眷的架子。这一点非但媳妇们,就是孙儿孙女辈也都清楚的。

话说到这份上,王氏自然也就顺着台阶往下打滚,“也好,索性等年后忙完了,再定下规矩,每日里带着孩子们过来请安。”

她就笑着冲善樱招了招手,把二房最小的女儿带到了老太太跟前。“这孩子身子弱,一回家就病了,这几天人才好起来。七妞,来给祖母请安。”

善樱生得一点都不像生母大姨娘,同哥哥善楠也殊无相似之处,倒是生得很像二老爷杨海清。白生生的圆脸儿,弯弯的眼睛,不笑也是在笑,看着倒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只差没有咩咩叫了。她抿着唇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请过安,老太太相了她一眼,便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起来吧,西北日子苦,不比京城风调雨顺首善之地。还是要锤炼锤炼身子,免得风吹吹就病了,以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这话虽然硬,但却也是一片关心。王氏见善樱呆呆的不知道回话,忙冲善榴使眼色——却已经是习惯成了自然。

善榴还没开口,善樱身边的善桐已经笑开了,她一边拉起善樱,一边道,“六妹,等明年开春,姐姐带你学骑马去。可好玩了,我骑得很好呢!”

西北儿女,就算是读书人家的子弟,也都有沾染骑射。尤其杨家村还有村兵制度,到得灾年是立刻筑起木头村墙,由村兵来回把守交通要道,唯恐村里被响马瞄上酿出事故。虽说历年来凤翔府一向很照拂杨家村,但制度未废,习武之风也未曾颓败,这些年来还真发挥作用,挫败了几起来犯的小马贼群。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就连最孱弱的善柳都会骑马,不要说善桐这个野姑娘了。

提到骑马,三堂兄善柏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给善桐使眼色,却不巧被老太太看到,老太太倒是没有搭理善桐的话头,而是把善柏叫到跟前,拎着他的耳朵问道,“你又起什么坏水儿,要带着妹妹去哪里犯事啊?”

善柏虽然生得白净斯文,但素来嬉皮笑脸,倒是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稳重,老太太也从来都不管着他读书——又是在老太太身边一手带大的,因此祖孙关系格外融洽。他就学着善桐的样子,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奶声奶气地道,“善柏最乖了,善柏才不会闹事呢。”

这是摆明了取笑善桐爱撒娇,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只有榆哥眨巴着眼没回过味来。善桐臊得脸儿通红,赶忙也冲进了老太太怀里,趴在她膝上呢声道,“祖母,你瞧三哥又欺负人!”

老太太搂着一对孙儿孙女,虽然孙儿大了些——有十五岁了,但依然是心花怒放,她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打趣善桐。“我看你三哥学得很好,学得很像嘛!”

众人又是一笑,榆哥的笑声格外响亮:他终于也明白过来了。

四房的萧氏却是心中一疼,环顾四周,又垂下脸不易察觉地摸了摸眼角。

小一辈是男多女少,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更少。三房的善柳从小身子弱,养在屋内绝少出门,虽然也算是在祖母左近长大,但和老太太是一点都不亲近。善榴、善桃、善樱,又都远在外地,只有自己的善槐,是老太太从小看大。虽然善桐嗣后也跟着回乡,但到底不比襁褓之间就疼过的善槐受宠。